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波
人死后肯定是有灵魂的,遇到恰当的机会,灵魂会附上他最亲近人的身体。他的最亲近的人,除了身体还是他自己的外,音容笑貌,言谈举止就活脱脱地成为另一个人的了,全和死去了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我朋友说,这事儿说起来有些可怕,还有些恐怖,但却是事实。他是这样跟我讲述他的外婆和母亲的。
很早的时候,我母亲就让我外婆附上过身,还不止一次,第一次附得严重,又哭又闹,又打又跳,谁也没办法。这次外婆又附上了我母亲,但这次附得大不相同,那时我母亲年轻,这时我的母亲已经老了。这次我的母亲被我的外婆的灵魂附身后,只是笑,笑着说些过去的事情和破谜一样的话,反而感到亲切又温暖。
我外婆已经死了很多年,那时候我还小,属于骑竹鞭玩尿泥的年龄。关于外婆的记忆我是模糊的,模糊得外婆只剩下一个篷头垢面、目光混浊、呆滞、佝偻着腰的老太婆了。后来,从母亲的只言片语里,听到过一些关于外婆的故事。外婆不是这个叫作雀蛋的小山村的人,外婆的家在大山外面,在一个非常大的镇子上。据说外婆的家还是一个有钱的人家,有船、有土地、有日进斗金的生意,在镇子上有一流的豪宅。我从来不知道外公是谁,也没刻意地打听过。
外婆来到这里后,再也没走出过大山,走出过这个叫雀蛋的小山村。传说中的外婆家是个什么样子,谁也没有见过。但我那个时候已经觉得很是自豪了,总在伙伴们欺负我时搬出外婆来吓唬他们,伙伴们也总是笑话我,说我外婆是个疯子,傻疯子一个。我外婆的确是个疯子,但她是个文疯子,她虽是个疯子却从不打人骂人,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就吓唬不了人。我就说我外婆在山外的镇子上,有地有钱,有大房子。伙伴们不信,还会招来一阵耻笑,他们吐着长舌头说,你吹吧,你吹吧,你把你家的牛吹死了,看你妈不捶烂你的屁股。
我母亲是不会轻易打我的,我在外受了委屈,哭着鼻子回家后,母亲总是安慰我。母亲说,你是好孩子,你没撒谎,你外婆家就在山外的镇子上,有好多好多好吃的,有好多好多好穿的。等你长大了,我领你到外婆家,叫你外祖公送你上学……我就等着,长呀长呀,可等我长大了,母亲再也没提过去外婆家的事儿。
外婆虽说是个疯子,却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千难万苦,走过了多少崎岖的路,翻越了多少架山才来到这个小山村。她来到这个小山村之前什么样子,是不是疯子一直无法考证。反正,她来到这个小山村的时候是没个人样儿了,看似疯疯癫癫的,那时她还怀着我的母亲,一路颠沛来到这个叫雀蛋的小山村的,一开始我外婆不知道这个小山村叫雀蛋,一直到我外婆死,她也没问过这个小山村的名字。在这个小山村很远的村头池塘边的一处麦秸垛前,外婆停下了脚步。也许她是实在走不动了,也许母亲在她的肚子里挣扎着要出来。
