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殿华
我的妈妈出生于一九四三年,今年七十五岁了。这么一看,她绝对是个跨世纪的老人。
我的妈妈是个独生女,就是说,她老人家从小到大到今天都没有兄弟姐妹。我这么说不是废话么?不是废话,不是废话。我妈妈虽然是独生女,但是我姥姥家算是人丁兴旺的大家庭,我妈妈只是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而已。
我记事以后,懂点事儿的时候,我就这个现象和我妈妈做过交流,就是就我妈妈是独生女的这个现象,就是就我姥姥为什么只生养了我妈妈一个女儿而没有多生养几个孩子的这个现象。因为我听我妈妈她老人家早在她年轻的时候,就是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她就跟我说过,她的娘家人丁兴旺,她的叔叔家、她的姑姑家都有很多孩子,她的堂兄弟很多,表兄弟姊妹的数目也不少!而且她的姥姥家也有很多人,到现在到今年为止,我的妈妈都已经七十五岁,我都已经五十岁,我的姥姥家、我妈妈的姥姥家的那些人和往事,我还是没能够弄清楚,我妈妈她老人家也还没来得及跟我详细讲,给我讲清楚!
生活的洪流裹挟着无数生命,裹挟著芸芸众生,一路向前。太多的事儿来不及梳理就变成了往事,太多的人来不及认识和亲近就变成了故人,太多的时光、岁月、情感、衷肠、遗憾、欢欣、生死、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就都如轻烟飘散了。
妈妈能活到今天依然是个奇迹!她自己不止一次的这样说,她没想到自己活到今天还依然这样健康!她说,她的姥姥只活到五十三岁,她的妈妈也只活到五十三岁!就是说我的姥姥、我的太姥姥都只活到五十三岁!我妈妈的妈妈,我妈妈的妈妈的妈妈都如此,我妈妈是不是也是这个命运呢?
如果我的妈妈也像她的妈妈那样,也像她的姥姥那样,早早地在五十三岁就告别人世,我今天就不可能有机会坐在我妈妈身边心平气和地听她老人家给我讲那过去的事情。每当这个时候我的耳畔就会有歌声响起,心头就会有旋律流淌,时间的界限会变得模糊,昨天、过去,今天、现在的界限会变得模糊,我不是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但是我的感受一样是神奇的、沉静的、温暖的、和谐的、美妙的,我感到我真的就是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人如果一直活着,就一直会有可讲的故事吧?因为人如果一直活着,就一直会有过去,想一想这件事儿就会感到很美好很美妙很神奇!人如果一直活着该有多好!边走边看,边看边忘,不好的事情忘了,记忆里只留下好的事情,因为时间久远,太多的细节也蒸发了,人生一路上的风景水乳交融得分不清了,留下一点痕迹的记忆都跟画儿似的朦胧而又温暖。今天我的七十五岁的老母亲思维敏捷,操着标准化了一些的山东聊城口音,条理清晰地给我讲我姥姥家的那些年代久远、尘封已久、她也说不完整记不太清的往事的时候,我的感受是丰富而温暖的,我感到了一种沉静而平和的力量在我心底生成、升起、弥漫,不是我想回到过去,回到那些我还不曾存在的时光里,而是我发现那些时光和时光里的人和事儿,与我不知怎么的天然地必然地就有了密不可分的关系。
妈妈今天和我说,当她活到五十多岁的时候,真的感到了担心,担心重复她的妈妈、她的姥姥,也就是我的姥姥我的太姥姥的命运:担心活不过五十三岁这道坎!但是哪里想到命运换了一个角度来诠释她的担心。我的父亲在五十五岁那年,生命突然在一个夏日的午后终止。
我的父亲五十五岁时死于矿难。那是一九九七年的夏天发生的事儿。
我妈妈有一个兄弟,是我的大舅,名叫甄子超。他是我最熟悉的姥姥家的亲人。虽说是亲人,可是又不曾相认,可是我又不记得他的模样,不记得与他有过交往,没见过面,没说过话,没有过书信来往。我妈妈说我大舅是念过书的农民,是有文化的农民。我很小很小的时候,随妈妈回过老家,按常理,大舅肯定是抱过我的,但是我不记得了。我小的时候,大舅是我们遥远的、远在山东老家的亲人。最近的关于大舅甄子超的消息是我姥爷去世前,我妈妈在我大妹妹陪同下去山东老家探望护理病危中的我姥爷的那段时间里留下的。那段时间里大舅参加了一个什么组织的活动,黑天白昼地忙,不怎么干地里的农活,我姥爷对此很生气,我姥爷也是很有脾气的人!我姥爷就对他进行干预,好像也没有什么结果,我大舅似乎中了邪似的坚贞坚持,毫不为所动。
