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乐
戏子匠来到这世上好像就是为了唱戏。据说她出生时,和大多数初生的婴儿一样,狠狠地扯着嗓子哭,却又不一样地哭出了调调,哭出了韵味,惊得接生婆眼睛瞪得老大,后来逢人就说:从没遇到过那样的娃娃,哭得跟唱戏一样。
戏子匠小时候特别恋娘、恋奶,一吊在娘的奶头上便无休无止,气得她娘时不时地就狠狠甩上两巴掌,戏子匠哇哇地哭过,依然恋着,拽着奶头不依不饶。
一天,戏子匠娘的奶头快被吮出血了,痛得大把地落泪,苦苦地数落起来,哭腔带着歌咏的味道,戏子匠竟放弃了吸吮,两只眼睛睁得圆溜溜地看着母亲,听得饶有兴趣。
那时候是人民公社,时兴演节目,每个生产大队都有文艺宣传队,农闲时排些节目,农忙时到田间地头去给社员们表演。
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宣传队到了戏子匠所在的生产队,社员们正在割豆子,队长就招呼大家先撂下镰刀休息,看节目。演的是《红灯记》上“痛说革命家史”那段,正演到紧要处,演李铁梅的演员突然肚子疼,疼得满头是汗,眼瞅着演不下去了,正在一边看演出的戏子匠把头巾往下一扯走上去,将李铁梅一角接了下来,和李奶奶一起将“革命家史”唱得字正腔圆,赢得一片掌声和喝彩声。这一年戏子匠十六岁,刚刚初中毕业。就是这次演出,让戏子匠开始一步步地红了起来。她先是被抽调到大队的文艺宣传队,随后就被公社发现了,于是公社宣传队又把她挖了去。这之后她每天的事情除了排练就是演出。不光是在公社演、到各个大队演,还到县上、州上去演。
戏子匠就这样在奔波的演出中长大了,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脸庞娟秀,皮肤白皙,双目流盼,根本不像个农村姑娘。而她的落脚地还是在父母的三间土坯房里,和她的几个弟弟妹妹一样捧着大碗,一早一晚稀溜稀溜地喝着洋芋拌汤,半饥半饱地过日子。
就是这时候,戏子匠跟村里一个名叫东的小伙子恋爱上了。东会拉二胡,也喜欢唱歌、演戏,将《沙家浜》里的郭建光演得活灵活现。两人身心投入地爱着,同台演戏的日子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光。没人的时候,他们手尖相触,相互传达着暖意;人多时,彼此对唱,或是东拉二胡,戏子匠唱,偶尔目光交织,也是情意绵绵。两人爱得很深,藏得也很严实,没人知道。
戏子匠美丽的姿色和动听的嗓音自然会赢得很多的追求者,其中就有公社书记的儿子李新,他爱戏子匠爱得发狂。在戏子匠的父母看来,这是天大的好事,当然是一百个赞成。何况李新的父母承诺,亲事成了,戏子匠就可以被招进县文工团,成为正式演员,拿国家工资,演一辈子戏。戏子匠起先说不行,满脑子都是东的影子,但最终还是含着泪答应了。答应后的当天晚上,她约东去了野外,在淡淡的月光下,在小河边一块青青的草坪上,戏子匠第一次抱紧了东,在激情的溢动中,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东。事后又决绝地对东说:“一切都结束了,忘掉我吧。”在东的一头雾水里,戏子匠猛一转身没进了黑夜,再也没有回头,给东留下了无尽的痛苦和撕心裂肺的无措。
