任乐
教书匠姓黄,半截沟黄家台子人,地地道道农民出身。祖父、父亲都是文盲,他是三代人里唯一一个念过书的,念完了小学,还念了初中。他念初中时的语文老师叫秦名扬。他是秦名扬最得意的弟子。
这秦名扬可不是等闲之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北京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毕业后已经留校了,却因为写了一部什么小说,被打成右派发配到了新疆。起初在生产队劳动改造,后来公社设立了中学,师资短缺,就把他弄去教学了。于是这个本应该在北京的名牌大学当老師的人,就无可奈何地在大西北一个偏远的乡村中学当了老师。
秦名扬教书不像别的老师那样照本宣科,而是不拘一格,挥洒自由,除了教课本上的东西,他还给学生讲汉字的造字法,讲陶渊明、三曹和唐宋八大家的一些文章。
教书匠生性老实、听话,又刻苦好学,深得秦名扬喜爱。秦名扬曾经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脑勺说:“好好学,以后考北大。”秦名扬挑选了许多经典的唐诗宋词和《古文观止》上的文章让他课余时间研读和背诵。
可是,谁也没想到,就在教书匠读完初中刚准备升高中那年,因为一场政治运动,取消了高考。教书匠只好停止学业,回乡务农。秦名扬更惨,在以后的几年里,经常被批判或批斗,直到那场政治运动结束,他才被落实政策调回北京。
教书匠在生产队当了十年社员,恢复高考后,他考上了本地的一所普通师范。师范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半截沟中学任教。一开始没有音乐老师,他教音乐;后来缺数学老师了,他又教数学;教了两学期数学,又让他教物理。别人见他啥都能教,而且啥都教得有板有眼,像模像样,就戏称他“教书匠”。谁都知道,他是秦名扬的高足,他的长项是语文。但学校总是缺这个老师缺那个老师,就是不缺语文老师。因为语文能深能浅,只要认识字的人似乎都能教语文,当然教出来的效果就大不相同了。教书匠把初中开设的那些课差不多挨个儿教了一遍,最后才轮到教语文。
教书匠教了语文以后,教书的本事才徒然显现了出来。他向学校要求“跟班走”。就是教一班学生,从初一教到初三,一直到送他们毕业,考上高中。他说,教书育人,要了解学生,知己知彼。他要看着、守着他的学生,看他们是不是一月有一月的进步,一年有一年的进步。如同往瓶子里灌水,随时知道深浅。他说当初秦名扬就是这样教他的。
教书匠教语文,也跟他的老师秦名扬一样,不按规定套路走,咋样能让学生获得知识就咋样教。所以他教出来的学生,大部分文字精通,知识丰富,他们在考高中、甚至日后考大学时,语文分数都比较高。
教书匠很注重背诵,课本上比较好的诗文,他都要求学生背下来。他说,学数学是掌握解题的方法,学语文是要多往脑子里记东西,不背怎么行?他还提倡学生读课外书,他给学生推荐了许多中外文学名著让学生在课余时间阅读。
教书匠非常重视作文。他说学语文的最终目的是把文章写通。学生作文他先眉批一遍,指出好处和不好处,发下去让学生自己改,或同学间互相改,改完交上来,他再改一遍,加点批,然后再在课堂上讲评。他说,写作文要像登山,一步是一步,一步得比一步高,不能像驴推磨,走了半天还在原地。
每个老师都会对自己班上几个学习好的学生格外喜爱,教书匠也不例外。只是他对学生的喜爱不形于色,不像有些老师,摸着学生的头,满脸含笑,问长问短。他只是把他的热情倾注在教学之中。他讲课的时候,眼睛时不时地就瞅这几个学生,看他们领会了没有。改作文,这几个学生的他也改得特别仔细。对于平常的学生,他也以平常的精力对待。对于资质顽劣、不守规矩、考试作弊的学生,他毫不留情,一旦抓住便痛加训斥。
