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01
讯息一:
李小姐你好,可否请问你曾住渝中市吗?因为我爸爸拜托我,找一个叫李云的作家,本名是李美云,但他只给我这些信息而已。如果你是本人,请你回复我;如果不是,也请你告知我一声,谢谢你。不好意思,打扰了。爸爸从来没有拜托过我任何事,我希望帮他找到李云作家。
讯息二:
我爸爸说,与李美云小姐是很久以前的老朋友。我爸爸近期搬家,无意间看到李小姐写给他的信,令他又想起这位好朋友。但已多年没有联络,也断了联络方式。于是请托我上网帮他找找,有没有叫李云的人,约四十多岁,老家住渝中市北滨。我爸爸说,曾在《XX副刊》专栏上看过“李云”的名字,所以我想你有可能是位作家。我才在网上搜寻“李云”名字,因而看见你。刚刚有Google到你的本名,确实是李美云,也和我爸爸叙述的年纪相符,我想你应该是我爸爸想找寻的人。我知道我很冒昧,真的很不好意思,但如果你还记得“江为民”这位老朋友,并且有意愿和他联络的话,可否请你回复我,万分感谢你。
02
来自网络平台的两封讯息,开头就使她心中一惊。尚未看完全信,她已经知道是那人。分别十六年,完全没有任何关联的两人,因这两封脸书讯息,断裂的时空补缀连接。
他来找她了。
03
在李美云长达二十年的创作时间里,半数的作品都奠基于自己的人生故事。她将生活过的乡村、小镇,经验过的童年、少女时代、青年时光,身边的亲人、友人、恋人,捏塑成一组围绕着一个女孩身边的人事物,组成大约七、八人的小团体。如同模型屋与模型人偶般,在一次一次的书写里,重复地出现,随着书写渐次地成长。
这组人物中,江为民是她书写过最多次的人。甚至连毫无自传色彩、纯粹虚构的小说,江也化身成虚构人物出现。
李美云曾将他写成一个高大如花岗石雕成的粗犷黑道男子,也曾书写成一个苍白瘦削、阴郁忧伤的男人,以及其他不同面目、形象的人物。他的职业时而是罪犯、时而是浪子、时而是粗工,年纪则在三十五到五十五岁之间起伏。
李美云总是写他,但却将他写成不是他的那种人。李美云一次次摹写的是围绕着江而生的幻影,在这些幻影里,他每一次都爱她。作品里的江化身成各种名字,无论是何种角色,无论多么凶狠、孤寂、冷漠,总有个使他无力抗拒的女人,命定一般出现,那是由李美云自己衍生出的数十个女主角(或叙述者)。
小说里,不是他的他,爱着不是她的她,像一种宿命。
写作可能是种代偿作用。李美云花费那么多心力去描绘他的爱,肯定是因为现实里感觉被爱得不够多、不够确定。在那些漫长的书写过程,她一次、一次描写着他的爱,彷佛就能真正被爱过。
多年后的此时,李美云依然无法估计江与她之间谁爱谁更多些,“他真的爱过我吗?”作品里的爱太浓烈,显得人生太淡;作品里那么理所当然地被爱,显得人生寒碜。
1999年最后一次相恋,是李美云提着行李离家。与江同居三个月之后,她又提着行李在半夜逃走。李美云以无转圜余地的方式逃离,那样的伤害如最后一击,将两人牵扯不断的关系击碎,使她认为一生中不可能再见到他。
这个“不可能”,让她能放胆无尽地书写,尽情地写、编造、创作他,彷佛他是一口不会干涸的井、是一座能将任何事物投入的深湖。她想要什么响应,就自己创造。
她知道他不会读。或者,她等他来读。
04
江的生活日常里,读书吗?看报吗?会上网吗?都是谜。
几乎,她生命中真正爱过的人,都交往两次以上。她能清楚记得那种循环、再三确认的过程。与这人第一次的恋爱失败,多年后再来,确认失败,才安心,或死心。
李美云的爱情几乎都是不断地回旋,她目前安定下来的对象P也是多年前相恋分离,几年后重逢,私订终生,而后就像寻常夫妻那样,同居到现在。当时她以为P已经是源头了,所有爱情问题一一解决,都已尽力到不能够为止。
她不能去爱她没爱过的人,她无法放下她已经离开的人。
她只能重复地爱、重复地写,在那些看似“吃回头草”的过程,爱的意义、生命的价值,被重复演练、反复出现的相处、相恋、分别、伤害、思念、痛苦、纠缠,等到重逢时,透过如倒数计时般的相处兑现出来。所有情分用尽,分离才真正到来。
“只发生过一次的事等于不存在”,她的爱都需要重来。
源头之外,还有一个江为民。她惊愕想到,对啊,可是江为民不算,他已经是被除名的人了,不在这必须一一重复确认的名单。或者说,她认为他們俩已经一次、两次、三次,反复再反复确认过了,没办法相处,不可能相守。无论多深的爱,无能落实。
分别后他的人生日常,做什么工作、住什么地方、过着什么生活、爱着什么人,与她无关。
05
她时常怀疑,自己有个部分已经遗留在那个属于他们的时空。像太空舱的某个破损脱出的残骸,于苍茫太空里浮沉,你不能说它不存在,却也不能肯定它还在。
他女儿在讯息里说明:“我爸爸完全不会上网、不会用计算机,也没有用智能手机。”就如当时,他是与语言、文字、小说都无关的人。
那两日间,李美云与江的女儿江彤彤反复通讯,好像如今已经三十一岁、未曾谋面的女孩彤彤,是她与他之间仅有的关联,是一根可以连通过去与未来的天线(是网络,现在什么都是无线的了)。
李美云因为陷入时空错乱中而彷徨无助,她一封一封讯息去问:“身体不好是什么意思?生病了吗?”“不能喝酒是因为什么?”