不久戏子匠就成了李新的新娘,同时也成了县文工团的一员。宣传队的其他姑娘们都很羡慕她,说她命好。但是只有戏子匠自己知道,她过得并不快乐。唯一能给她安慰的就是舞台,她在舞台上尽情地发挥,无所顾忌地表演,无数次把目光向台下抛去,她在寻觅东,但久久没能找到。她开始失眠。李新仍是一如既往地爱着她、哄着她,想着法子做些令她开心的事,而她呢,除去演戏,似乎再沒有别的什么能让她高兴。
戏子匠嫁给李新后生了两个孩子。两个都是男孩,大的叫大河,小的叫小河。大河出生时难产,由于脑部受到挤压,四个月时被确诊为脑瘫,到了两三岁时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偶尔能爬动,但爬不了几下就瘫在地上,后来渐渐地连爬也不会了。小河五岁时,李新患了绝症,临终前拉着戏子匠的手,目光很是期艾,他断断续续地对戏子匠说:“好好演戏,你为戏活着……两个娃娃,就交给你了……”戏子匠猛地感到,李新是知道东的,只不过李新装作不知,严丝密缝地藏在心里。
那一刻,戏子匠心里突然有了愧疚,觉得对不起李新。当然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李新的手紧紧地抓着。
李新去世后,抚养大河和小河的重担就落在了戏子匠一个人身上,她一天一天地熬着,硬是熬过了二十多年。这时候,戏子匠所在的文工团改名叫艺术团了,她还是团里的演员,还是演戏,不过不演样板戏了,而是演传统戏、演地方戏。回头想来,这二十多年的日子,很艰难,也很平淡,似乎没什么故事。
故事是从戏子匠54岁那年的春节开始的。
往年春节都是下雪,这一年戏子匠所在的小县城却有些异常,春节前下了两三天的雨,连绵的阴雨将节日的气氛冲淡了许多。小区通往菜市场的道路泥泞不堪,戏子匠打着雨伞在她家与菜市场之间来来往往,她的心情极好,脸色也极好,多年郁积在她心里的阴霾被雨水一点一点地冲走了。
那天小河给戏子匠打电话说,大年三十要带女朋友周丽回来。小河马上就三十了,还没说上媳妇,这一直是她心上的一块病。这回小河要带女朋友回来过年,她能不高兴吗?
戏子匠买了好多菜,回家的路上又捎带买了盆盛开的萝卜莲。戏子匠家是两室一厅的房子,一室小河住,一室戏子匠与大河住。戏子匠将那盆萝卜莲放在了小河的卧室里,然后就去收拾大河,将大河收拾干净了,又收拾房子,将客厅和两个卧室收拾得光光鲜鲜,一尘不染。
其实小河以前就先后带两个女朋友回来过,这是第三个,前面那两个女朋友进了戏子匠家一回,就没有再进过第二回。戏子匠一直认为以前是她连累了小河,这次不能再让小河的这个女朋友跑了。小河成了家,她就了却一桩心思了。
戏子匠连续忙了好几天,三十那天早上匆忙地给大河喂了点饭,又想起家里没酒,就跑到街上去买了两瓶红酒。回来上楼时,突然觉得腿发软,眼前一片漆黑,她赶紧伸手扶住墙,才没有晕倒。正巧小河这时带着女朋友周丽回来了,也往楼上走,见母亲这般景况,就赶紧送进对面的小医院挂吊针。周丽倒也大方,第一次见到戏子匠就喊妈,搞得戏子匠一个大红脸。
挂完吊针,他们准备回家,医生嘱咐戏子匠年后一定要到大医院仔细检查一下。戏子匠严重贫血,医生怀疑她得了不好的病。戏子匠听后脸色突变,要不是小河及时搀扶,她险些又晕过去。
一路上,小河和周丽不停地开导安慰,戏子匠似乎好了许多。回到家,她立马围上围裙去厨房弄菜,小河和周丽也过来帮忙,很快就将菜一盘一盘地摆上了桌子。然后三个人坐下来边吃饭边说话。小河打开一瓶红酒,用透明的玻璃杯满满倒了三杯,依次放在母亲、周丽和自己面前。
戏子匠端起酒杯说:“今天周丽到家里来,我非常高兴!小河能找上周丽这么好的姑娘,是小河的福气,也是我们家的福气。来,我们共同干一杯,庆祝一下!”