学校每学期期末要汇考,汇考时候老师们都是交叉监考。大部分老师监考时都不是太认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教书匠不,他无论平时单元测验监考自己的学生还是汇考时候监考别人的学生,都很严,眼珠子绷得圆圆的满教室扫,学生任何作弊的把戏都逃不出他的视线。所以老师们对他很有意见,汇考时都不愿意让他给自己的班监考。
教书匠性格内向,不苟言笑,不爱闲谈,不喜交际。中学老师鱼龙混杂,有素质好的,也有品行差的,他们经常在办公室扯一些家长里短,交换庸俗无聊的社会新闻,说下流的黄段子。教书匠总是埋头备课或批改作业,不作一声。他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学生身上。他也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看电影。除了学校和自己的家,哪也不去。
因这些,同事们大都不喜欢他,他们为他和自己的不同而忿忿不平,说他是自命清高,沽名钓誉,不近人情。
教书匠一直认为没能上大学是自己一辈子的遗憾。那年上边给了学校两个去内地一所师范大学进修的名额,教书匠就去找校长,说他想去进修。校长说,开什么玩笑啊!你的水平还需要进修吗?校长硬是没让他去。过了两年,又来了进修名额,他又去找校长,校长还是那句话,说他水平高,不需要进修,应该让水平低的人去进修。于是教书匠上大学的梦想又没能实现。这样一晃再晃,他就三十大几了。
三十大几的教书匠还没成家,同事先后帮他介绍过几个,不是他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他,一来二去,再就没人管这事了。眼瞅着学校的几个年轻女教师都成了别人的新娘,教书匠心里就有些失落。
一天下午,学校出纳员刘淑萍去银行提取工资,那天正好下雨,路上行人稀少。刘淑萍取了钱打着雨伞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绊,扑通一下摔倒在地上,钱包从手里甩了出去,正好落在旁边一个小伙子脚下。那小伙子腰一勾捡起了钱包。刘淑萍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扑上去抢夺,可是那小伙子死死抓住不放。刘淑萍抢不过来,就松开手朝前方不远处的派出所跑,没想到那小伙子竟在后面大喊:“抓住那女的,她偷了我钱包”!过往的行人不知原委,真有两个人冲过去拦住了刘淑萍。正在危急时刻,教书匠骑着自行车迎面过来了。刘淑萍像见到救星一般,“哇”一声扑过去,大哭着对教书匠说:“那人抢了我的钱包,是老师的工资,你快去追啊!”
“你快去派出所,我去追!”教书匠说着,把自行车往刘淑萍手上一塞,拔腿就去追了。那小伙子顺着马路跑了几十米,拐进一条侧巷,教书匠紧追不舍。明白了真相的行人也有跟在后面追的,都在喊抓贼。教书匠离那小伙子越来越近,小伙子突然一扬手将包扔进旁边的渠沟里。随后一跃翻过一堵墙溜了。教书匠追得正急,见钱包被扔进渠沟,就扭身去渠沟里找钱包。待他回到派出所,刘淑萍还在那里哭呢,一见教书匠夺回了钱包,便猛扑上去一把将钱包抓过来搂在怀里。
当天下午,刘淑萍为感谢教书匠,买了一兜水果放到了教书匠的办公桌上。在其他几个老师笑哈哈地抢吃水果的空儿。刘淑萍偷偷地握了一下教书匠的手,临出门时,又回头向教书匠丢了个秋波。
教书匠从来没受过姑娘的青睐,不懂得女人有时为了求你办事或表示感谢时会故意卖弄几下媚态。他把刘淑萍那几下误当成了示爱的信号,当晚就写了封情书,第二天偷偷塞进了刘淑萍办公桌的抽屉里。
刘淑萍是信用社主任的女儿,人虽然长得一般般,心气却很高,根本不把教书匠放在眼里。她发现教书匠的信后,哎哟哎哟地笑了半天,办公室里的老师问她笑什么,她一抖手上的信说:“你们看,你们看,这个教书匠可不可笑!他以为给我夺回个钱包我就会爱他,真是的,这哪跟哪呀?自己也不掂量掂量……哎哟哟!”
