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的面包

 
过期的面包
2022-02-13 10:50:06 /故事大全

胡云

邬勇二十六岁,还没结婚,有一张白净的脸,住在八楼。他是上个月才住进这栋楼的。这样的出租楼,在南安市的城中村里到处都是。楼里有电梯,他却天天爬楼梯。

邬勇下班回来,锁好电单车,纸一般轻盈地在花岗岩的台阶上碎步。每回路过三楼,便望过去。那门今天开着,一个脸闪出来,刘姨径直走过来叫住他。邬勇的心惊了一下,脸白得有些惊心动魄,以手触额局促地僵笑着,等她来说话。

“小邬,刚刚好,你帮我照看一下外孙子,我去送下货。那个毛脸贼催我的货呢。”

刘姨跟邬勇是老乡,笑眯眯地说的是土语。邬勇大概还能听个七八分。她在做手工活。平时女儿女婿上班,外孙子又在上幼儿园,闲着坐在家里,就拿些货来做,堵堵闲闷。

机会终于来了。

邬勇想都没想,便答应了。刘姨提着货,急匆匆地锁了门,那把铁锁还哐当哐当地摇晃着没停稳当,小安西已经交到了他手上。邬勇有一刻,竟呆住了。小安西摇了摇邬勇的手臂,一张好看的笑脸,问他,“叔叔,好看吗?”安西手上抓了一个小公仔,胖乎乎的傻熊二。只走了几步,安西停住问,“叔叔,我们为什么不坐电梯呢?妈妈每次都带我坐电梯的。”安西对走楼梯显然没兴趣,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邬勇便带他从三楼坐电梯到八楼。

邬勇下班回来时,在楼下门口,时常看见刘姨和房东太太闲聊,会过去和她们说说话。安西就在旁边玩,所以不陌生。安西很秀气,那张粉嫩的小脸有一半是柳絮的。柳絮是他的母亲,以前跟邬勇是一个公司的。

邬勇记得,是在那一年的春末去的那个台资集团公司。公司大楼在繁华的元美大街,很气派,大楼前的木棉花散落得满地殷红,光秃秃的枝干上绿叶子正一片片地冒出来。来这个公司,邬勇感觉像是顶着一种阴谋,有些不自在。当然,不是他的阴谋,而是一胖经理的。他能有什么阴谋呢,就一小鱼烂虾。但胖经理许他以课长位,就来了。打气时,胖经理把他们俩形容成一对临阵敌占区的空降兵,险着呢。

邬勇仅谈过一场一年多的恋爱,结果其实很不好。父母催得紧,是相亲认识的。他现在还能记起,女孩的姆妈斜着眼睛问他存了多少银子时,自己的汗毛一根根倒竖起来的样子。那个要女孩嫁给银子的母亲的女儿,站在她家两米高的院墙下,在丝瓜藤的阴影下扯衣角,始终低垂着眼帘不说话。眼皮子还一个劲地往下掉。邬勇挣扎着,在冷水潭子的深渊里,心彻底凉了。

第一眼见到柳絮,邬勇归于淡漠的心神乱了。就觉得她的气质好,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是可以与之红袖添香夜读书的那种。邬勇爱看书,有时不免耽于遐想。侧影凸凹有致,背影娇俏得楚楚可人,而且酷似那个故人。故人恐怕早已嫁人了。高挑,瘦削,还比故人多戴了一副绛红边框眼镜,显得斯文而内秀。内秀其实很重要,可以聊到心里去。她常低着头走路,步子轻快,看过去时,脸上似常带一丝微笑。道上迎面遇着时,心跳不止,却不敢多看一眼,生怕落个轻浮的印象。所以,大多时候都是浮光掠影式的一瞟而过,看不真切,但似乎鼻子不是很好看,蒜头鼻,且下巴处有颗浓痣。

邬勇迷恋故人那般地迷上了她,就像一匹公马喜欢上了一匹母马。

安西是个男孩,笑起来时却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像柳絮。大眼睛,眸子澄澈黑亮,还扑闪扑闪地放光,似乎能穿透你幽暗的心房。他对房间里的物件皆好奇,都要拿起来摸摸,连塞满烟头的烟灰缸也不放过。房子是单套间,很狭小,逼仄到能把人心胸也压缩成一枚绣花针。房间里,一张有席梦思的平板床,靠墙一个绿色布衣橱,一张仿木纹皮的刨花板书桌连着胶板小书柜,转椅,剩下的空间,放张矮腿折叠小饭桌和几把塑料凳子。