他女儿说:“父亲现在一个人住。”
什么意思?当年那个女人离开他了吗?
女儿说:“父亲独自一个住在北滨区的套房里。”
“父亲身体不太好,没有喝酒,脾气也好了很多。”彤彤回答。
套房?她心中翻涌出的是许多画面:那栋河边跃层套房、小区里的兔子与顶楼的鸽子。他是那种脚没踩在地上就不感觉安心的人,套房怎能住着他?她心中涌起他落魄的境况,一阵心酸。
彤彤说:“他前阵子开刀,身体也不太好。”
06
透过彤彤交换手机号码,约好隔天晚间八点,由李美云主动联系。李美云在P面前打电话给江,约好的时间是晚上八点,七点五十分李美云就握着手机等待。二十年前他们相恋的漫长岁月,彼此都没有使用移动电话,更遑论博客、微信、智能型手机这些东西。
在失去联系的日子里,她不曾想过要动用网络这强大的功能来搜寻他。他就是那种不会存在网络上的人,网络上却有许多李美云以他为蓝本书写的小说,那些不是他的角色,李美云的创造之物。
手机响了几声才接通,“喂”尾音上扬,拉得好高。那是连梦里都不曾出现的声音,沙哑、鼻腔共鸣。是他,就一个音,她知道是他。从前的从前,每次深夜里他打电话来,一个音她就能知道他是否喝酒了,清醒或酒醉。
今天亦然。他清醒着,或许也是因为他女儿的讯息里写着:“他戒酒了,脾气也不像以前那样不好了。”当时李美云认为,女儿彷佛在替他拉票似的。
“是我。”李美云说,就这两个字,命令一般。她曾经深信这两个字能夺走他的神智,绳索似地吊住他的魂命。“是我”等同于说:你来。当我呼唤你,你必须出现。
曾经是这样的,她任意出入他的生命,直到再不能够为止。“别再找我了,没有你,我也不会死。”那是他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那样的江,已经不再恨她了吗?
不再恨,是否意味着不再爱了?
他没回过神来,“是我啊!”她几乎生气了,但又苦于无法说出自己的名字而着急。整整三十年,她从没在他面前说过她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在当时,是一个禁忌。
“是你。”他像是突然领悟了什么似的笑了。
“你女儿写讯息给我。”李美云说。
“对啊!前阵子在日报上看到你的专栏。”他淡淡地说。
“那个专栏我写九年了。”她赌气地说,九年了!“我出了好多书。”她没想到真正开始对话,自己还是那么任性。彷佛这些年的失联都是因为江不读书的缘故。
他没提到那封信。一封或数封?他都留着?她以为在她留书出走时,那些于争吵时刻、于自己讷讷说不出话来,无法将心中所想诉诸语言时,那些在失眠的夜晚,她抱着棉被到书房躲着,用原子笔在白纸上艰难写下,企图使他明白她的信件。她记不得内容了,是他说过“你不要再写的。你写那些,我看不懂”的书信,他都留着。
07
“好久不见,你好吗?”江问她。仅是这样一句寻常的话,如此发生,像中间不曾经历过那么多悲伤。
“我很好啊,你呢?”不想多年后,她能如此轻松回应。她耗费多少小说篇幅去寻觅、揣摩、假设、怀想的重逢,每一次都像是途中偶遇,她被他不发一语地抓走,投掷进她无能适应,也无法逃脱的夫妻生活。
电话里他们断续寒暄,江轻声笑着,彷佛能听见她就是最大的快乐。
“你结婚了吗?”他问。
“算是结婚吧!我还是选择跟女生在一起。”李美云说。
“幸福就好。”江说。
寒暄的电话谈及他的手术(因长期劳动,脊椎受伤)、工作(搭鹰架改行当保全)、酒驾(呵呵,不该喝酒了啊!前阵子才被抓进去关了一夜)。无论谈论什么,江始终带着超越李美云能够想象的轻快语调,每一句话都进一步解除她的心头重担。
即使潦倒、孤独、老病(或许没那么凄惨),江彷佛已经可以逆来顺受,丝毫没有自怜或伤感(毕竟我没有毁了他)。
“我都当阿公了啊,嘿!我有两个孙子,一男一女,很可爱。”江说。“难以想象吧!我当阿公。”江傻气地笑着,语气里有种安慰。
他们终于可以还原成无伤无恨的寻常熟识了吗?
