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艺汀
手艺人中,木匠跟乡下人关系最紧,大到建房时架梁立柱,修门安窗,小到屋里桌椅板凳,妆台橱箱,再到出行的舟车,织布的机杼,都是生活中常见的东西,看似普通平常,其实角角棱棱包括嵌进一个木楔,都粘着木匠的智慧和手艺。
木匠行里有个规矩,主家请了哪个木匠,得一请到底,除非情况特殊,中途不能换人。换人?换谁都不来。有两个原因,要么是主家挑剔,刺头,谁见了刺头都躲;要么是你逞能,把人家顶下去了,得罪人,替主家背“黑锅”。所以,好木匠不接别人已经到手的活路,等于断人后路,事关人品问题。手艺有高低,手艺低的人也得有口饭吃。
我们那地方,手艺高的木匠叫大木匠,手艺低的叫小木匠。大木匠不但活好,还有个本领,会给开工前的新宅“定盘”。定盘,是用罗盘、水平尺,找出房子属阴还是属阳——阳宅当然应该属阳,按照太阳照射的角度和正南正北方向,给房子四个角定好方位。这工作本是风水先生的营生,大木匠也能干了,顶半个风水先生。定好盘,就可以开槽打地基了。这是开槽定盘。打完地基,还要再正式定一次,按照定好的四角,砸上界桩,拉上水平线,才能开建。随着木匠一声“干吧”,石匠、砖瓦匠、小工才能上场,拌灰和泥,顺着线垒砖砌墙。
张木匠属于大木匠。
如果谁家盖屋修房、打制嫁妆,需要木匠,要上门去请。先上门定好日期,到了那天,让小年轻推着独轮车早早到了门口,先把木匠的家什箱子搬到车上。箱子很重,里面装着大小刨子、凿子、斧子、尺子、手锯、墨斗、罗盘、水平尺、钻、锛等一应工具。见箱子捆好,木匠出门。车子前边走,木匠穿着干净裤褂,倒背着两手跟在后边,像个东家。木匠去谁家干活,不用问,看推车子的人就知道。木匠出门干活,有的沾亲带故,是帮工。有的要收工钱。不管帮工还是收工钱,主家中午、晚上都管饭。中午不管酒,怕喝了酒墨线打不直。晚饭有酒。有那计较的妇人,因付了工錢,晚上再管饭管酒就心疼,故意说些走夜路遇吊死鬼、鬼挡墙的吓人故事。木匠却知道的鬼故事更多,接着妇人的话讲开去,讲得小孩子两眼发直,连自家天井也不敢去。酒足饭饱,木匠要赶夜路回家,临行从工具箱找出锛拿在手里,说锛辟邪。木匠走远了,身影被夜色吞没了,还能看见锛头那道刃口发出的寒光。手里有了这件应手家什,肯定不怕鬼,也不怕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乡下人挣钱往城里跑,生活学城里样,家具买工厂货,盖房用钢筋混凝土,门窗换成亮锃锃的铝合金,请木匠用木匠的越来越少。为了找活路,多挣些钱,一些木匠去了城里,进了工厂。有人来叫张木匠。张木匠不去。他媳妇怪他:“怕钱咬你手?”
“你懂啥!”
“懂啥?你说现在人都在忙啥?”
“在家不能挣?”
“现在还能挣仨瓜俩枣。越来越没人用,挣西北风!”
“你咋光琢磨把自家男人往外撵?”
“……”
“没见撵出去再回不来的?”
