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春
老费其人
老费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被叫做老费了,直到他去世。
三十多岁前的老费就干了一件事:认字,用一本《中华大字典》,自己学习。
也不能算是完全自学。袁镇长家的六少爷不喜欢学习,老费为了替他写作业,偷着学的。六少爷就用那本中华书局出的《中华大字典》教会了老费民国拼音,还有老费的名字。再准备往下教的时候,解放了,袁家的财产被分了,老费说自己一个人,啥也不要,就要那套上、下册的《中华大字典》。
有了《中华大字典》,老费高兴。吃饭也翻,睡觉就放在床头。老费从小羡慕袁店镇上各家店铺的账房先生,识文断字,厉害。可是老费家穷,上不起学,还得侍候六少爷——如今,这些都过去了,新社会了,自由自在地认字,好。
白天得干活,晚上又不想费煤油,老费就在袁店河畔的破窑里,燃起干柴,拼字,划字,就在沙地上,一个字,又一个字……几年过去,老费的《中华大字典》挑挑拣拣地背了一小半儿。
老费就能读书了,看报了。老费就把投放在大队部的报刊读给大家听。那时候,能读书看报是大本事,是干部的水平。干部们常被在姓前冠一“老”字相称,老费就被大家叫作“老费”了。邮递员一进村,人们就说叫:“老费来,读读,看看上头有啥新精神!”
事儿传开了,县上很重视,让他去推广经验,还特意给他做了一套新衣服。会场,主席台,拿着县上写好的稿子,念,然后背字典,任你挑第几页;或者说出哪个字在第几页……如此几番,老费不干了:“我就是不想当‘瞪眼瞎,就是想识文断字,跑着背字典,像耍猴儿,没有意思……”
如此一来,把县上的好意也弄得挺没有意思。于是老费失去了一次吃“商品粮”的机会。人家本来想让他转成城里人,当一小的语文老师呢!
后悔不?有人事后问他。
老费摇摇头,不后悔。
地分到各家各户了,老费劲头儿足,读书,看报,科学种田。交完公粮卖余粮,不下馆子逛新华书店,买书。当他明白报刊可以掏钱订阅的时候,就成了袁店河上下头一个自费订阅报刊的乡下人。
于是,老费家就热闹了。人们听老费读报,让小孩子来老费家看书。鸡毛蒜皮,家长里短,请老费给评说一番。老费说:“书上、报上都有,写得清楚呢!”
人们都说,还是认字好,还是得让娃好好读书。有几家原本不让娃子读书的,也听了老费的劝:“至少将来进城,能分清男女厕所吧,问路时不让城里人坑咱吧!”
老费办黑板报,就在自家的山墙上,三四天一换,好人好事好公婆好媳妇好女婿好学生……人们来来往往,都要看看,指点一番,比较一下,回家去,问问内心。
老费写春联,义务的,笔墨纸砚,都是自己的。腊月尾那几天,饭都顾不上吃。有放寒假的学生来帮忙,老费很开心,“写吧,写吧,识字了就是给村里长文化的。”
村里有了第一个大学生了,第二个大学生了……来感谢老费,老费挥手,“你自己学出来的。不谢我,谢你自己。真想表示的话,把你不看的书送我这里吧!”
老费一直存书、集书,包括到废品收购店买旧书,他想办个书屋。只要一直想著某个事,就有能办成的一天。于是,老费办起了文化书屋,就用自己的三间草房,摆放书报,自己睡在了灶屋。收工了,特别是晚上,热闹得很。小村人也骄傲得很,“俺庄有个文化书屋,你庄有没?”
这事儿又惊动了县上,县上又让老费推广经验,这次老费没拒绝,条件是奖励些适合“农家书屋”的书。县上送书那天,敲锣打鼓,全村人都长了脸,文化乡村哪!