池塘里蛙声阵阵,噪耳般的鼓鸣。池塘边一排垂柳,柳条垂在水中,像扯着长长的丝线在钓鱼,树上有成群的麻雀在“喳喳”地乱叫。小山村三面环山一面是水,好安祥、好寂静的地方啊。我外婆在麦秸垛前小憩了一会儿。这时她的肚子疼得难受,她也是饿坏了,她多少天没吃饭了,她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她一只手按着凸显的肚子,一只手使劲地撑着地,她披肩长发瀑布一样地洒落下来,这时候我坚定地认为我外婆一定是个大家闺秀了。只是我外婆饿得摇摇晃晃,脸色苍白,头发腌脏,上面粘满了杂草和泥土。
面前就是池塘,水清如碧。
外婆当然看到面前的池塘了,还看到了垂在水中的柳条。她应该好好地把脸和头发洗洗,洗得光彩照人,那该多好。可她没有洗,她的动作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她站起身子,踉踉跄跄地奔到池塘边,她弯腰拽出一根垂在水中的柳条……那柳条上滚落着晶莹的水珠,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外婆不死心,一定是把垂在水中的柳条当做钓鱼杆了,她是饿极了,想吃柳条钓上的鱼儿。她把池塘边垂在水中的柳条全拽了岀来,也未见一条小鱼。这时候她累得不行了,她躺倒在塘坝边,喘着粗气,如瀑的黑发倾泻在塘边,像一股乌黑的泉水,那些杂草和泥土就漂浮在水流上。
外婆打捞青蛙蝌蚪吃的事儿,是后来村上的老光棍四外公说给我母亲听的。我叫他四外公其实是不对的,他没有和我外婆生活过一天。他叫四光棍,是以放牛为生,那天外婆下塘捞蝌蚪吃时,四光棍就在塘边放牛。他远远地看见我外婆下到池塘里了,我外婆在池塘边拽柳条时四光棍就惊讶地看着我外婆,他不知道这个扛着大肚子的女人,一个劲地把垂在水中的柳条拽出水来是什么用意,他留心观察着我外婆的一举一动。当他发现我外婆跳到水中时四光棍吃了一惊,他认为我外婆要寻短见了,他惊呼了一声,扔下牛就朝池塘边跑。他看到我外婆在池塘里站定了,弯腰用双手在水里像罩滤一样捞起一团黑色的东西,那黑色的东西圆圆的,是有着小小尾巴的蝌蚪。四光棍当然知道外婆双手捧着的是青蛙蝌蚪。下面的一幕让四光棍惊得目瞪口呆,我外婆双手罩滤一样让水漏掉后,把一捧活蹦乱跳的青蛙蝌蚪迅速地捂进了嘴里,咯嘣咯嘣地嚼了起来,像嚼着一捧炒得焦香的苞谷豆。吃完后,我外婆又从水中捞起一捧,又捂进了嘴里……四光棍看着我外婆在水中捞了五六捧活蹦乱跳的青蛙蝌蚪全部吃了,他才意识到这个怀揣大孕的女子肯定是饿坏了。他就在岸边喊,姑娘出来,别吃了……不能吃,我这里有好吃的,我给你拿好吃的,吃青蛙蝌蚪可不得了……
我外婆出得水来,两眼敌视地看着他,从他身边悄然而过。四光棍想说什么却张大了嘴合不上了,他的牛群在哞哞地叫,池塘上飞来一群麻雀,又飞走了一群麻雀。
外婆吃过蝌蚪后精神头还不错,她又回到了那垛麦秸旁。这时她的肚子又疼痛起来,越疼越严重了。已近中午,阳光温暖地掠过头顶,青蛙们在池塘中跳着叫着,田野里无风,鸟雀们在树上跳来跳去,四光棍也准备赶着牛群回村了。外婆的阵痛接踵而来,她已无法忍受,不得不大嚎起来。嚎叫声惊动了四光棍,四光棍赶起牛群就朝我外婆嚎叫的方向跑。
他嘴里自言自语地嚷着,吃这么多蝌蚪,怎么得了,怎么得了……
我外婆的身子紧紧地靠着麦秸垛,双手痛苦地插进了麦秸垛里,像要把麦秸垛拧成绳。她的两条腿已经叉开了,下身血光四溢,阳光照在上面,像大朵大朵的牡丹盛开,让人刺目般的眩晕。四光棍跑到我外婆跟前又让他吃了一惊,原来是这女人正要生产。他没见过女人生产,更不用说给女人接生了,他急得两眼都红了。愣怔了一下他才明白过来,这女人眼看要生孩子,饥饿成为她最大的难题,没有力气是生不下孩子的。她为了攒足劲儿生孩子,才吃了那么多蝌蚪。四光棍不由得在心中惊呼我外婆是个奇女子。