“……”
“从古到今,饿死谁也饿不死手艺人!除非我不干,只要干,就挣钱。”
“在家里逞能......”媳妇终于又敢说话了,“已经五十好几的人,老胳膊老腿,以为有多少人赏识你。”
“我又不犯贱不卖身,用不着让人家赏识。”
“你就是犟!自己认准的理,埋进棺材里也能发芽。”
他媳妇说话不管事,拗不过,骂张木匠不是匠人,是犟人,“犟驴”。
张木匠挣钱不进厂不去城里。有人来请,就去干几天。没人请,就闷在家里打碗柜、茶几、小饭桌,再用边角料做成马扎。他出手的东西从不上漆,一律刷一层桐油,能看清原木纹、底色。每隔四天,带到镇上的集市上去摆摊。这也是他给自己定的规矩,逢大集这天,别的活都放下,先来赶集。其实,他的摊位上没有多少物品,要么一个碗柜,加几个马扎;要么一个茶几、一张小饭桌,加几个马扎。因为他只会骑自行车,青岛大金鹿牌子的。自行车后座短,只能带一个碗柜,或者一个茶几加一张小饭桌,另外车把能利用起来,挂几个马扎。
集市是我们那地方最大的集市。卖青菜肉食一条街,布匹衣服一条街,鞋袜农具五金日用品一条街。乡下人没好玩的去处,把赶集当成盛会,赶集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大人孩子,买的卖的,有看的有讨价的,有站住跟熟人唠的,也有走不动硬往前挤的,把三条大街都塞满了,到处乱哄哄的。
家具木器市场在日用品这条街上,被挤到街尾。好在当地人都知道这里,想买的自然寻了来。这里挨着一家大饭店,饭店前面有个很大的停车场,赶集来晚了占不到地方,就把货摆人家停车场上。张木匠有时在街上,有时也在停车场上。一溜儿地摊,张木匠的货显得另类,只有他的货不着色不上漆,土得掉渣。年轻人喜欢新潮,不喜欢这种老掉牙的颜色,光顾他摊位的多是认识的和上几岁年纪的人。他们认他的货,往往不用给货相面就掏钱。还有人相中了,别人却先一步,已交钱,只好给他报了尺寸、样式,三天后上门取。张木匠不跟人讨价还价,大白天,货就在这儿,没遮没盖,相中了拿走,相不中走人。时间长了,人们都知道张木匠倔。不过,倔有倔的道理:别人的货就是货,张木匠的货那叫手艺。
有那么几年,他媳妇被儿子接进城里照顾孙子,接送孙子上学。人们以为张木匠过几年干不动了,也会进城享清福。家里剩老两口,互相有个照应,如果只剩一个干巴老头,清汤寡味,越过越腻歪,容易有个三长两短。可是,张木匠没被人们说中,一个人闷在家却忙了个热火朝天,仍然把锯拉得“吱哼——吱哼——”响,好像家里雇有多少人干活,隔四天赶一回集;仍然夏天收麦子,秋天收玉米,忙起来家里的灯亮个通宵;仍然把庭院收拾得利利索索,积下的木屑、碎片被他装进编织袋,码在偏房,准备冬天烧炉子。张木匠自己用油桶改造了一个炉子,专门烧木屑,又能烤手,又能做饭,还省钱,不用买煤。
后来,张木匠媳妇回村,村里人见了都说,你老头真能干,劲头比发动机还大。发动机得加油,他不用加油。他媳妇却不以为然,说老东西要是表现不好,我就休了他。
他媳妇后来一次回来,再不回城里了。孙子读大学,不需要接送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还是回自己的窝,守着张木匠过他们的日子。少年夫妻老来伴,两人都过了七十,跟张木匠一块能拿着墨斗糊口的,现在已剩不下几个人,只有张木匠身体最好,还能拿着墨斗干活,还能骑着大金鹿赶集上店,还能男人像个男人,就是福气。当然,张木匠有时会感冒。他感冒发烧不打针不吃药,有自己的土办法,感觉头有点不对劲,回家连沏三大碗红糖姜水,然后一口气灌下去,蒙被子一捂,汗一出,第二天就好了。
村里人发现,张木匠媳妇回来后,他还是有了一些变化。他不再做橱柜之类大件东西,专心做马扎。他家再传不出拉大锯有节律的“吱哼——吱哼——”声。他有了喝茶的习惯,并且喝酽茶,杀口。他喝茶喜欢到门前那棵榆树下喝。那里曾有个碾坊。后来村里改造,碾坊拆了,碾盘劈成烧柴,石碾变成了石桌。坐在石桌旁喝茶,进出村子的人经过那里,可以说说话,夏天还能乘凉。不管怎么变,张木匠的倔犟脾气没变。到了冬天,昼短夜长,他改为一天吃两顿饭:上午九点一顿,下午四点一顿。他的孩子们知道后感觉很丢面子,以现在的经济条件,一日四餐才体面,至少要不低于三餐,跟别人都一样。
“为什么要我跟别人一样?”张木匠坚决地说。“跟别人一样了,我还是你爹吗?”