周丽和小河同时将面前的酒端起来,三个人相互碰了碰杯,然后都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
这时,一股浓重的恶臭潮水般涌来,整个屋子立刻便笼罩在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中。戏子匠和小河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谁都没有动。其实这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而这一次就是没人动。大家越沉默这味道就越强烈。戏子匠想站起来,但她气喘不过来,头顶上像有什么东西压着,压得她无法站起来。她瞟了眼周丽,周丽拿胳膊拐了拐小河。小河干咳了一声,对周丽说,春晚快开始了,要不你先去我卧室休息会儿,我帮妈收拾碗筷,收拾完我们一起看电视。周丽没说什么,站起身跟小河一起离开桌子进了卧室,两人进去就再没出来。
戏子匠面对一桌子几乎没怎么动的菜,泪水就溢了出来。她已经好久没哭过了,多少年来,她已经习惯了把苦水往心里咽。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哭了。谁知今天却一哭就哭得无法收拾,就像眼睛里面有一泓泉眼,泪水不停地往外涌,然后都顺着她那张白皙的脸颊流进了脖子。
她就那么一个人在桌子边枯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拿手把脸上的泪抹了抹,慢慢站起来,转身走进自己那间卧室,来到大河床前。大河呆滞的双眼望着她,两条胳膊使劲晃动了几下……
过完年大河就三十三了。从出生到现在,大河就一直这么躺在床上。
大河三十多了如同婴儿。戏子匠看着大河,脑子里闪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这个想法在她脑子里刚一闪,她就看见了李新,李新苦着脸用沙哑的声音说:“不能呀!他是咱们的亲生骨肉啊!”
戏子匠说:“以后我也去了那边,谁来照顾他?我总不能把他留给小河吧.……”
此后的几天,小河与周丽早饭前出门,夜晚十一二点才回来。初五的晚上,戏子匠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等着他们,十一点多他们回来了,戏子匠跟周丽说:“周丽啊,如果你在这里住得还习惯的话,就把外面租的房子退掉吧。”
周丽说:“我已经退掉了。”
戏子匠说:“那你们就抽空去领了结婚证,选个日子把婚结了。”
周丽说:“这个不急,我还小哪。”
周丽说:“你小我们小河不小了,小河成完家我就安心了。”
“可是……”周丽朝戏子匠的卧室望了一下,欲言又止。
打这以后,戏子匠那个模糊的想法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了。她把事情想好了,就不再理睬周丽了,也不怎么出门了,有好几场演出她都推掉没去,每天做好饭菜,就给大河喂,从早到晚喂五六次。最后一次喂大河是初十的晚上,戏子匠做了一碗八宝粥。她一端起碗,手就开始颤抖,喂第一口粥时,她说:“大河,这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吃的最后一顿饭了,妈妈要把你送到你爸爸那去了……”戏子匠边说边哭,呜呜地哭,好多都没喂到大河嘴里,全泼在被子上了。大河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眨吧眨吧地盯着戏子匠。戏子匠止住了哭,重新喂大河,片刻工夫就将一碗八宝粥喂完了。接着她又给大河洗澡,将大河全身上下认真地擦洗了两遍,然后大河就甜甜地睡着了。
十天后,大河死了。
大河死后,戏子匠猛一下老了许多,头上的白发明显增多了,性情也与以往不同了,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起初那段时间,她跟谁都不说话,见了人就躲。单位上有演出,安排她上场,她也不理。后来,也说不清是从哪一天开始,她突然就变得爱说话了,不管见了生人熟人,都一遍遍地述说大河的事情。有时她一个人也说,一个人自言自语。
人们发现戏子匠已经不是原来的戏子匠了,她的灵魂好像随大河走了,留给小河的只是个空壳儿。
小河也感觉出母亲的精神不对了,要带她去医院,戏子匠说什么也不去。戏子匠说:“我不去医院,我要去照顾大河,你爸是男人,哪能整天待在家里照顾大河呢?”小河无奈,只好由着她了。
近些年县上喜欢搞艺术節。搞艺术节艺术团自然是主打,要出好多个节目。以往每年的艺术节上,戏子匠都要上台。这次又搞艺术节了,团里考虑到戏子匠精神不是很正常,就没给她安排。戏子匠知道后就去找团长,要求上台演出。团长觉得当着戏子匠的面不能说人家精神不正常,但另外又找不出不让她上台的理由,最后只好答应了,让她唱京剧《女起解》上《苏三离了洪洞县》那段。那段比较短,又是戏子匠的拿手唱段,团长想让她上去快快唱完就下来。
