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雪萱
01
和小傅初次见面,是在完成大学新生报到手续后搬进宿舍之时。那时的她,吹气球般的硕大体型,大概有九十几公斤重,让人第一眼着实会被吓一跳。不过,讨喜聪慧的气质,加上时不时脸上都挂着和煦微笑,互相打招呼放好行李,就很自然融在一起聊天。
小傅的两位哥哥都是学业的胜利组,一路挺进毕业于顶尖的一流大学。她也来自于明星高中,却只考到二流大学,虽然如此,父母亲并没有以哥哥达到的高度来苛责加重挫败感,因而对比我这个事事紧张的乡下人,看来总能洋溢着自在随喜。
在那个大学被形容成窄门菁英取向的时代,理工见长的科系,女生数字更是寥寥可数,小傅与我同班,也就是系上少数的女生之一。
处在充塞阳刚之气的环境,并不如传说中那般天花乱坠,不负责任的夸大说词所言,女生们个个都是宝。会被当成宝捧在手心呵护的,还得是貌美如花,对长相普通的我们来说,就像百年花开一次的铁树,从不敢过于妄想。
不过,课业对于神经的重压,也逼人没空自怜自艾,只求科科难过科科过,免于恐惧生存下去就好。
早在开学没多久就幡然醒悟,大学生活根本不是像琼瑶小说中的女主角般,整天抱着书行走在校园装出气质,晃荡着飘逸长发,整日谈情说爱就好。以工程图学这门课为例,老师上课应该有清楚讲解,我却总是听得很模糊,就好像是天机不可泄漏,浑浑然得不到其中的秘密一样。更可怕的是,课后发现全班同学似乎都懂了,只剩我的脑子仍旧一片空白。而在写程序方面,更是泅泳在看不到岸边的噩梦里,常见教授轻描淡写讲完,不待分说,挥一挥衣袖潇洒而去,而我呆望着计算机,最初却连怎么开机都不懂。
这些于我而言的困难,小傅都能游刃有余。她轻巧地说:“以前看过哥哥们写程序,学会一些。”至于制图部分对她也不会是难题,心灵、思维及笔端协和无间,轻易而就。
学校宿舍明文规范,允许大二住宿学生可以自己找寻室友。因此,大一期末考才刚结束,我就忙不迭地在打包行李,准备搬去和机械系的朋友一起住。
在我忙进忙出的当口,小傅安坐在书桌前埋首看书,但眼角余光觉得聚精会神的模样欠缺说服力,似乎未曾见到翻页的动作。
过了一段时间,她终于抬起头转过身来。“小吕,我……可以搬去和你们一起住吗?”
“还有一个空位,应该可以啊!我去跟她们说。”想都没想太多就爽快地直接回答。
只见那张本来充满怯意的脸,当下一转脸笑得无比灿烂。后来想想,她当时应是忐忑不安,担心开口遭到拒绝后,不知道该找谁同住。
02
升上大二渐渐习于大学课业的步调,友朋之间也互为熟稔,世界变得更是宽广。常在周末假日,吆喝一群此室彼间的宿舍朋友骑乘机车出游,甚至玩乐在悖反的时区。那时到体育场看职棒赛事蔚为风潮,我和一群同学时常一大早带着报纸相邀去搭公交车。抵达棒球场后铺开报纸,开始打扑克牌消磨时间,等待免费学生票的发放。这些平常的玩乐,很少看见小傅和我们一起行动的身影。
囿于学校宿舍床位有限,大三住宿学生几乎都得搬出去,自行到校外赁屋栖身。其他寝室的朋友来找我一起合租公寓,当场一群女孩子就忍不住兴奋地讨论起未来,勾勒出脱离宿舍往自由的天空飞去,幻想着共住的美好岁月。
找到公寓,大伙同心协力地粉刷油漆,共同享受布置环境的愉悦。
然而就在工作进行到一个段落的休息时刻,朋友开口了。“我们想一起住的人只有你,没有包括小傅。”
“为什么?”我睁大眼睛诧异地反问。
朋友眉头紧皱。“她人虽然也很好,但我们和她话不投机。希望住在一起的人都是麻吉,实在不想太难为自己。”
回到宿舍,小傅被排除在外不能一起住的话把喉咙锁得紧紧的,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把它吐出口。看着她对搬出去住也一臉的期待与兴奋,愈发令人不知所措。
只是真相总得说出来,而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把话说明白,告诉她可能得自己去找房子。
只见那时的她脸色刷地变白,眼睛里的温度顿时改变,话语像发烧一样地发着抖。“所以,你们没有要让我一起住?”