教书匠本来平时就知道读书,教书,对女人很少动心思,受了这次打击之后,对女人越发没了兴趣,再也不谈婚娶之事,只是一心一意地教书。
一年一年过去了,不知不觉地,教书匠已是四十多了。这年,县教育局下了通知,让学校所有学历不合格的老师都到县成人职业教育中心学习,教书匠因为一直没能进修,只是个师范学历,自然也在其中了。
成人职业教育中心从一开始就被简称为“成职教中心”。在当地,说“成人职业教育中心”,好多人不知道:说“成职教中心”,人人都知道。成职教中心基本上也是个学校,有学生教室,有老师办公室。教书匠他们去了,自然是被安排在了教室里。
坐进学生教室,教书匠就把自己当成了一名真正的学生,学得很投入,很卖力,课堂上认认真真地听课、做笔记,课后别人喝酒、打牌、聊天,他则捧着课本一页一页地挨着看,一道题一道题地往练习本上写。别人就笑他,说你干嘛呢?还真学呀?他心说,你们不要得意,不好好学,到时候考试不及格,看你们咋办!让他没想到的是,最后考试,全部都是抄,人人高分。教书匠觉得这是在胡闹,于是就不去参加学习了。后来别人都拿了文凭,中央电大的,本科,国家承认,他自然没拿到。这么一来,他就成学校唯一一个学历不合格的老师了。学校为了获得全校任课老师百分之百学历达标的好名声,就将他调整成了后勤人员,让他去当门卫了。这一年教书匠四十七岁。他从四十七岁开始看大门,不知不觉地就看到了五十七岁。
一天,一个督导组来学校督导检查,带队的姓李,是区人民政府教育督导室的主任。李主任二十年前就是从这个学校毕业的,教书匠教过他,他进学校大门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教书匠,喊了声黄老师,教书匠却认不出他了。
督导组询问了在校生人数、班额、课程开设、规范办学等情况,实地查看了校园环境、设施设备、安全卫生等情况,听取了学校负责人就老师发展、学生行为培养、教育教学质量提升等方面的工作汇报。
中午,学校在镇上的一家餐厅招待李主任一行,作陪的有县教育局的局长、学校校长、书记、教务主任等学校的几位主要领导,另外还有教书匠。教书匠是李主任特意让校长邀请来的。菜上齐后,校长将酒杯斟满,刚准备要给李主任敬酒,李主任忙站起来说,我借花献佛,先给我的老师敬杯酒。然后他就端起酒敬给了教书匠。李主任说,黄老师是他初一到初三的语文老师,那三年,黄老师给他打下了扎实的语文底子,为他后来学习和工作奠定了很好的基础。李主任还说,黄老师是他见过的最有水平、最会教书的老师……教育局长当时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瞅着校长说:“你们学校是咋搞的,为啥要安排黄老师当门卫呢?再没人了吗?”
校长说:“这个……我也不清楚,是前任校长弄的。”
教育局长说:“简直是胡整!你们赶快调整,另找个看大门的,让黄老师上课去。”
校长赶忙点头说:“好,好,我明天就安排。”
教书匠说:“不用了,我再有两三年就退休了,看大门挺好的,我就看大門吧。”
教育局长说:“不行,让你看大门真正是大材小用,糟踏行情呢。”
第二天,校长让后勤主任临时雇了个看大门的,把教书匠替换了下来。
因为已经到了后半学期,教务处也不好给教书匠分课,就把他搁在教务处帮忙,打打杂,整理一下档案,准备下学期再给他分课。就在这当儿,学校接到县教研室的通知,说州上举办初中语文老师讲课大赛,让学校派几个语文老师去听课。
教书匠因为没上课的,也没有其他什么放不下的事情,自然就被派去听课了。
大赛在区实验中学的阶梯教室进行。
第一个上场的是个矮个子女教师,上的是八年级上册的《桃花源记》。她一上来就问学生见没见过桃花,学生有的说见过,有的说没见过,教室里一片嚷嚷声。然后她就引出课题,开始在讲台一侧的电脑上放视频,先放了一个课题的画面:中间四个大字是课文标题,背景是山水和桃花。随后换了个画面,是一个美女站在一片桃花里,接着大屏幕上就像演电影一样播放着桃花,有一枝一枝的桃花,有一朵一朵桃花的特写。老师握着鼠标在电脑上操作,学生看,这样搞了几分钟,老师仰起脸问学生好不好看,学生都喊好看,老师就又埋下头操作。屏幕上继续出现一幅幅桃花的画面,这次都是一片一片的桃花。展示了几幅以后,老师抬起头问学生漂亮吗,学生都说漂亮,老师又问谁去过桃花源,就有几个学生举手,有的还站了起来,抢着说自己去过……这样又闹了几分钟,她让学生把课本打开,开始读课文,先是默读,随后是指名读、分组读、全班齐读,读了半节课时间,她让学生在小组里商量着翻译课文,然后又将课本上的一些练习题展示在屏幕上,让学生先在小组里合作完成,然后老师一道题一道题地提问,提问到哪个小组,哪个小组就出一个代表到前面电脑上去做……教书匠皱着眉头,心说:这上的是啥课啊?真正是在浪费时间、误人子弟!