演出那天,刚开始没发现戏子匠有什么异样,她上台后先喊了句道白:喂呀……接着就开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这几句西皮流水唱得跟她以前精神正常时候一模一样,台姿、表情、一招一式也都没有任何毛病。问题是唱完这几句,接下来她没有唱“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而是石破天惊地把头猛地朝上一扬,举起手臂大声向台下招呼:你们好!全场都给愣住了,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戏子匠突然唱起了流行歌曲:“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就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全场哗一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叫声。戏子匠朝台下说了声谢谢,却没有往下接,而是换成了《两只蝴蝶》:“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全场又是一阵掌声和欢叫声。唱完“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这句,戏子匠又换成了别的歌曲。她这首歌上唱几句,那首歌上唱几句,弄得乐队想给她奏乐也跟不上她的节奏,只好停下手里的家伙让她清唱。虽然是清唱,戏子匠也一样唱得很投入很疯狂,唱得如痴如醉,特像电视上经常出来的某些歌手,边唱边扭动着身子,闭眼、龇牙、仰头,还时不时地挥着手朝台下喊“大家好”,“掌声在哪里”之类。台下的小青年们激动地鼓掌、流泪、叫喊、跳跃,弄得沸沸扬扬的,气氛非常热烈。
通过这次演出,戏子匠一下子就成了这个小县城的大名人,大家都知道她了。以前戏子匠只唱戏,打这以后,她改唱流行歌曲了。在舞台上唱,在广场上唱,有时候也在自家阳台上唱。
小区里年龄大点的人都为戏子匠惋惜,说原先多好的一个人啊,没想到竟成了疯子。
然而戏子匠并不知道自己成了疯子,社会上的好多人也没感觉出来她是疯子。于是她就有了很多的崇拜者和模仿者。这时候已经兴叫“粉丝”了。在这个小县城里,戏子匠的粉丝多得无法计数。
戏子匠留长发的时候,大家都留长发;戏子匠把长发剪短,剪成了不等式,没过几天,满街都是不等式。
戏子匠把头发染成栗色,别人也染成栗色;戏子匠把头发染成一半绿一半黄,别人也染成一半绿一半黄。
戏子匠床底下有两双皮鞋,一双红的一双白的。那天戏子匠出门时,不知是突发奇想故意要与众不同还是不小心穿错了,一只脚上穿了红皮鞋,一只脚上穿了白皮鞋。第二天,就见许多年轻的和不年轻的女人两只脚上穿着不同颜色的皮鞋咯噔咯噔地在街上走……
一天下午,戏子匠坐在小区外面的石凳上打盹,一个路过的小男孩說:“奶奶,你睡着了吗?”
戏子匠睁开眼睛说:“大河饿了。”
男孩说:“饿了奶奶给他吃的,我饿了的时候我妈妈就给我吃的。”
戏子匠说:“我们家的大河找他爸爸去了。”
男孩说:“我也要找我爸爸,我爸爸走了,我妈妈说他不要我们了。”
戏子匠说:“大河在他爸爸那里,我也要去找他爸爸。”
男孩说:“奶奶,那我们一起去找吧。”
戏子匠:“嗯,一起去找。”
于是,他们就去找了,转了两次车,男孩把奶奶丢了。后来男孩回来了,戏子匠没有回来。
过了些日子,不知从哪传来消息,说戏子匠死了,是跳楼死的。不久县一中一名高二的女生就跳了楼。
那女生跳楼后的第三天,人们看到戏子匠身穿红色连衣裙,肩上跨个很时尚的蓝色小包,慢悠悠地走在街上,认识的人喊她她也不理。
小河对周丽说:“我看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了,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周丽说:“就是,赶紧送医院吧。”
两人商量了一下,将戏子匠送到了乌鲁木齐的一家精神病医院。经过几个月的治疗,戏子匠好了。
病好以后的戏子匠再也不唱流行歌曲了,而是迷恋上了网络,没事的时候就上网。她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空谷幽兰”。她的好友不多,东是其中之一。他们聊得火热,似乎有种黄昏恋的感觉。
东问:“还演戏吗?”
戏子匠说:“不演了。”
东问:“为什么?”
戏子匠答:“累了。”
东说:“我也演戏,用心演过。”
戏子匠沉默。
东发了个流泪的表情。
戏子匠匆匆地打了行字:“演了一辈子戏,只有一个角色是真实的。”
荧屏上超乎寻常地静,时光流逝的声音听得真真切切。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