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立即戴上面具,像蜡像馆的蜡像般不显现其它表情,用冷漠代替答案,避开直来的目光点了头。抱歉的安慰话一直卡在喉头口,咽不下去,却也吐不出来。
虽然事前早已多番在脑中自我辩论,极力给自己洗脑,大家都已经是大学生又不是高中生,本来就该各自飞展在个人自由的天空和国度,根本没必要紧紧黏在一起,但心里仍被愧疚的大石压着,有种道义性的过不去。
因为我们科系人少,每个年级都只有一个班,所以同年级的人主修课都得一起修,势必也就常常得遇见小傅。每次瞥见远远而来的身影,肾上腺素就会开始急遽分泌,害怕下一秒可能的眼神交会而急着闪躲。自从上次拒绝的事件之后,彼此之间再也没有说过话。
大三下学期期末考最后一天的前夕,同住的他系室友们都已考完试,心无罣碍在客厅谈天说地,只剩我仍在房间里,痛苦地生吞活剥隔天考试的内容。
客厅的电话铃声响起。几秒钟后听到室友的脚步声前来轻敲我的房门,说是找我的电话。
一边心里纳闷这个时间点谁会打电话来,一边快步走往客厅,诡异的是来电者竟然是教官,顿时更让人有丈二金刚不明所以的感觉。
只听到那一头的人用焦躁的声音急切地把话吐出来。“你赶快去小傅租房子的套房。”
“为什么?”反射性愣愣地回问。
对方急促喘气,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她有点状况,需要认识她的人过去。”
挂上电话心里惴惴不安,但又挂念着还没念完书的明天考试,想了一下,就跟正在客厅看电视的小纪说:“教官打电话来说小傅有点状况,需要人过去协助,你也认识她,就帮个忙跑这一趟吧!”
小纪的视线从电视移开,二话不说,转身拿机车钥匙出门去。
看着大门关上,才举步走回书桌前继续读书。然而面对书本的心却是翻腾不安,隐隐约约觉得应该出了大事,否则以教官的处事风格,断然不会有如此的举动才对。
到了半夜,小纪终于回来了。我慌忧地推开房门走到客厅,探询究竟出了甚么事情。
“小傅得了盲肠炎住院了。”小纪低眉神情显得疲惫,沙哑声音似乎还参杂着刻意保持平静的语调。
“真的?那她怎么去医院的?”我吃惊地问。
“她自己叫救护车去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翻来覆去问小纪所得到的答案,却总无法让混杂着担心的困惑得以舒解。
盲肠炎虽然得开刀治疗,但依今时的医疗水平和技术,也还算是普通的疾病,应该不用太担心吧!加上根本自顾不暇,除了继续去蓄积考试的力量,实也无力再多有想法。明天的考试要是没能通过,这门课就会被当掉,届时我看我是真的会玩完了。
03
隔天一早随手拿起两片吐司,边走边嚼地赶去考场应试。试卷发下来,偌大的教室被沉默凝结,大家埋头拚命写,空气中弥漫的氛围,和任何一堂期末考试并无不同。
然而写完考卷提早交卷的人走出教室,却被早就鹄候一旁的助教挡下来,依着引导聚成一堆。看着窗外的同学,不安的阴影又开始欺身而上,不祥的预感益发强烈地燃烧。心想,会不会是为了小傅的事?小傅真的只是盲肠炎吗?