也有意思,村里有文化了,人都有精神,或者是有文化的人给人感觉就是不一样。袁店河上下,都说小村人文气、文雅、文明,说话都文绉绉的。如此一来,想不文明的人也不好意思不讲究了。
老费走了。
老费走时很安详,就在“老费文化书屋”的值班台前,笑看着又一群来看书的娃娃儿们……
老费出殡那天,袁店河上下来了不少人。特别是奔走在外的袁店河人,知道消息后,坐飞机往回赶。
——老费,不是袁店河的人。那年大水,一缸飘至袁店河,中有一婴儿,哭声震天。人们捞了上来。缸底一字:费。
乱
个子不高,加上个大粪筐,安玉若的个子就显得更低了。
那些年的早晨或者黄昏,在袁店河边,最容易碰到安玉若。他不给人打招呼,回应别人的是点头和微笑,很古典,有着与旁人好像不睦的感觉。习惯了,人们就不再和他招呼,他依然故我地点头和微笑。
要是不拾粪,安玉若就读书,在自己的屋子里,一个人,默读,朗诵,旁若无人。他读的不是《说岳》《三侠五义》等,是诗词,包括《大学》《孟子》,读得很投入,摇头晃脑,抑扬顿挫。
安玉若读书在上午、下午。早晨和傍晚,他就收拾粪。午间,他会好好地睡上一觉。枕着一块老檀木做成的枕头,也无所谓做,就是直接截取的一节檀木,合拢粗,瘤粒疙瘩的,他也不嫌硌。醒来,看看门口的树影子,觉得还不到钟点儿,就再闭一会儿眼睛,一起身,那枕头就滚动到了床中间或者床下。有人说,你弄个好枕头。他说,这就好,警枕,治瞌睡。别人一脸的茫然。
安玉若拾粪,随拾随倒。他不攒起来去挣工分。就是说,拾了一坨粪,走着,见到庄稼,就倒了,倒在庄稼的根部:先挖一小土坑,距离根有半拃远,倒了粪便,再埋好土。人问,你这啥意思?他说,没有意思。没有意思,你干这为啥?也不在乎个工分啥的?
玩。安玉若开始有些激动了,“这棵苞谷在乎,知道不?这泡粪在乎,知道不?”
看他这样在乎,人们就不敢再在乎他这一行为了。拾吧,反正路上总有牲口来去,地里总是季季的庄稼,只要他不再出这样那样的洋相就中。
安玉若出过洋相。他会诗文,队上就聘请他去小学教书。他也去了,上了两节课,就又急着回家,将一头老牛牵上,进了校园,拴在教室的窗前。更有意思的是,他在讲台上读课文,读一句,孩子们跟一句,那牛就“哞——”一声,好像也在跟读或者打节拍。第二天,校长和队长就做他工作,要么教书,要么回家看牛。他想了想,我不教书了,哪个孩子问我我就给他讲。
安玉若就继续回家照看那头老牛。实在是一头老得不能再老的牛了,本来就要被宰杀上汤锅的。安玉若刚好走过屠坊,他听到了后院的一声牛叫,就绕进去了,就挽救了这头牛的命运。杀了几十年牛的胡老二说,“牛知道死但不知道惊,猪知道惊不知道死。”这两种动物在被宰杀前表现各异,猪是哭爹喊娘,牛是沉默着泪流满面。那老牛更是,就卧在那里,泪水将面前的黄土打湿透了,根本不叫一声。胡老二说,临死的牛根本不叫。可是,安玉若却说听到了牛叫,就是这头牛在叫他,求他救命。
安玉若不仅救了老牛的命,还救了一头小牛。不过半年,那头老牛竟下了一头牛犊。再过半年,老牛一声长叫,冲着安玉若,冲着小牛犊,就闭了眼睛。
安玉若继续放牛。小牛长成了壮牛,送人,寡妇史。
寡妇史不姓史,男人姓史。男人在修袁店河大坝时,遇上塌方,被埋了,她就成了寡妇,大家都喊她寡妇史,一是随男人的姓,二是这女人好“使”,好被男人“使”,也好“使”男人。“使”字,含意很含蓄,大家都懂得,特别是队長。
史寡妇接了牛,第一件事,就是趁安玉若去袁店镇赶集的时候,把牛给骟了。她背着安玉若是有原因的。她去问安玉若要牛时,鼻涕一把泪一把,安玉若心软了,但下了话:“对我的牛要好,不能伤了力,得叫它吃好喝好睡好。”史寡妇答应了。可是,一转眼,史寡妇就趁安玉若去袁店镇赶集,把牛给骟了。
胡老二骟的。胡老二杀牛,还骟牛:把牛捆了四蹄,卵下垫一活动木板,高度可随意升降;然后用棉布裹了牛卵,托在木板上,抚搓牛卵,反复,温柔……那牛在舒服中,不提防,卵蛋被木棒猛击,一下!一下!一下!硬是将卵蛋捶成粉末而皮囊只是红肿。这是一种技术,事后,不让牛多喝水,牵着慢走三天,就好了,那牛就失了势,见母牛就无动于衷了。
安玉若气啊,“天啊,你还有人性不?”撵着史寡妇要打,被队长拦住了,“咋?你想咋?想搞个‘安史之乱?你们俩可不敢乱,乱到一块就失了你老夫子的名声了。”安玉若就搂住牛大哭。那三天,他慢慢地牵着牛,走,抚着牛的耳朵说话,柔声软语。然后,将牛还是送了史寡妇。
当晚,安玉若在屋里睡,有个影子一晃,史寡妇。“大侄媳妇,你干啥?”“想找你乱。”“乱?你真敢胡说!”“不胡说,安史之乱,人家说历史上都有,唐朝皇帝和儿媳妇也乱……”