安西的手悄悄地摸到书桌上,再跳到电脑显示屏,歪着小脑袋对邬勇调皮地笑起来,“叔叔,我想看熊出没。”

邬勇不言语,避开安西的眼睛,打开电脑,放给他看。光头强被熊大熊二追着跑,安西看得哈哈笑。邬勇白着脸,坐一边,装着玩手机。从书柜里拿了块面包,在阳台和厨房间徘徊,后来进厨房去捣鼓了一阵。出来一脸汗,自己摇摇头,觉得还是不妥。

“我们还是下楼去玩吧。”看完一集后,邬勇轻拍了下安西的小屁股。安西点点头,飞跑着去开门。出门前,邬勇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抓了那块开了封的面包,塞兜里。安西把食指递给邬勇,勾着他的手指走路,像极了两父子。安西指着门口的电梯,拿眼睛看邬勇。他跑过去自己按楼层键,并且告诉邬勇,他在幼儿园学过,那数字是“1”,像棍子。

楼下不远处,有两口池塘,五六亩地般大,厦岗社区绕着池塘建了个公园,曰南湖公园。池塘里的荷花已经艳丽地开过了,荷叶行将枯萎,败阵下来,低垂着头在微风中轻晃。犹如幽怨的老妇,凭栏空叹息着。这个时辰尚早,公园里显得冷寂,只有几个闲游之人慢慢地踱步。这种公园,一般要到晚饭后才开始热闹,人们会从各栋楼的角落里冒出来,散步,或者跳广场舞。

安西在弯弯曲曲的湖边小径上撒欢奔跑,邬勇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定他,紧着脚步走。公园的一角,有一片健身器材,安西便是往那里奔的。邬勇就像牵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猴子,闲不住的小精灵,由着安西的小手拖着走到那里。一到,安西挣开手,跑过去就要玩耍。熊二则一把丢给邬勇。先是爬梯杠,他慢慢地小腿一蹬一蹬地爬上去,然后,再从另一侧爬下来。看着他一蹬一蹬地爬那么高,一开始还提心吊胆地怕他摔下来,邬勇在下面张开双臂虚做保护状。可是手肘又无意间碰了下口袋,装面包的薄塑纸窸窣有声。邬勇就收回了眼,手僵在那,缓缓散去那紧张,望着湖面出神老半天。等安西在秋千架上飘来荡去时,邬勇又叹息了一回,便坐到旁边的石椅子上抽烟,细嚼慢咽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家伙。

他一刻也闲不下来,飘来荡去。安西穿的是小猪班纳纯棉梧桐綠T恤,迪士尼卡通蓝牛仔裤,小老鼠米奇绣在裤腿上奔跑。衣裤搭配着安西蛮帅气的,柳絮的眼光不错。

柳絮是业务部的业务助理,大邬勇两岁。每次从业务部办公室的窗户旁路过,邬勇都会忍不住偷偷地张望一眼。但是有一天,在大厦楼下门口,他看见一个男的开车来接她下班。那男的,邬勇跟着胖经理会见客户时见过,是一家贸易公司的业务经理,叫安士杰。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人,自带一张虚假的笑脸。邬勇从旁打听,虚问胖经理,知道柳絮已为他人妇,心遂凉了一半。

和柳絮说上话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

邬勇喜欢读书,常去图书馆。那天,他把借的书都还了,又换了两本。阅览区有很多读者坐在桌前,有女孩,有女人,都低着头静静地看书。本想美美地在那看到关门,心里面却无端地爬上了千百只蚂蚁,心乱得很,躁得慌。夕阳还在酝酿的时候,闷骚男邬勇走出了图书馆。他站在万科广场前面的那个公交站台等车,拎着两块硬币,沉重得像褐色的陳年岩石。那路公交车来了,车上很空,邬勇颓丧地走到车尾,随便捡个空位坐。一抬眼,看见了柳絮,她正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车窗外,那有万家灯火,车马川流。邬勇内心一激动,对她嗨了一声,算是打招呼。她给了个很浅的笑,然后低头不语。