孩子们被呛得眼泪汪汪,却奈何不得。他的取暖方式也是孩子们反对的,说他改造的土炉子不科学不卫生,烧木屑又麻烦又不安全。并且上升到国家战略的高度。儿子反对,是嘴上反对。两个闺女反对则用实际行动,一个给他安装上新式采暖炉,一个送来半吨煤炭。张木匠嘴上含含糊糊应着,早上起床还是去他的土炉子生火,烧他的木屑。他表情虔诚、专注,用扇子从下面扇着小风,像在哄睡一个婴儿,直到看着炉膛里渐渐亮堂起来,红光把脸上的皱纹化开,他才起身去找壶灌水。整个过程不像在生火,更像在举行某种仪式。
一天午后,有辆铮亮的小车顺着斜阳开进村里,停在张木匠家门前。左邻右舍见这辆车前低后高,像个簸箕,模样怪异,以为是张木匠的儿子换了新车,从城里开着来家了,便相约着过去看看,说句话,听听新闻。大家还没到门口,几个衣着光鲜的青年从门里跳出来,张木匠敞着怀跟着出来,后面跟着他媳妇。她媳妇往后拽张木匠的衣摆,看那意思,想把他拉回门里。
“你别管。”他甩开媳妇的手,“来的都是客,我送送人家,你拉我干啥!”然后抱拳拱手冲那几个青年说:“你们发你们的财,我当我的老顽固,不是一个道上的,谁也别妨碍谁。”
那几个青年见围上来一些人,有些尴尬,互相看看,悻悻地坐上簸箕走了。
大家不知道怎么回事。像张木匠家的亲戚,又不像。
“哼,胎毛未褪,就想来给我洗脑,说指导我发财——我用这几个小王八羔子来指导!”
大家忙劝,气大伤身,别生气。
张木匠说:“我不生气,是觉得可笑。按照他们的说法,我没住楼没买车,就因为思想落后,不会赚钱,合着我这七十多年白活了。没有我们的七十多年,能有小王八羔子的现在?”
他媳妇忙解释说,这几个青年相中了他家的马扎,专门来谈合作,以后张木匠做的马扎都包了,都运到城里去卖,省得再赶集上店风吹日晒的。人家想法不坏,是为他着想。
张木匠当即瞪圆两眼:“都捣鼓到城里,咱乡里乡亲需要咋办?再跑到城里花高价买回来?绕一大圈,变成咱为了几个臭钱,帮外地人坑乡里乡亲!”
“看看,犟脾气又犯了……”
大家不好说什么,便劝。一个说:“年龄不饶人,你家里又不差钱,别再挣了。”
一个说:“你放着城里的福不享,何苦呢。”
“我整天忙活,但忙得心里踏实。”张木匠转头一指那棵榆树。“看到那树没?”
大家点点头,但眼神疑惑,不知道这个干巴老头啥意思。
“我就好比这棵树,在这里不动还有点用处,还能给大伙遮凉行个方便。如果被挪了,不断根能挪动?挪了就能活好?也可能变成一抱烧柴。”
顿时哑然。
“咦?”有人忽然使劲抽抽鼻子,“这是啥味?”
“好像什么东西糊了。”
“是糊味。”
“是糊味……是我炉子上的锅——”張木匠拔腿往屋里跑。
很快,屋里又传出声音:“小王八羔子,差点毁了我一锅好饭!”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