上第二节课的是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一看就是刚从学校毕业的新老师。她上的是九年级上册的《愚公移山》。她先放了一遍歌曲《愚公移山》的录音,引出课题,然后让学生在小组里练习朗读。并参照课后注释合作疏通课文,接着是指名读课文、小组代表汇报课文内容,汇报完老师提了几个问题:愚公为什么要移山?愚公决定移山后其他人的看法是怎样的?学生回答完后老师让学生分角度色朗读课文,然后又让一小组一小组地表演课文,每一小组表演完全班都给鼓掌,搞得气氛很热烈,学生都玩得很开心,积极性很高,满教室都在拍手、都在欢笑。闹得差不多了,老师看了下表,总结了几句,让全班齐读课文,课文刚读完,下课铃响了。
教书匠觉得这节课比第一节课要好点儿,但老师也是什么都没讲,全由学生在弄。其实课文中有很多可讲的东西,应该给学生讲讲的。
接下来走上讲台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老师,他上的也是《桃花源记》。他没有像上第一节课的老师那样在视频上展示桃花,而是用成语“世外桃源”快捷、自然地引出课题,接着就介绍作者。他先让学生说,先后叫起来几个学生,都是照着课本上的“作者简介”说的。学生说完他作了补充,除了作者的生平,他还讲了作者诗文的特点、成就以及《桃花源记》这篇课文的写作背景,然后就开始教课文了。他先范读,读完让学生齐读,接着是翻译课文,他指名让学生翻译,一人翻译一句,学生将全文译完,他又把课文从头串了一遍,对许多重点词语和句式进行了讲解。
教书匠觉得这节课上得不错,老师的语文功底扎实,知识面宽,朗读、讲解、板书、调控课堂等方面的能力都很强,课上得挥洒自如。给予学生的信息量很大。最后做完课堂小结,他给学生布置了一些书面作业,并一再嘱咐学生课后将课文背会。教书匠想,这个老师肯定能获一等奖,这课如果是自己上,也会这样上的。
第四节没安排讲课,是评课,由专家对上午的三节课进行点评。所说的专家其实就是区教研室的教研员。让教书匠没想到的是,教研员对前两节课评价很高,说是课堂气氛积极、活跃,老师能充分发挥多媒体的辅助作用,能充分打造学生自主学习、合作探究的课堂,充分体现了以生为本的教学理念。而把第三节课说得一无是处:没有课件,没有小组活动,老师讲得多,学生读得少,练得少,授课方法陈旧、老套,学生的主动性、积极性未能充分地调动起来,课堂气氛压抑、沉闷……
教书匠坐在下边觉得一头雾水,心里很为那个男老师叫屈。
下午的三节课跟上午的第一第二节课基本上是一个模式。他不想再听下去了,第二天一早就到客运站买了返程的车票。
回到学校,教书匠没去教务处,而是直接找到校长,要求还去当门卫。校长问:“为啥?”
教书匠说:“现在这课,不适合我上了。”
校长瞅了他半天,理解地点了下头,最后轻轻地叹口气说:“好吧。”
于是教书匠就又去看大门了,直到退休。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