钟响交卷,助教集合好全班同学就集体带去系馆。一群人走在路上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讨论所为何事,却都没有个准头。夹处在周遭的疑问谈话间,静默地跟着人群走,直觉却告诉我,一定和小傅有关,一定不可能只是盲肠炎这么简单而已。
抵达系馆后先在大厅静候,系主任得到通知从办公室走出来,表情冷峻而严肃地开门见山就问:“你们最近有谁曾经和傅心梅联络过?”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只是面面相觑。这阵子大家全部的心思都在准备期末考,除非为了课业问题,否则恐怕没人能匀出多余的联络时间。
“傅心梅昨晚从住宿的地方跳楼了,目前人还在医院,情况不太乐观。”系主任说。
冰冷霎时流过全身,脑门被震得轰轰响。爆炸性的答案像飓风般刮旋着每个人的心,四周立即陷入冰封般的沉默,同学们心情低落,几个角落传来细语间歇性的啜泣声。
对比这群无法调适心情的人,系上此时的举措,却似乎更害怕被可能闻风而至的媒体披露,急着想掩盖这件不名誉的事。
“目前还没有发现遗书。因为这件事的后续会牵涉到理赔金的问题,所以如果有保险公司或其他的人来问,大家千万别说是跳楼自杀。我想,至少要让她的父母多领取一点保险金吧!”系主任此番话似乎是站在小傅家长的立场着想所说,但相信保险公司不会笨到轻易听信片面之词,总会习于追根究底去减少理赔支出。
脱离人群的我手脚仍止不住地发冷颤抖,走离系馆时脚步轻浮,甚至差点不小心踉跄而跌倒。整个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着:跳……楼……自……杀……
此时小陈的声音从后面追来,紧接着有手轻按住我的肩膀。“要不要一起去医院探望小傅。”
转身回视,用无神的眼睛缓缓地对他摇摇头。一来是很害怕直接面对死别这种事情,二来是怀疑已陷入昏迷的小傅,真能感知我们去看她吗?去探望一趟的意义何在?
小陈的脸也同样苍白没有血色,用颤抖的声音说:“其实昨天我有打电话给小傅,主要是想问今天这一科的问题,可是电话那头的小傅很不耐烦地叫我不要再打电话来了,还大吼着说,难道你不知道我现在也在生死关头吗?”
看着平时爱笑,现在脸上却布满泪水的小陈感觉好陌生。不都说女生比较爱哭吗?但为什么我的心腸却是如此的硬,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那时候真的不知道她的意思是这样,不然我……”小陈哭腔语带哽咽地说。
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试图加以安慰。”这件事不能怪你,是谁听了那些话,都会解读她话中的意思是念不完书,叫别人不要来搅烦啊!”
然而就在吐出那些话的当口却也幡然醒悟,原来理智和情感完全是两回事。我了解小陈的愧疚感,因为那些抱愧不安的纠缠,此刻也正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像尖锐的刺一样,正毫不留情地往心口刺过去,重压着横膈膜,让人几乎无法呼吸而濒临崩溃,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正当转身准备迈步而去,有人再度喊住了我。回头一看是系上助教,他挥手示意要我过去。心知肚明这个动作的目的,内心升起一股抗拒的力量,想脱口直接说不知道小傅跳楼的原因,以避免被盘问而能赶快离开。虽然内心纠结扰动,但话始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强自镇定地慢慢走过去。
进入系馆,瞥见众人疑问又同情的眼光,心里沉甸甸的。
系主任问:“最近有没有发现傅心梅有甚么异状?或曾经听她抱怨着甚么?或说过甚么怪异的话?”
我微微摇了摇头。
系主任接着说:“昨晚出事后,教官有翻过傅心梅房间的东西,看到她的日记有记载,最近常在课堂上,听见同学笑她胖……”
系主任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但记忆区却被拨回至大一的时候。
04
新鲜人时期,各系男生都爱去找他系女生一起办联谊。彼时流行的活动是一起骑乘机车出游,至于男生会载到哪个女生,主要由女方抽机车钥匙来决定。
十八岁的男生心理还不成熟,讲起话来总是口无遮拦,没想过话语其实是一把利刃,拥有伤人的力量。
“小吕,你们几个女生也要一起去吗?”小程有口无心地说。
撇嘴耸了肩当作是答案。在他们眼中,我们简直是群恐龙妹,对这种联谊活动的认知,早就知道不该去煞风景。
“那小傅要去吗?我看她还是不要去,不然机车会被她压坏欸!”