他不敢靠近我外婆,我外婆的两眼里放着敌视,具有杀伤力的目光,使四光棍的心房打颤。四光棍是想回村叫人为我外婆接生的,他又愣怔了一会儿,看了一眼痛苦中挣扎的我外婆,又遥望了一眼远处的村子。那个叫雀蛋的小山村,在阳光下闪着雀蛋一样的光芒。这时候,在我外婆的努力下,我母亲的头已从外婆的两腿间露了出来。她油墨一样的黑发一接触到阳光,就发出了刺眼般的光亮。四光棍不再犹疑了,他顶着我外婆敌意的目光走过去。四光棍没给女人接过生,但他给母牛接过生,他知道这个时候他该干什么了。他毫不手软地下了手……
外婆生我母亲的时候,应该是四光棍接的生。
那年四光棍已有五十多岁,一段时间,四光棍总想把我外婆接到他家去住,我外婆就是不去。四光棍一拉她,她怀抱着我母亲,又是咬又是踢,四光棍就没办法了。我外婆把麦秸垛掏了个窝,就住在麦秸垛窝里,有好多好心的人,跑来给她送吃的送喝的。四光棍也送,四光棍送的又多又好又及时。外婆不知道那垛麦秸是谁家的,自打我外婆住进去后,再没人来拽麦秸烧火了,连喂牛铡草也不到这个麦场上铡了。后来,四光棍卖了一头牛,就在外婆住的麦秸垛旁盖了一间小房子,还给外婆置办了家具、被窝。到了冬天外婆抱著我母亲住进了小房子,外婆把我母亲当做了她最珍贵的生命,谁也别想碰我母亲一指头。外婆到死还住在小房子里,吃的用全是村里送的,还有四光棍送的。
四光棍经常去小房子里看我外婆,总是被我外婆给撵出来。雀蛋村的人都说,我外婆是四光棍的女人,四光棍也承认我外婆是他的女人。我懂事时,我问过我母亲。我说,妈,你喊过四光棍爹没有?我母亲说,喊过,那是我刚会说话的时候,四光棍趁你外婆到塘边打水,逮着个机会抱着我,他让我喊他爹。我就喊,爹、爹、爹。我喊他爹时,四光棍眼里放着异样兴奋的光,激动得浑身颤抖,就把兜里的糖掏给我,让我高高兴兴地吃。母亲说这话时,眼里总是泪光闪闪,晶莹剔透。母亲说她大了就不喊了,因为她听村上人说了,她知道他不是她的亲爹。外婆一直经常犯病,披头散发,到处乱跑。母亲稍大点后,就生怕外婆掉进池塘里淹死了,四光棍也老了,年龄悬殊,对外婆就有点不好意思,很少来这里看望我外婆和我母亲。
一天,四光棍来找到我母亲。他喊我母亲叫妮。他说,妮,过来我给你说个事儿。我母亲那个时候已经十几岁了,他能记得四光棍的好了。我母亲说,四伯有啥事你说吧!她不喊他爹了,她喊他四伯。四光棍干咳了一阵子,没有怪罪我母亲。
四光棍说,妮呀!说说话话十几年过去了,你也快长成大闺女了。我呢这一辈子没儿没女,我把你当成亲闺女看待了。
我母亲的脸红了,我母亲说,四伯我知道,你的好我记着呢!四光棍笑了笑。四光棍说,妮呀!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都想把你妈娶回家,给你妈娶回家了,你娘俩就不用过这种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日子了。你妈呀,病得很,就是说不通,我呢,老了,没多少日子了。妮呀!你虽然年纪小,但你懂事早,四伯想托付给你个事儿。
我母亲说,你说四伯,我记住就是了。
四光棍说,妮呀!我死后,你能到坟上送送我不?