“这么巧啊。”

邬勇慨叹道。内心起伏了些波澜,觉得定是天意。她就坐在前排,伸手可及,如果坐近一点,马尾辫的发尖就可以飘拂到鼻尖,但他不敢。他只是津津有味地看着她雪白的脖颈。

他们开始聊天。等到要下车时,他们俨然是相熟多年的老友。

聊开了之后才知道他们的老家仅隔几个县,算是老乡。然后话多得要用箩筐来装。开始时,他们是用短信一句话一句话地聊,就像扯了块白布一针一线地在上面绣花。

先试探性地发了一个笑脸,再发一句话,“上次看见你,去南城干啥呢?”然后,端着手机在旁忐忑地等待。

“上火了,到南安医院看医生。”干等了一阵,竟回了。既然肯回,便是愿意聊,不由得一阵狂喜。

“上火?可以喝凉茶啊,杏林春的下火茶就不错。”

“不是那普通的上火。”

“哦,上火还要上医院吗?”

等了很久,回了三个字,妇科病。

“哦,冒昧了哦。怎么你老公不陪你去?”

“习惯了,凡事都是我一个人。”

开始时还有些疏淡,聊熟之后,她还跟他说起儿时的乡村生活,那地方既古朴又宁静。一条河像缎带一样绕村过,村子后头是朱砂般的石头山,旁边是层层叠叠的丘田,几口鱼塘,老祠堂,旧屋,狗。

“我还记得,我奶奶家屋后的园子里,有两棵梨树。开花的时候,我会站在树下闻上老半天。”

“一定很香。古人说,人面桃花相映红。满树雪白的梨花,边上站一个美人儿,该画下来的。”邬勇附和道。

“嗯。”只一声嗯,便是娇羞嵯峨百般媚,醉倒无用半书生。邬勇总拿自己当书生看,可他只能在工程部画图,也就只能半了。这时,他觉得内里幸福的瑶池轻拂荡漾,百转千回,有股子此生不虚的酸溜溜梅味,又酸又甜的那种。

可此生才过半年多,柳絮就不见了。

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日子,实在是不好过。桂花味儿香吧?香。在一堵墙后,邻家院子里,闻一闻便好了,想要?徒劳吧。邬勇能牵到柳絮的纤纤玉手,说起来,是缘于一场漫不经心过路的寒流。

有天晚上,柳絮为了一家重要客户,加班准备些资料。她发信息给邬勇,说不舒服,低烧,浅吟低唱般地幽怨生活的苦闷。邬勇第一反应,很焦急,像亲人生病了一般。免不了嘘寒问暖一番。问严不严重,建议她早点下班去看看医生,附近的社区门诊就很好。她说没事,只是有点头昏,喝点开水就好。邬勇终是贼心不死的样子,说他马上就过来,去药店买点药给她。她连忙说不用了,下了班去看看医生吧,并且问他社区门诊在哪个位置。

邬勇没有去买药,而是在离公司大厦门口十米远的一个巷子口埋伏好,等她下班。他们没走元美大街,走的是大街内侧的一条小后街。路灯有些昏暗。秋凉起来,路上行人稀少,都是些匆匆忙忙回家找暖被窝的,没人注意他们。他和柳絮并肩走着,说着一些话,女人的体香味儿刺激着邬勇,他心里就希望能这样一直走下去,永远不要到尽头。

从诊所出来,柳絮一副很感激的样子,脸上已带了笑影。邬勇又要往后街走,柳絮叫住他,说,走大街吧。

邬勇帮她拎着药——他掏的钱,然后像情侣那样慢慢地走,不远不近,不疾不徐。柳絮走的落落大方,而大男人邬勇倒有些难为情,怕撞见熟人的胆怯总盘旋在头顶,眼睛老不安地逡巡着。柳絮说饿了,要请邬勇吃宵夜。“嗐,还是我请你吧,哪有女的请男的吃东西的道理。”邬勇听了觉得有点掉男人的份,张口结舌地找补。柳絮笑笑,也不坚持。邬勇盘算着找家像样点的餐馆,但高档餐馆自己很少去,怕应付不来。路边摊也不好,不卫生,还怕碰巧遇见过路的熟人。找来找去,柳絮指着路口一家沙县小吃,走过去,“就它吧。”“嗯,也好。”邬勇有点心虚,长出了一口气。