小程自以为展现了幽默感,自顾自开心地笑起来。
除了立即赏个白眼,并且瓮声瓮气地跟他说,负责联谊活动的人是他,要他自己去讲。
那段记忆浮上心头,注视着眼前的系主任,耳膜接收到的是彷佛来自另一地方,自己很冷静的声音,“现在真的没有人笑她胖。”
大三时的小傅,早减肥到只剩下六十公斤左右。我没想到同学们无意间的玩笑话,竟已成为她心中沉重的铅块,又黑又重地压着,变成难以搬离的伤害。
系主任说:“傅心梅日记的字里行间,除了写满一直听见同学的嘲笑,也怀疑自己有幻听和幻觉。”
好不容易才从系主任、班导师、助教,以及学校派来的辅导老师组成的所谓”心理辅导”团体中脱身,孤身走在校园内,整个人仍被负面的情绪捆绑住,似在流沙中不停地被往下拉无法挣脱,体力和意志力被吸得一干二净,感觉周遭恍惚而不真切,在茫茫天地间举步维艰,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及何去何从。
呆望着人来人往的校园,脑中突然闪现系主任曾说,小花是昨天最后一个见到小傅的人,当下决定去找小花。
小花是小傅的高中同学。我们升上大三都得面临搬出宿舍,但她们科系的床位额给了学妹后还有余额,所以她得以继续住。找她是想了解一跃而下前的小傅,到底是怎么了?
快步地往宿舍走去,站在房门外就能清楚听见房间里面传来的啜泣声。敲了敲小花的房门,来开门的小花双眼肿得像核桃。
进入房间后各自坐在两边相对的床缘,小花用沙哑的嗓音说:”我们系昨天就考完了。因为之前约好考完一起搭火车回新竹,所以我昨晚就先收拾好行李,准备到小傅的租屋处小住一晚。我们一起吃完晚餐,小傅就到书桌前埋首读书。房间内的电话曾经响起,没多久就听到她怒吼地向电话那一头的人说,不要再打电话来了,你不知道我也在生死关头吗?”
小花走到书桌抽一张卫生纸擤鼻涕。
“那一刻的她整个脸是扭曲的,把我吓得不知所措。她挂上电话后虽然还是继续翻看着书,但是房间内的气氛却变得很严肃。我的内心很不安,觉得自己似乎也打扰了她准备考试,就跟她说我先回宿舍,等她考完大家再约回新竹的时间。她那时坐在书桌前没回头,只点头说好。”
小花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栗,无助且自责地眼眶中盈满泪水,抽噎而语塞。
“可是,我才刚回到宿舍,就接到教官急着找我的电话。赶过去才知道,就在我刚离开没多久,她就打开窗户一跃而下。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不然,我一定不会留下她一个人。”
我又起身去拿干净的卫生纸帮忙擦眼泪,坐在身边用手环住她的肩,拍拍肩膀说几句安慰的话,静静地陪伴深陷心理创伤的人一会儿,才踏着沉重的脚步离开。
是的,我们是没料到小傅会用如此决绝的方式求解脱。不过,认真地想一想,当她对抗多方面烧过来的大火,连想捉住一根救命的稻草都不可得而发出求救的焦虑讯号时,我们却都曾经视若无睹。我们其实知道,她一直希望像哥哥一样达到父母的期待,却在三年级面对课业越来越繁重的压力,屡屡处在被当掉的悬崖边缘,混合性的焦虑是需要朋友温暖的支持帮忙度过;从女校同侪间黏着力强,对外型不太讲究的友善环境过渡到大学独立自主,易因外貌、口才等条件吸引他人注意来遂成众人目光焦点,进而产生正向能量看待自己的地方,习惯与现实的巨大间隙,有着令人难以跨越的痛苦。