我母亲点点头,说,四伯是好人,好人是不会死的。
四光棍又狠狠地干咳了一阵子说,妮呀!好人坏人都会死,四伯死了,你把四伯送进墓坑里,我就知足了。还有,将来你妈百年了,你能生法把你妈俺俩埋在一起,四伯也不枉白疼你一场。说着说着四光棍就哭了,我母亲也哭了。母亲说,好,你在下面等着吧,一定的。
不久四光棍就死了,我母亲跑去哭了一场,披麻戴孝一直把四光棍送到坟上。
我外婆是我四岁那年死的,我母亲为了照顾我外婆就嫁给了雀蛋村一户姓李的人家当媳妇。我外婆死后我母亲只字未提我外婆和四光棍葬在一起的事情。也许是时间长了,忘了,还是别的……不知道,应该什么也不是。
记得有一次母亲带我去给外婆上坟时,母亲在外婆的坟上说起过这件事儿。母亲给外婆点了纸钱,放了鞭炮。母亲给外婆跪下了,跪下后母亲说,妈呀,给你说件事儿,这事儿过去多年了,一直堵在我心里。我那个四伯你还记得不?就是放牛的四光棍,他救过咱。当年,那时候我还小,他就给我说过,他喜欢你,他想和你葬在一起,你孤苦伶丁了一辈子,你们能在一起,相互之间有个照顾,我也就放心了,你要是同意了,给我托个梦吧!
母亲回家后夜里就做了个噩梦。
她梦见外婆回家了,外婆浑身是血,一下子附在了母亲身上,母亲的嗓音也变了,哭叫着,像极了外婆的声音,那应该就是外婆的哭声叫声。她大哭大闹,非要杀人不可。闹着要找枪、找刀、找石头,父亲和我按都按不住她,我那时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劲也不大,母亲的劲反而大极了。夜深人静,父亲无耐,只好把母亲捆绑在床上,就这样母亲还是又哭又闹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村上的人闻讯来到我家里,当他们听说我母亲给外婆白天上完坟,晚上就变成这样了,又听到我母亲学着她疯妈的话又吵又闹,都说我母亲是中邪了,是我外婆附着了。我那时不知道附着是啥意思,后来才知道得了这种病,其实就是外婆的魂灵上身了,我对魂灵没一点概念,只是知道害怕。
村子里的人帮忙找来了个跳大仙的,要赶走附在母亲身上的外婆,母亲骂了一夜,闹了一夜仿佛也累了,安静许多。跳大仙照着母亲鼻子下的人中扎了一针,那针是四棱锭子针,又粗又长,我生怕母亲受不了,像扎着我一样心里直疼。跳大仙的把四棱锭钢针扎进我母亲的人中后,还不停地捻动钢针,我母亲疼得一喘一喘的。
跳大仙的问,你是谁?
我母亲说,我是谷秀秀。
谷秀秀,谷秀秀……挤在屋里的人惊恐地瞪大眼睛回想。谷秀秀,谷秀秀,咱村没叫谷秀秀的呀!有人说,咱村根本就没姓谷的。那狗他妈不就姓谷吗?狗就是我。有人说,甭吱声、甭吱声。听听、听听。
都支楞起耳朵听。
跳大仙的问,你是哪儿人?
我母亲说,我是黑谷镇人。
哟,黑谷镇可不近,几百里,得翻几座大山,屋里人议论道。
跳大仙的问,你来这儿干啥?
我母亲说,我是被人绑架来的,他是个当兵的,他有枪。
跳大仙的问,那你咋跑出来了?
我母亲说,他看我怀孕了,放松了警惕,我跑累了,他也跑累了坐下来憩着,我搬了块石头朝他头砸,很劲地砸,把他砸死了。
屋里的人吓得哗地朝屋外跑。跑到院里议论起来:怪不得她疯了呢,她砸死了人,这女人的命真硬,也怪苦!狗他妈的命也苦!有人问砸死的那个人在哪呀?有人说没听到……
再听听,再听听……都又进屋听。
跳大仙的用指头捻着扎在我母亲人中中的钢针,反反复复地问了几遍后,说你走吧,你走吧,不走我使劲扎了。我母亲就用我外婆的声音说,我走、我走。过了一会儿,我母亲长舒一口气,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真不明白世上还有这样的事情。母亲病好后,我把跳大仙的问母亲的话学给母亲听,母亲听后苦笑了一下,眼睛里有一丝神秘的光亮一闪而过,以后再也没说什么。