08
唯有在挂上电话之前,江语带伤感地说:“这么多年过去,如果我们在街上相遇,你不会认得我,我也不会认得你了。”
“才不会,我都没变!”李美云抗议地说,四十五岁的她发出二十五岁的嗲声嗓音。她维持着年轻时的体重与身材,可是,她的脸都垮了,线条被岁月切过,苍老与磨损都写在她失去胶原蛋白,变得薄脆的皮肤里。
那么长时间搭鹰架、出入于各种体力劳动,被烟酒、槟榔损害的江的身体、外型,这副肉身,可以苍老到什么模样?
会不会已经秃头、驼背、缺齿?脸颊深陷,把曾经的潇洒全消磨殆尽?
倘若擦身而过,她能将他认出来吗?
“有空路过北滨,就来看看我。”江说。
“好的。要多保重。”李美云晕乎乎地回答。和解带来的释放感觉如酒醉,使她泫然欲泣。
09
挂上电话,她感到疲惫而放松。身体与头脑像是进行了长途跋涉,又像被时空激烈地拗折过,她突然不知身在何处,眼神涣散,无能说话。
P好像得知她心中的强烈起伏,轻声说:“来这里。”
李美云躺靠在横卧于沙发里的P身旁,P双手环抱她。李美云百感交集,久久不能说话。
她几乎睡着了。方才的说话声,那些短暂言谈里没有被触及的过往,有什么该说、没说、不能说、不想说、不需要说的,无形的话语像潮水,把十多年的内疚、纠缠、担忧、悔恨全冲走。她遗忘了所有真实发生过的,甚至是上一分钟与江的交谈。
在近乎睡梦的空想里,她又任自己回到小说里曾经书写过的画面。到底是真实发生,或虚构而出?不重要,重要的是被记录下来的一切,成为了她与他,或她与这世界(身世、童年、家人、恋爱、伤害、修补、救赎)因为重复而构造出的真实。
他来寻她已是多年以后,而她却真切地在作品里,一次、一次寻找过他了。悲哀的是,多年后她才理解自己离开的理由。她不是那种可以成为贤妻良母的女人,她全部的生活都即将贡献给写作。但他们的爱太浓烈,如果她不逃走,她会因为这份爱而成为被困在日常生活里、被困在那个河边小屋里,因爱而失去自我的女人。
突然那些画面又都变成文字了,梦境般“咻”一声,把所有感受都抽干、吸掉的什么。瞬间让空气里的摩擦全都消失,陷入真空。
“你宁可写那些,也不直接跟我说。”江总是埋怨。
10
這些、那些所有过程她都写过了,但她还是不确定,因为过度书写而造成的磨损、偏差、歪斜,对自己身处的世界造成什么改变。甚至,会不会是因为可以造成这些磨损、偏差、歪斜,她才成了一个作家。她能够无止境地从已经“发生”了的时间里,一再盗走她想要的,重贴、改写、复制,一再一再地,将已经“冻结”的“事实”,变成无数个“开放”“不确定”“可以更动”的“故事”。
作品是持续不断变动的过程。此次的作品覆盖着上一次、现在覆盖了过去、过去改写了曾经。不会停止,没有确定。被写下是为了等待改写。生出一个作品,是为了修改作家本人,以至于可以创造出下一个作品。
作品将作者打造成更接近他自己想要的模样,以便生产出自己最渴望的作品。如此反复、循环,没有终止。
是啊,她曾多么真切地描绘,分别那日最后的相处。阳光倾斜,照耀于那一片被兔子与天竺鼠啃得光秃的草皮。他静坐在那个红色的圆桌旁,背影看起来像是拒绝任何沟通,他以沉默对抗对她的不理解。
他会继续沉默数日,直到怀疑烟消云散。而她等不了那么久,必须留书出走。她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大喊着:“我要走了,你全不知道。这次是最后一次了。”
作品是墓碑、挽歌,是星空、黑洞、宇宙,是一个人爱过、恨过的全部生命。是所有恐惧与欲望的集结,是美梦与噩梦的总和。是她要对江(与所有情人)说出的最完整的话。
是此刻静躺于沙发上被包容、宽谅、原宥化成的大海。
那些如海的文字终于拨动了时间刻度一格,她知道某些人的生命被改变了。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