但每个人都忙着过自己的生活,对于她一直丢出来的求救讯息,嘟……嘟……假装完全没收到听而不闻,只想快步地躲过,以避免沾惹麻烦上身。
回到租屋处,敲了小纪的门直接进入,看见她正在收拾返乡的行李。
小纪抬头见是我就轻声问:“你都知道了?”接着神情凝重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昨晚骑机车去找小傅的路上,心里纳闷教官为什么会找你,因为担心小傅需要帮忙的问题太复杂,所以又顺道约了小蔡一起去。才接近租屋处,远远就见到拉起的黄色塑料封锁线,圈围住屋前马路边的空地,有几个警察站在一旁。我和小蔡忐忑不安地对望一眼,努力压住心绪往小傅租屋的楼层爬上去。到达时房门是敞开的,房间内除了教官以及你们系主任,还有已经瘫软在地泣不成声的小花。留在当场也不知道能做甚么,知道梗概后就直接去医院,在急诊室走廊的流动病床上看到小傅。坠地强大撞击力导致头骨骨折,脑部组织遭受严重伤害而颅内出血,头部不但出血变色,还像发酵面糊般肿胀到无法辨识,嘴角留着血水,眼皮发肿以至于闭不起来。那个模样好可怕,我紧拉着小蔡冰冷的手,吓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纪两手紧紧交握着低头身体往前倾,声音受到情绪影响而颤抖。沉默了会力持镇定,才抬头看我一眼继续接着说。
“离开医院前往停车场的路上,小蔡说既然事已成定局无法挽救,就先不要跟你说实话,以免影响你准备考试的心情。”
昨晚小纪回到租屋处异样的表情,以及翻来问去只得到鬼打墻般的盲肠炎,但教官却是那么焦急打电话来的原因,当下都清楚明白了。
小纪的眼睛盛满难过的悲戚。“我们在医院见到傅爸及傅妈,傅妈软倒在地却还抓着我的手,问小傅在学校到底怎么了?我和小蔡面对眼前崩溃的人,完全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甚么安慰的话。”把活着的人硬生生插入即将死亡的人的空间,那生命之火却绽放在黑暗的地府,是难以言喻的悲伤。
“小傅真的太想不开了,这样做,让爱她的爸妈二十一年来拥有女儿的幸运与快乐,转眼间就变成撕心裂肺的伤心,这种痛苦是直到最后闭眼的一刻,才能结束的惩罚。”小纪语带哽咽地说。
这件事让人见识到原来从生到死的转变,是如此容易的事。一夕间,我们突然都长大了许多。
05
小傅在世最后几天,听说医生觉得不需要浪费病房的床位,所以就一直躺在急诊室走廊的流动病床上,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在医疗检伤分类的观念,把有限的医疗资源优先给可救助的人使用,减少无用耗损的作为并没有错,但陪伴一旁的亲人,调适失落哀伤所需的缓冲时间与空间,却也就一并被简省而疏于关照了。
能看到小傅肉身的最后日子,我不曾踏进医院半步。尽管大家都很诧异,私底下耳语为何会如此冷淡,却依然没受到旁人说法的影响而前往医院一趟。
那时心中充满惶然,所有去过的人透露出来的信息明白显示,就算去探看,外观早已变形的小傅已经没有意识,来感受旁人希望带给她的温暖。小蔡说,自从那夜去过医院,脑海里就有个挥之不去的画面,在黑暗来袭时总觉得鬼影幢幢;有位学妹和我在路上相逢,我随口跟她说小傅盲肠炎住院了,她好意买了些水果,兴冲冲地搭了公交车去医院探病,却被小傅肿胀的头吓到只能以苍白脸色及颤抖示人,甚至演变成往后数年不敢独处的噩梦。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完全鼓不起勇气走进医院。