父亲把这事放在心里了,父親非要把母亲中邪说的事儿弄个来龙去脉不可,母亲挡不着他,就随了他,让他打探清楚打探不清楚都早点回来。
我外婆的身世一直是个谜,这下谜解开了,更大的谜又来了。我母亲也成了大家议论的话题,都说我母亲是瞎胡扯的,母亲似乎根本就没把村人的议论放在心上,和往常一样该干啥还干啥。
我十岁那年父亲带着我去了趟黑谷镇。先是步行,翻过几座大山后,又坐了车,走了一天路,终于来到了外婆传说中的黑谷镇。
黑谷镇不是我想象中的黑谷镇,我想象中的黑谷镇像北京城一样宽大,有高高的楼房,奔跑的汽车,喧闹的街市,如织的人流。眼前的黑谷镇,看起来就是一条破败不堪的街道,黑不溜秋的,既脏又乱。两排低矮的黑青瓦房已有些年头了,直直地沿河坡而下,仿佛要一头扎进河里。那条河叫黑谷河,河里能行船,现在水量小了,行不动船了。黑谷镇由河而得名,可见黑谷镇应该是座水旱古码头,黑谷镇虽然萧条了,但还在,码头却不见了踪影。
我和父亲住进了一个叫做“帆风”的小旅店,从旅店的牌名和店内的摆设上来看,这里的确有过南船北马,呈现过生意繁荣的景象,小镇还一直保留着明清风格。
店家把我们带进后院的一个不大的房间,房间里陈设着八仙桌,靠椅,还有几件好看的瓷器,父亲和我都不认识这些瓷器,父亲只是觉得这些瓷器贵重,一再嘱咐我千万不要碰这些东西。父亲把我安排在屋中,叮嘱了一些让我不许乱跑的话,说自己先到店家那儿打听打听。店家我见了,是个看似古怪的老头,留一撮青白的胡子,说他的胡子青白,是我第一眼的印象。也许他的脸太干净太白了,他胡子上的那些白和他的脸白得不一样,就被脸上的白映衬成青色的了。
我到厕所里尿了泡,伸头朝大厅看了看,只见我父亲坐在青白胡子老头的对面,青白胡子老头正襟危坐,正和我父亲说着什么。我悄悄地穿过后院,趴在通向后院的门上偷听。我听见我父亲问青白胡子老头我外婆的事情。
青白胡子老头说,你说谁?谁叫谷秀秀?青白胡子老头的耳朵是不是有点聋。父亲扯着嗓子问,这镇子上有没有姓谷的?青白胡子老头不耐烦了,说道你小点声,小点声,我耳朵不聋,一看你就不是当地人。父亲说我是从雀山来的,俺村叫雀蛋。青白胡子老头想笑没笑出来。说,你问的是谷秀秀?父亲说是谷秀秀!青白胡子老头怔了怔,白白的脸一阵抽搐,决断地说,我们这里没有叫谷秀秀的。父亲说你再想想,再想想。青白胡子老头叹了口气说,就这么一条街,街这头尿泡尿就冲到街那头河里了,不用掰指头就能算出来。父亲又问小镇上有没有姓谷的?青白胡子老头说有的,我们这个小镇上差不多都姓谷。父亲说姓谷的有没有大地主?青白胡子老头不耐烦地瞪了父亲一眼,硬硬地说,有,解放后被枪崩了。父亲又说那他的后人呢?后人。青白胡子老头愣了一下说,都死光了,都死光了,扭过头不再理父亲了。父亲无聊地搓了一会儿大手板,显得很失落,说,给我做两碗面吧。
吃完面父亲和我早早地就睡了,父亲高昂的情绪低落下来,也不和我多说话。夜很静,我从没岀过远门,一时睡不着,大睁着两眼丈量屋顶,屋顶上的房梁和柱子全是黑的,黑得瘆人。有野猫从头顶的屋瓦上经过,咯当当地响,挺吓人的,我忙把头蒙了。深夜,我二二糊糊地听爹在喊,狗他娘,狗他娘……