每人一份花旗参乌鸡汤,一碗馄饨。本还想要叫老板煎两个鸡蛋,被柳絮挡回去。柳絮用汤匙小口地喝着汤,看着木纹色的桌面问邬勇,“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哪有!只是朋友间关心而已。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他们两人聊熟了之后,私下里以好朋友相称。做个交心的朋友,胜过于恋人,邬勇看得清这现实。

“嗯,是,好朋友。”她伸手扶了下眼镜,看着邬勇,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要是世杰也能这样就好了。”

邬勇没接话,低头吃东西。一旁,店里的小姑娘在麻利地收碗筷,哗啦响。

夜更凉了。回去的路上,路过美宜佳便利店,他进去买了件伊利纯牛奶让她提回去。

柳絮没反对,细心的人,知道晚回还得有道具。只是抱着手臂,低着头轻声说,“你喜欢我?”

这次邬勇窘得无处遁逃,赤脸白眉的,就像把红辣椒直接贴脸上。好在路灯昏暗,没人去看。沉默了几十步。也不敢转头去看她的脸了,低头碎步,“说实话,我是喜欢你,但我的喜欢只放心底,绝没有非分之想。你,不介意吧?能聊聊天,能这样一起走路,散散步,我就觉得很幸福了。真的。”

“你这人还挺单纯的啊。我想,你跟你以前的女朋友只牵过手吧?”

“嗯?你怎么知道?”

“猜的。”柳絮莞尔一笑。

他没有送她到楼下,在巷子口停住,牛奶递给她的时候,她握住了他的手,给了他一个充满想象力的笑脸。那个笑脸,以及热乎乎的手掌心,搅得邬勇那晚很兴奋,失眠了半宿。

打那以后,他们常相约散步,逛公园,逛商城。当然,有时也会牵牵手什么的。邬勇对柳絮的迷戀,又深了一层。

安西玩得出了汗,招手叫邬勇过去给他擦。邬勇用纸巾给他擦脸,擦后背。

邬勇弯腰时,脖子上的观音玉佩落下来,晃晃荡荡。安西看见,摸着瞧起来,就对邬勇说,“这是我妈妈买的。”邬勇吃了一惊,脸不由得红热了起来,像夹竹桃的屁股。忙问,“你怎么知道的?”安西低头摆弄着石头说,“那天去姑姑家过节,妈妈带我去嘉荣超市买的,我还问妈妈给谁买的呢,妈妈说,小孩子别多嘴。”

邬勇当然记得。那时,看见邬勇脖子上光溜溜的,柳絮就说要买个观音给他戴。她迷信宿命,常说,佩饰呢,男带观音女带佛。那天中秋节,她跑来,摸着脸上的霞红告诉他,刚他们一家人在小姑子家吃饭,喝了点酒。怕他一人过节孤单,就过来陪他说说话。邬勇那时还在元美街附近租房,一个人过节,不免孤单。他很感激地拉着她的手,用脸去蹭她的手背,眼泪在眼框里打转。心想,要真是两口子,该多好!

临走时,她塞了一个红色小礼盒给他,说,虽是便宜货,看着挺漂亮的,你戴着它,辟邪,会行好运的。

邬勇送她下楼。他知道,到楼下,他们相扣着的手指将要分开。他在楼梯拐角处的昏暗中冲动地搂着她的腰,抱紧,把头埋在她的秀发里。

她感到一阵热气钻进她的颈脖,她的身子在他的怀抱中渐渐软了起来,软得就像阿婆吃的糯米糕。如果不是楼上有开门声,他们会像雕塑一样一直站在那,地老天荒。她轻叹了口气,“我已经错过一次。我不想再错过了。”