医院我没去,反复地自我催眠,去探望是件没有意义的事。
告别式我也没去,想象那个白色凄凉的场景,就令人浑身战栗。
新学期很快又到来,除了少了一个人并无特别变化,然而空气中却弥漫诡异的气氛。班上的男同学和我讲话不再大咧咧,处处充满小心翼翼,唯恐触及伤痛。我虽不喜欢被强迫去辅导室报到,也不喜欢大家刻意谨慎的体贴心意,但仍强笑地装作不知,若无其事地尽力掩饰以配合着大家的律动,努力想找回原本的生活方式。
一阵子过后,小小世界终于可以恢复表面的平静了。辅导老师那缺少机智,把我们视作迷途羔羊般单向灌输正向情绪的自以为是,终于走到一个阶段,辅导室认为善尽责任愿意放我们一马,同学们的记忆似乎也在时间冲淡下忘了痛苦,没人再谈论起这件事,重新回到以前的轨道,恢复往日的轻快嘻笑。
只是我清楚地知道,有些事情只要经历过,就不可能再回到事发前一样地坦然度日。比如说,我再也不敢走学校的侧门出入,因为小傅的租屋处就在学校的侧门边,对于她一跃而下的道路,彷若靠近就会引火上身并将人烧尽,是如斯令人害怕;身处在高楼层,也总是尽量远离窗边,害怕高度的底下有种磁性的催眠力量引诱着,不敢往下去看人群百态。这些莫名的恐惧成为深植在心上挥之不去的伤。
毕业后来到北京工作,跻身在繁华的大都市里。投身职场当个菜鸟,总要时不时地面对自身笨拙而领受的挨骂。当心情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站于寒风中充满着无助感,只能用火柴划出亮光看着幻象,藉此来自我激励的悲惨情境时,还是会自强地要把荡到谷底的心努力往上拉。
随着工作渐次步上轨道,挨骂的日子就逐渐减少了。扛得起工作的负担,也就有余裕开始尝试去接触各种生活面向,举凡摄影、爬山、骑车、攀岩,或者学德文、法文,甚至加入古文明协会等。放开自我局限的框架,更发现原来人间的意涵是如此辽阔,徜徉在广大世界中,涉略令人感动的元素,肆意享受着自由自在的快意。
虽然如此,有时骑脚踏车四处晃荡,停在阳光迤逦绿意盎然的公园,双脚感受着泥土的包容和踏实,然而小傅那张苍白无助的脸孔,却依然像潮汐一样不时袭上心头。如果她当初在承受着高热和压力的痛苦时能苦撑过去,就可能像埋藏在地底的石头,有机会历经淬炼而蜕变成宝石,也就会看到原来世界是如此的大,藏有很多新鲜、好玩、又有趣的事,是从未尝试过,却是那么值得去体悟。如果当初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就好了,就能感受到这些耀眼的阳光,如此地温暖了四肢百骸,但纠结在痛苦煎熬时的错误念想,所付出的行动,让她从此没有机会再看见这片明亮蔚蓝的天空。
后来因缘际会学佛练习观看内在,驳杂掏洗沙粒后,发现那掩埋在潜意识,却不曾被原谅过的自己。事过境迁多年,表面的伤口早就结痂,内部却依旧血肉模糊不曾愈合。
刚上大学每天忙着应付无法招架,不知从何处抽丝剥茧的课业是那般的手足无措,小傅义不容辞地解救我;大二面临学校计算机机房已关门,但要缴交的程序功课离写完还有一大段路程待追寻,不安与恐惧感流窜全身的危机当口,是心地善良的小傅毫不考虑地借我抄作业、抄程序;在准备搬出宿舍的那段时光,不光只有未来的室友们没有想要让小傅合住,老实说,这不也是我心底暗暗响起的声音吗?