第二天,我们沿街打听谷秀秀,有的说没听说过,有的说没见过。我爹问这里有没有过姓谷的大地主。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不知道解放这么多年,还有人问谁家是地主是什么意思。父亲和我走了大半条街,街上的人并不多,几爿门面都问打听过了,没问出个所以然。当父亲问到一位卖肉的中年人时,中年人挺热情,中年人告诉父亲和我,这个小镇上的确没有叫谷秀秀的。镇上大多数人都姓谷,他姓李,是这个镇子上的外姓人了。姓谷的原来就是大地主,船霸,这镇子和码头都是人家建的,解放后被镇压了,吃了枪子。为何要吃枪子?据说,打老日时谷家大当家的给日本鬼子运过军火,是汉奸。现在大地主还有个亲孙子开个旅店,叫“帆风”旅店。父亲啊了一声,知道自己问的不对头了,一下子问到了根上,怪不得青白胡子老头说话怪怪的,不愿和他多搭话。父亲还问了卖肉的,谷家早五十年前丢闺女的事情。卖肉的嘿嘿一笑,五十年前还没我呢。听也没听说过。父亲知道再问也问不出来什么结果了。
父亲和我回到“帆风”旅店,父亲说要请青白胡子老头喝酒,青白胡子老头说,酒我是不喝的,老夫终身戒酒。父亲又问谷秀秀的事,说是被一个国民党兵逼跑的,高高的个子,长长的头发,白白的脸蛋,是个很好看的女子,后来她疯了。青白胡子老头沉默了好长时间说,根本没有这个人,现在没有,五十年前也没有。倒是这地方那时比较繁华,镇上有妓院。往下,青白胡子老头什么也不说了。
我和父亲起了个绝早,无功而返。
回到家后,父亲母亲绝不再提我外婆谷秀秀的事情。村里偶尔有人提提,过多地也是说母亲鬼附体的事,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
我很快长大了,结了婚,有了孩子,父亲母亲也老了。母亲依然身体硬朗,每年到了外婆的祭日、清明、春节,母亲总要给外婆上坟,叨叨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春节给外婆上坟时,母亲还要拐到四光棍的坟上,给四光棍燎张火纸,四光棍在地下过年过节也就有钱花了。
忽一日,上面来了通知,要我们小村移民。这事吵了好几年了,说是要扩大水库面积。雀蛋村虽在深山里,却是水库的最上游。要搞旅游、要建风景区,总是风声大雨点稀,白吵吵一阵子又扔那了。这次动了真格的,拆迁动移补偿标准下来了,土地、房屋、树、坟……能迁走的都得迁走,还给找好了迁移去的地方。土地是迁不走的,土地是要淹掉的。坟得迁走。坟是根,是老祖宗,根都动了,梢到哪里根也得到哪里。有的村民想不通,这鸟蛋一样的雀蛋村住惯了,不想挪窝了。让根也搬家,根随梢走,这理都不通。不通也不中,国家下劲了,国家是大根,小根不动也得动。
在迁移这件事情上,我母亲显得很积极,别看我母亲年龄大了,思想却能跟得上形势。我母亲总是打听什么时候要动迁?让我们动迁到什么地方去?有没有黑谷镇的移民?当工作人员告诉她有往黑谷镇移民时,母亲高兴坏了,无条件地答应了迁移。母亲答应了,父亲当然也得答应。父亲很想揭开外婆的身世之谜,当年他去黑谷镇没揭开,这次移民成了绝好的机会。母亲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是这样想的。母亲提前做好了移民准备,像是要给雀蛋村的移民做表率。移民工队还表扬了我母亲,有些抵触情绪的村民听了,挖苦我母亲说,人家中啊!人家中呀!人家是往外婆的娘家搬的,我们去哪儿?我们到哪儿都是人生地不熟的。
终于到了搬迁的时候了。我母亲慌慌地去找了四光棍的侄孙,这么多年过去了,四光棍的侄孙早把四光棍忘得一干二净,有点想不起这个人了,他的坟在什么地方更记不得了。我母亲每年给他烧纸,我母亲记得。
我母亲对四光棍的侄孙说,她要把四光棍的坟起走。四光棍的侄孙感到十二分的惊讶!母亲早已深思熟虑,母亲告诉四光棍的侄孙,她不愿看到四光棍被埋在水下,过暗无天日的日子,四光棍对她有恩,对她母亲有恩,她要把四光棍的骨尘带走,带到黑谷镇去。四光棍的侄孙哼咛了半天,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迁坟款不能给我母亲。我母亲说那点钱我们不要,连起坟的费用我们也包了。