安西擦完汗,蹲到池塘边看鱼去了。他说,他好想有一根钓鱼竿呀,那样就可以钓大鱼了,说着比划起来——抱的姿势,应该是条大鱼——抱回去给外婆煮。邬勇也走过去看看,湖水有些浑浊,能瞧见倒影。他觉得,他和柳絮就是水里两条孤独的鱼,拼命想游到一块,都鱼欢水爱了,哗的一下,一张网撒下来,捞走一条。水依然存在水里,鱼各自孤独地游。

邬勇被叫到经理室谈话。

没来由的一阵数落,胖经理那否定一切的话语与表情,和初来乍到时的那股味儿已不可同日而语论,就像放了几天的米饭,馊了。邬勇只是工程部一个产品工程师,但那个课长被架空了之后,经理大小事都找邬勇。

“这种小事都搞不好!”

那是在说邬勇。旁边没人。邬勇靠着椅背坐,显得疲惫,昨晚跟人斗地主斗到一点钟。胖经理的右手夹着一支都宝烟,嘴巴里嚼着正宗台湾槟榔青子,暗红的汁液从嘴角溢出来,有点像刚喝过鲜血,来不及抹嘴。

“你们到底有没有改善的措施?连这么点外观设计有误的小事都接二连三地发生,你看看,业务部某经理在微信里说的多难听!”他把他的手机,一个淡红的爱疯六,伸到邬勇的眼皮子底下,有图片,有他和某经理的对话。邬勇看了图片,想骂某人的娘,但看了对话,又无语了。他不是在忏悔自己的管理能力,他发现跟一个巨胖子对话的也是一个傻逼。眼前的这个经理,带一副黑色方框边的透明眼镜,近看时,眼珠子滚圆滚圆的。而某经理是个浑身肉滚成一个球的巨型胖子,说话难听得像母猪拱地,透着一股子腥臊味。

邬勇很疲惫。

“第一次是不小心,可以原谅,第二次说要改善,在期待,第三,还在发生,第四第五——你们是要挑战我吗?”他激动地念着某经理的微信对话,他觉得必须用重音来强调,最后那一句念得特别重。连疲惫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伸直了,困顿的眼皮也睁开了。邬勇慢慢地地低下头去,好配合他的语气,他只好暗骂某经理。他递给邬勇一支烟。他们抽起来后,他缓和了情绪,问,“为什么没有改善?”

“我们有在改善。”

“那为什么还发生?客户都要我们赔全款了。”邬勇语塞,被呛住了,他此刻愿意沉在海底一万八千里处吸烟。坚决不浮出来。

“要不,你换人吧?”邬勇憋了好久,这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禁不住还是说了出来。

胖经理盯着他的眼睛看,眼神开始变冷,发硬,说,“好吧,明白了。”挥挥手,邬勇转身出去。

晚上,邬勇手下一个绘图员中了六合彩,有几千块,请吃宵夜,请的都是几个玩得好的同事。他们到经常去的那个常龙石锅鱼大排档,绘图员眼尖,一把拉住邬勇,刚才还在笑,脸一下就黑了,对邬勇说,换地方吧。原来,安世杰带着那个胖经理和前任课长,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正在那里觥筹交错,把酒言欢。

他们换了个地方。邬勇的内心却是一片湿漉漉的,以前胖经理出来吃饭总带着他。坐定,邬勇点了根烟,慢悠悠地吸着,等酒菜都上来了,才垂头丧气地对他们说,“兄弟们,我可能要先撤了。你们呢,好好干吧。”

绘图员说,“勇哥,有件事忘告诉你了,前课长上个星期天晚上请安世杰吃饭了。听他们说,前课长告诉安世杰,他看见你有天晚上跟安世杰老婆一起逛街。”绘图员说完狐疑地瞟了他一眼。“这王八蛋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告密倒挺在行的啊。”邬勇也磊落,“对,我就喜欢她。该他妈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说完,把杯中酒咕咚一下饮尽,抬脚先走了。