她人是很好,但总是太过规矩与静默,相对于疯疯癫癫的我们,确实是种格格不入。当大伙一起去看职棒,嘻闹计划着要在球场内疯狂烤肉,想要藉此方法吸引电视摄影机的镜头前来捕捉拍摄的话,虽然都是天花乱坠的鬼扯,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付诸行动,但是在天马行空胡扯闲聊的当下,现场气氛被撩拨得很兴奋,每个人笑得花枝乱颤,彷佛那些惊世骇俗的举动正着手进行,在疯狂的作为下人人摇身一变,已成为新闻画面上的风云人物。
相较这些无厘头夹杂笑声的谈话,小傅却彷佛处在不同世界,安静地杵在一旁。午间下课偕行去校外的自助餐店用餐,走在路上常会遇到外系的朋友,交会的霎那总会停下脚步聚簇聊天,那时在一旁的小傅,也还是用惯常的态度注视着大家,无声无息地微笑着。
班上女生寥寥可数,同学们想当然地认定,女生们就应该喜欢互相黏在一起。可人与人之间,还是有投缘与不投缘默契上的分别。我和小傅所有宿舍或社团里重迭认识的朋友,与我的互动都比和她好,原因是彼此较无枯竭的话题,也更无羁绊干涉的压力。那时心里常冒出些小芽,对小傅不能摆脱高中生喜欢黏在一起的习惯很不以为然,觉得大学生就应该培养独立人格,随心所欲地到处去增广见闻。
也许是脑中存在着私心的想法,当朋友提及并没有要和小傅一起住时,心中也微妙地松一口气。
大三躲她的原因,虽是那出不了口的歉意,但另一个潜藏的意念,却是希望摆脱另一个人后的自由自在。不用再彼此讨论要修什么课,也不用下课后一起去上厕所,高兴去哪个科系修课拿着背包就去,享受来无影去无踪的随意,感受着独闯陌生科系的新奇悸动,以及体会到不同逻辑想法、另番见解引发的震撼感,进而激荡出更多思考力的快乐。
我从来都无意伤害任何人,只是想做我自己。
随着自我省视的过程,那些觉得好的、不好的地方,仔细地回想,初衷不曾有过任何的恶念。既然如此,就算结果变成这样,也应该努力尝试接受。此时内心深处的某个自己似乎慢慢松开了压抑,有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是该原谅自己那时忽略了朋友求救的讯号,让放下成为一种选择。
工作闲暇之余,常去新竹找在科学园区工作的小纪,一起骑单车旅行,交换又去哪处听演讲的芝麻琐碎事。有次终于鼓足勇气对小纪说,想去小傅新竹的家看一看。
小纪翻箱倒柜,找出她们俩共同的高中毕业纪念册,抄下地址。
循着地址,找到的是间漂亮的透天厝。站在铜制大门前,全身的勇气,一时却像被扎了洞的气球般扁下来,深吸一口气,迟疑了下才去按门铃。
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白发皤皤的老者。不过才短短几年的时间,傅爸看上去却苍老了许多,与记忆中的形象差别甚大,不但背有些驼了,脚步也蹒跚了。
傅爸满脸诧异且疑惑地询问来意,我告诉他我们是小傅从前的室友。言談间得知小傅离开后没几年,傅妈无法跨过白发人送黑发人,阴阳分离所带来的煎熬边界,抑郁伤心下就一病不起,很快也跟着撒手人寰。傅爸在短短几年内,失去的不只是视为心肝宝贝的女儿,还有以为得以共伴终老的枕边人,所有人生的斗志早被攫走,现在只能茧居和傅大哥相依为命。
傅爸招呼我们进屋坐,我说不了,北京还有些事情等着呢!
告别了傅爸,行走在小傅生前走过无数次的道路上,阳光明媚耀眼,然而,我却听见风在叹息的声音。
停下脚步,转身遥望小傅家的方向默默地说:“对不起!告别式我没去,是因为我不够勇敢,不知道该怎么送你离去;你对我那么好,我却如此相待于你,但我不是故意的。这些年我的灵魂被困在心墙的束缚里,对你的愧疚与自责不曾平息过。”
侧身看向小纪,她正在擦拭满脸止不住的泪水。从发生事情的那一刻起,十多年来对于那件事,从前的室友在人前都没有哭,但原来都一样背负着罪恶感的包袱踽踽独行,未曾释怀而放下。
命运已决无法回头,活着的人只能用自己的悲伤方式,来处理曾经耕种的往事。跨越悲伤及破碎的记忆不再以泪水回眸,缝合心头的撕裂让记忆能得到救赎,是活着的人必须修习的功课。
遗忘而不再纠葛眷恋着往事,去掉不好的记忆,只留下相处的美好,也是疗伤止痛的方式。这次的拜访是说再见的一种仪式,盼望生死两相安,在各自的世界拥有自己,活出快乐。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