我们家做好了一切迁移准备,树出了,房扒了,羊、牛也卖了。连我家的祖坟也全起了,每个人的骨尘都装在一个罐子里,罐子的口上绑着红布,放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下,每天早上父亲母亲都要到摆满祖宗罐子的地方磕个头。
外婆的坟肯定也要起走的,母亲说,等起了四光棍的坟再起外婆的坟,让外婆在地下多安生几天。
起四光棍的坟时,村上出动了很多人去看,有大人也有小孩。我和父亲用草席给他搭了个遮阳棚,父亲和我在四光棍的坟头上磕过头,放过鞭炮,父亲喊声四伯,我们来起坟了,送你去新家。父亲为他的坟破了土,我慢慢地把四光棍的坟挖开,像考古一样轻轻地寻找着四光棍的骨尘。四光棍已死去几十年了,那时候条件差,人穷,四光棍还不如我外婆,连块门板也没占上,只用一片苇席遮了脸埋的。父亲小心依依地拨开泥土,细心地寻找着四光棍的骨头。四光棍的骨头有的已经化为了泥土,只剩下头骨,胛骨、胳膊骨和大腿骨,拼起来也算有个人样了,只是少了些肋骨,那人样儿有点不伦不类。
看热闹的人乱哄哄的,孩子们争先朝土堆上站。大人们肯定不是来看起坟的,都要移民走了,谁家没有坟起,他们是看我家人的行动和脸色来了,看我们如何对待四光棍,是不是诚心诚意。我们按照风俗和祖宗的起法,一个程序都不少,该磕头时磕头,该放炮时放炮。父亲和我严肃认真,一脸虔诚。那些争先恐后朝土堆上站的孩子们,总是把土蹬进墓坑中。我这时正把四光棍的头骨捧在手里,我突然想起了个笑话:有一家人给他的父亲起坟,正是放学的时候,看起坟的孩子们围了一圈,影响了他起坟,他撵又撵不走,他就抱起他父亲的头,用他父亲龇着牙的嘴叉子骨,对着孩子们的裤裆吓唬说,咬鸡鸡儿、咬鸡鸡儿……孩子们轰地跑了。想到这儿,我就想笑,但我没笑出来,这个时候,我知道我是不能笑的。我手里捧着的人头将和我的外婆葬在一起,他就是我的外公了,我手里捧着的是外公的头颅,我将来要给他下跪磕头、烧纸钱、放鞭炮。我不会让人看笑话的。
起完四光棍的坟,我母亲也把他的骨尘装进了罐中,用红布包了,和我们的祖宗,我的爷爷奶奶摆放在一起。我总看着有点别扭,心里总是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我母亲早已把他当做亲人当做父亲看待了。
起我外婆坟那天,天气有点不好,下起了濛濛细雨,母亲没有到外婆的坟上去。起了那么多坟,一切程序都轻车熟路了,很快外婆的骨尘就起出来了,外婆死时占了棺材,是我父亲给她找人打的,况且我外婆死的年代又晚,骨架保持得还算完整。
我们把外婆的骨尘带回来后,我哭着说,妈,我把外婆带回来了。母亲也不管院子里有没有泥水,就给我外婆下了一跪,还磕了头。母亲给我外婆磕过头后,站起身子就不一样了,步态突然变得轻快起来,接著就是笑,那笑声分明年轻了许多,已不是母亲的笑声,应该是外婆年轻时的声音了。母亲用外婆的声音喊道,我要回家了,要回黑谷镇了,要回黑谷镇了……
我一时诧异,突然想起母亲曾经的鬼附体之说,差点没把外婆的骨尘摔掉在地上。
母亲又中邪了,分明是外婆又附上了母亲的身子。外婆去世这么多年了,外婆的灵魂依然这样旺盛,这样阴魂不散,可见外婆对于母亲爱多深,情有多大。
这次我母亲被外婆附体后只是笑,只是笑着叫着要回黑谷镇,要回老家。我母亲这回并没什么激烈的动作,和过分的言语,我们也就没找跳大仙的,跳大仙的又要给我母亲扎针,母亲岁数已经大了,我们怕母亲受不了,实在不忍心让我母亲再受扎针的罪。况且我外婆就在我家,就在我母亲的身边,她可以随时从我母亲的身上下来,我们就任由我外婆附在母亲的身上,任由母亲自说自的高兴去,母亲和外婆已经融为一体了。