邬勇离开了那个公司。走的时候他回望了一眼,大厦前木棉树又要开红花了。

邬勇很感激柳絮。那种事一旦懂得,就像吸毒上了瘾,很难戒。而这个时候,柳絮却不来了。电话不接,信息也不回,邬勇急得上火。

最后一次来找他,在邬勇离职那天。她来安慰他,以为他会因丢了工作而想不开,结果,过来一看,他却乐呵呵的,一点也没要寻绳子上吊的意思。柳絮松了口气。邬勇不常做饭,那晚却做了一桌家常小菜,他想跟她谈谈“大事”。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柳絮淡然地问。一进门,邬勇就看出来了,柳絮跟以往的眼神不对味了,抱一下,也不让。本想跟她说的婚姻大事,也犹疑着被压回了肚子。

“再找个公司呗,饿不死。”邬勇的兴致也被这沉闷封住,索然了,只是把菜盘子往她身边挪近了一步。

然后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筷子轻碰瓷碗瓷盘,以及牙床咀嚼饭菜的声音。

“我以后不会来了。”

这句话太突兀,飘在空气里打转。邬勇不肯相信。

“什么,你说什么?”邬勇反复地问。

“我要走了。”她开始收拾东西,拿衣服,拿挎包。

“今晚不要走,行吗?”

她不说话,只是起身把包挂在肩上。邬勇拦住门,苦苦哀求,有点不要脸的泼皮赖命相出来了。

“命呐,这一切都是命,你知道吗?”

柳絮河东狮般地怒吼一声。邬勇想不到,那么温柔飘舞着的柳絮,母狮般的吼,倒把他给噤住了,没了话。柳絮拉开门,一脚冲出去。

邬勇不愿意相信命,还是忍不住想她。给她打电话,响好一阵后,电话那头是男人的声音。邬勇反而愣住了。

“虽然没存号码,我知道是你,邬大设计师,对吧?”那边在冷笑,嘶嘶地响,邬勇没开口。

那边顿了一下,声音开始硬起来,“有时候吧,女人像猫,偶尔偷点腥,我原谅她。但是,你给我听好了,要再找她,老子弄死你!”邬勇不想听他叽歪,把电话狠狠地往地上砸,怒火瞬间被点燃了。

他在她下班时经过的巷道里截住她。巷道的路灯,有些昏暗,一群蛾子围着灯泡在飞舞。三三两两的人从他们身旁走过,有些人还回过头来看上一眼。他觉得此刻的自己,跟那些粗鲁汉子没两样,本想大声质问,可话到嘴边,说出来的却是,你瘦了。

柳絮冷着脸,咬着嘴唇,不说话,低着头拐进另一条巷子。邬勇跟过去,到没人的地方停住。

“为什么要躲着我?”邬勇去拉她的胳膊,被她推开,只抓到挎包的带子。柳絮奋力把包一抽,挎包的一角摔到邬勇的脸颊骨,青了一块,火辣辣地痛。

“有些事情你现在不懂。”柳絮不敢看他的眼,冷冷地说,“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忘记我吧。等你以后结了婚有了小孩,你会明白的。”说完这句话,柳絮撂下他,头也不回地消失进街那头的人流里。邬勇木在那里,捂着脸,一脸绝望。街那边人头涌动,布口袋绳索一解,音乐声、人声、喇叭声瞬间被放出来,世界开始甚嚣尘上。

天色渐暗,公园里的人越来越多,安西也玩累了,跑过来坐到邬勇的身旁。

“叔叔,我饿了。”头轻轻往一边歪,狡黠地笑,说,“你放了面包在口袋里,我都看见了。”

邬勇笑笑,手伸到袋口处。他认真地看了眼安西,额头开始冒汗,感觉手心也在沁,又湿又黏,心绪不免焦灼起来。刚把那手伸进口袋里去,手指尖碰到薄膜纸,被毒蛇的红信子舔了一下,突然像是记起什么事似的,改去掏钱包。嘴里边却说,“只带了面包,吃了嘴干,你买汽水去。叔叔这会儿感觉也渴了,买两瓶。”安西抓着零钱,攥手心里,嬉笑着去公园旁的小卖部。

安西买了两瓶可乐。自己喝可口可乐,百事可乐给邬勇,“叔叔喝百事可乐,就会所有事都乐呵呵啦,我妈妈说,可乐就是可以乐呵呵的。”邬勇听了笑笑,拿手摸安西的脑瓜子。

“爸爸和妈妈经常吵架吗?”