“乱”,袁店河的一个俗词,用在男女关系上,就是亲昵而爱昧。
史寡妇说着,就拥抱上来。安玉若在那一时刻,也回应了她的热情,然后又推开了……
窗外,月色真好。蛐蛐嚯嚯嚯嚯,把翅膀擦得飞响。
花石头
石头坡上石头多。大的,小的,高的,低的,歪歪的,斜斜的,半露身子的,倚靠老树的。石头坡在罗汉山上,面向袁店河。袁店河的人们看惯了,觉得没有什么好看。化子德一来,就看上了,迷上了,不走了,就在这里住下了,跟着商老五,放羊。
化子德来罗汉山上放羊,主要是因为这里的花石头,就是石头坡上的这些石头,有着各种各样的画。小人,马,羊,树,拿弓箭的人,跑的动物,还有太阳,月亮。还有男人、女人、小孩、房子,等等。阴刻,阳刻。这些,人们早就看惯了,说是老年老辈子就有了,说是爷的爷的爷放羊时就有。那天,正在山上放羊的商老五见化子德探身看一大块石头的根部,就也走过来看。化子德在看那下面的画。商老五一看化子德,就知道省城大学里的那个老头又来了。看罢,化子德说,好画。商老五一笑,“这是我们袁店河的花石头。”
花石头。化子德觉得这名字起得有意思,就与商老五闲聊。他告诉化子德,这是岩画,几千年了,老祖宗们画的。化子德说,你看,这是一个人在放羊;这是人们在打猎;还有,这里,你看,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拉住手……
商老五没有想那么多,并对化子德的想法有些嘀咕。在商老五的眼里,这些,可能就是谁家孩子胡画的,就如他在一块石头上乱画的一样。这样想的时候,商老五就领着化子德来到另一块石头面前,“你看看这块花石头是啥意思?”
化子德粗粗一看,头一摇,“哈哈,这是谁胡乱画的。你看,烟袋锅子,眼镜,那时候还没有这……要是也能保存下来,几千年后,也是好岩画了。”化子德随手一抹,“不过,你看,这就掉了。现在人浮躁,不如过去,老祖宗们慢慢地,一点点地,刻上去的,凿出来的……”
商老五就佩服化子德了,这是他自己闲来没事画上的。让商老五更佩服的是,化子德在这山上住下来了,研究岩画,就住在放羊人的石头屋里。商老五觉得这个大学教授不简单,怪有意思。
化子德有意思的事不少。他是秋天住下的,一周后,他的儿子就来了,开车接他回去。化子德不回。没有办法,化子德的儿子就把这石头屋改造了一番,装上了热水器和空调。化子德不用空调。冬天,雪飘山坡,风吹石墙。商老五跑上来,想和化子德一起享用空调,“老哥,山上不热,不过,冷啊!”化子德不用,穿上棉衣、厚裤,地上摆着老火盆,烧着老树根。化子德拨弄着火炭,“该冷就得冷,该热就得热。人太娇贵了,不好。”
商老五挠挠头,想一想,也是。该热不热,五谷不接。袁店河的一句老话。
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转山,寻找花石头,研究花石头。化子德拿着一个厚本子,记这,写那。商老五看不懂。不过,化子德交待了商老五一个活儿,保护好这些花石头,不能让谁再挖跑了,“这是袁店河的宝贝!”
听着这话,商老五有些脸红。前些日子,他按照一个城里人说的,偷偷摸摸地挖取一块,送了过去,人家给了他五十块钱。那块石头,在化子德的厚本子里,商老五发现有标号,写着好多字……石头丢了,看着化子德着急的神态,商老五就不再干了。
又一年春天,省里来人了,北京来人了,有领导,有专家,百十号人,就在这石头坡上开会,说是现场会,把这些花石头公布为“袁店河岩画”,有着重要的历史意义。石头坡前的石头阵,竟然是老祖宗们祭天拜地的场所。还有一群大学生,围住化子德,问这问那。其中之一,是商老五的孙子。
很早很早了,孙子跟着他放羊的时候,问过他花石头的事。他说,老早老早就有了。再问下去,商老五就说不出什么了。孙子放下羊鞭去上学,商老五还有些不愿意,在他的感觉里,只要把羊放好,照样挣钱,照样盖房子娶媳妇……没想到,孙子考上大学了,跟着退休的化子德又跑回袁店河研究花石头。
商老五带上了红袖标,一边放羊,一边当岩画管理员。不过,他还是说花石头。对于爷爷的新工作,孙子很满意,说:“爷,我说的对吧?这花石头绝对有故事。”
商老五点点头,看向化子德。他觉得,化子德更有故事。
一个能把石头读出故事的人,能没有故事吗?
化子德也放了一群羊,就在这罗汉山上。
人们说,化子德到底有学问,放的羊也比商老五的羊肥。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