母亲学着外婆的腔调喊过之后,就不再喊了,话语变得更加亲切和温柔。
总是用外婆的腔调笑着小声地说,像是有意地自说自话:妮,咱回家,咱回黑谷镇,回黑谷镇。黑谷镇咱有地、有船、有房子……
动身离开雀蛋村那天,阳光格外地明媚,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然而所有人的心头都充满了阴郁,仿佛有雨在哗哗地下。新地方再好,终究故土难离,除我母亲疯外婆似的嘻嘻哈哈嘟哝着要去黑谷镇外,我们一家人和这块土地难舍难分,心中都酸楚得不是滋味。
家里的东西并不多,一大卡车足足装得下,余下的破烂东西统统扔掉了。那些装有祖宗骨尘的罐子,被我精心地装在两个大木箱里,四光棍的骨尘,我外婆的骨尘,也都在大木箱里,大木箱上覆盖着大红布。
我宁愿相信母亲的身体被外婆附了,母亲好带着外婆的魂灵出发,去一个她梦中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那里肯定是外婆的家了。因为谁也无法解释,母亲胡言乱语里的确有个黑谷镇,有姓谷的地主,黑谷镇确实行过船,还有那么多古旧的房子,这是我小时候亲眼看见的,只是有谜一样的事情我们无法解释,我内心也充瞒了好奇,这也是我同意移民黑谷镇的原因。
我的母亲身体接着就弱了下来,她一直用我外婆的行为和语言喜眯眯笑哈哈的,小声地咕哝着似乎只有她能听清的话。要回家、要回家……要回黑谷镇、要回黑谷镇……现在我母亲的身体不是我母亲一个人的身体了,她身上承载着我外婆的灵魂,我外婆回归故里的沉重灵魂,她的身体一定不堪重负了。
我们不知道,我们移民过去会发生什么事情,有什么样的故事在等待着我们。
车走一段路是要坐船的,现在这个地方的下游已经能行船了,不像我小时候,随父亲去黑谷镇还需要翻几架大山,要跑路,要坐长途汽车。世事变迁,雀蛋村很快就成为历史,被淹没在水中。远方的黑谷镇,一定不是我童年见过的黑谷镇了,我们一家连根拔掉移了过去。
乡亲们来送我们来了,都招着手含着泪,依依不舍的样子。父亲的目光留恋着雀蛋村,母亲的目光是亮的,亮得有神。当汽车路过当年外婆和母亲住过的池塘边时,母亲的眼睛睁大了,还使劲地朝池塘招了招手。我看见父亲哭了,我也哭了,母亲没哭,母亲一直在笑,但在她的眼里,我分明看到了泪光,泪水晶莹剔透。
四光棍,不,我外公,他已成为我的外公了。因为现在四光棍的骨尘和我外婆的骨尘就装在一个箱子里,我外婆的灵魂附在我母亲的身上,我外婆的骨尘这会儿就和四光棍的骨尘紧紧地挨在一起,坐着同一辆车出发——去黑谷镇。
朋友把故事讲到这里,让我一阵恍惚,难道世间真有鬼附体这么一说?朋友见我这么问,只是神秘地笑了一笑,说,农村老人有农村老人的狡黠!我正揣测朋友所说的农村老人的狡黠是什么意思。朋友一脸正经地告诉我,哪有什么鬼附体之说!这都是母亲演的戏,是演给村里人看的,目的是要兌现她对四光棍的承诺,把四光棍和我外婆合葬在一起,却又苦于找不到理由,如果不吭不哈地把我外婆和四光棍合葬在一起,不但我们家人过不了这个坎,四光棍的家族也过不了这个坎,就是村里人怕也过不了这个坎,我的母亲,就弄了个鬼附体这么一说,借我外婆的嘴,把她想做的事做了,最终对四光棍有了一个交代。至于迁到黑谷镇,镇上总比山沟里好吧,这也是我母亲的一能。
于是,我俩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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