“是呀,他们以前老是吵。”安西低着头回答,手却不肯闲着,玩着公仔,“可凶着哩,外婆就拉我进她的房间玩。”安西停了一会,又抬头说,“叔叔,我告诉你个秘密,现在不吵了,他们去西湖玩了,妈妈说西湖是天堂。叔叔,你有没有去过西湖呀?”

苏堤春晓,断桥残雪,本来那是邬勇和柳絮依偎在床头时的约定。他们倒不是想做白娘子和许仙,只想找个美翻天的地儿,见证一段纯粹的爱情。现在孔雀东南飞了,留下一只笨鸟。邬勇难过到心都要碎裂了,跟歌里唱的一样,欲哭无泪。眼里电光火花似的闪过一丝凶光,有些恶气就势蹿上来。他一只手摸了摸口袋,薄塑纸窸窣有声。魔鬼的歌声。他昂靠着椅背,闭着眼,显得异常疲惫,只在心里恨恨地反复念叨一句,这是不让我活了。

“叔叔,你怎么啦?”安西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邬勇坐直来。“叔叔没去过西湖,但叔叔做梦都想去,等叔叔挣了大钱,带安西一起去,好吗?”

“好呀,好呀。来,我们勾手指儿。”安西兴奋起来,拉过邬勇的小拇指头,勾住,还用大拇指盖了章。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嘻嘻!”

老远看见房东太太牵着小狗在湖边遛弯,她的小狗叫嘟嘟,雪白色的毛,可爱极了。邬勇有时也逗它玩。房东太太站在那忙着与人拉话儿,嘟嘟扯着细绳要走,她就把绳索一解,嘟嘟撒欢样地跑开去。

嘟嘟跑过来,在一棵树下停住,翘起一条腿,滋了一泡尿。

可口可乐喝了过半,安西还惦记着面包,“叔叔,我饿,面包什么时候给我吃呀?”邬勇犹疑了下,终还是掏出了面包。安西又问。

“叔叔,人死了是什么样子的啊,还能活吗?”

邬勇此时心虚,被电击了一般,结巴了,“问,问这干嘛呢?小孩子不能说死啊死的,不吉利,知道吗?”

“可是,爸爸跟妈妈吵架说,如果妈妈不跟那个人断,他就要掐死我。叔叔,死是什么呀?”

“啊?!”

邬勇惊呆了,木在那里,呆得下颌直往下掉。安西從邬勇手里接过面包,一脸的欢喜。安西咽了下口水,粉嘟嘟的唇边,口水溢出来,嘴慢慢地在张开。启唇,像一颗小樱桃般渐渐地打开,葡萄,水蜜桃,酥梨,最后,张大到一口瓷碗那么粗大。可以看见里面的舌苔红软,牙齿细白,口气还透着奶香。邬勇知道,安西是个健康的娃。

“哎,不吃了!”

邬勇猛然回过神来,手一掀,面包掉地上,滚了一回合。安西张着嘴,停了半晌,唇片子一合,想去捡,邬勇拉住了他的小手。邬勇朝那面包踢了两脚,滑进了路旁那片草丛,不见了。

“面包过期了,不好吃。走吧,回去,外婆该等急了。”

安西回看了一眼草丛,又睁圆了眼睛看着邬勇,无限地委屈。邬勇对他摇摇头。他把头低下去,恹恹的。邬勇忙说家里还有,安西立马充气了,又活蹦乱跳了起来,勾着邬勇的手指,相跟着回家。这时嘟嘟跑过来,嗅着味儿,对着他们的背影汪了两声,就跑进那片草丛里去。

“叔叔,你家里的面包没过期吧?”

“没。”

“哪个王八孙子,乌龟蛋,下毒算什么本事!”

第二天起来,邬勇去推电单车上班。房东太太叉住腰,雄赳赳地昂对着整栋楼,在门口处叫骂。邬勇侧过身子从她旁边经过,“骂着呐?”

“哎,上班呐!”房东太太把愤怒着的脸翻了过来,笑着回答,“没事,就是不知道哪个鳖孙毒死了我们家嘟嘟,骂骂解解气。”嘟嘟僵硬地卧在她脚边,口鼻处有污血,黑稠地凝结着。

邬勇其实很同情那只小狗。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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