我从小就对这个大舅很有感情,现在看不是我对他有感情,是我妈妈我爸爸对他们的这个兄弟有感情,然后由于我对父母的深厚感情,就自然而然地继承了父辈间的感情。这种感情要说是真实存在的吧,又没有什么根据和依托,这种感情要说是虚幻的不存在的呢,好像也不对。
我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年,我的姥爷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姥爷死的时候八十三岁,我父亲的终年是五十五岁,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话虽这样说,父亲去世时,我姥爷并没有见到他唯一的姑爷子最后一面。
我前面说过,我妈妈是个独生女,这里怎么又说她有了个兄弟呢?我大舅甄子超是我姥爷的过继子,是我姥爷的兄弟家的长子,他是从小过继给我姥爷的。
我姥爷大名叫甄新柱,他的兄弟,也就是我的二姥爷,大名叫做甄新峰,他们两兄弟是来过关外来过吉林蛟河煤矿我家的,我小时候就见过他们俩。
二姥爷甄新峰生养了很多孩子,清一色的是小子,据我妈妈回忆,有七八个之多。我大舅甄子超就是其中的老大,是长子,他之前还有过一个小子,有名字,叫甄子存,是又白又胖又可爱的一个大小子。长到八个月时病了,我妈妈说,她爹和她爷爷两个人抱着病重的子存舅舅走十多里路去朝城镇给看病去,还没到地方孩子的脑瓜就耷拉下来了。镇里的大夫看了看就说:都凉了,已经不行了,扔了吧。两个人往回来,回家去。我的姥爷说:爹,孩子死了,扔了吧。我姥爷的爹爹我妈妈的爷爷不撒手,把个死孩子抱在怀里暖,舍不得扔,抱回了甄庄。子存舅舅活到八个月大,死了。子存之死,最伤心的是我妈妈的爷爷,也就是子存的爷爷。子存是他的第一个孙子。最淡定的是我妈妈的婶娘,也就是我的二姥姥,也就是子存的母亲。她知道子存死了,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不是你家的娃,你养不活啊。语气淡定超然。后来她接二连三地为甄家添丁进口,又生了很多个小子。
在我问过我妈妈的所有问题中,最突出的一个是,我不止一次地问过我姥姥去世的原因。这个问题我妈妈她老人家始终无法肯定地给出答案。根据妈妈的描述和我学医的经历,我想最可能的死因是癌症。我上初中前后的时光吧,有那么很多年里,我记得我的爸爸妈妈不止一次地把装满小药瓶的小木盒邮寄到山东老家去,那是给我的姥姥治病救命的药。我那时应该是快懂事的时候了,我很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但是对我的妈妈又不会说一句安慰宽心的话,可见我还是没有懂事儿。记得后来山东老家来了一封信,也很可能是一封电报,我记不清了。我惶恐地看着妈妈失声痛哭了很久痛哭了很多天,我只知道我的姥姥在山东老家病死了!我只是天天陪着妈妈,我没哭,我记得妈妈哭了很多天,很多天。我之所以惶恐,可能是我看到了失去妈妈的我的妈妈很孤单很弱小很可怜的样子,我可能是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害怕,害怕我有一天也会失去妈妈。但是我记得很清楚,我只是每天陪着妈妈,但是没有陪着她哭。可见我从小就是一个很少流泪的人,从小心肠就可能比较硬。
对于我妈妈的爷爷,我的太姥爷,就是从朝城镇把我八个月大就死去的子存舅舅抱回甄庄的我的太姥爷,我有印象!我年纪很小的时候,三四岁左右?我妈妈领着我和大妹妹回山东老家住过一阵儿。那段时间我爸爸就住在矿上的独身宿舍里,我们从山东回来后先是住到矿上的探亲宿舍里,我还记得那里的地面是红色的地板,后来很快矿上就给了房子,我家就搬到前窑住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山东老家。
我的记忆里是有一个头上扎着白毛巾,穿着十分简朴的山东老汉的形象的,就像电影《地道战》里敲钟老汉那个样子!在我深埋四十多年的印象里,我的太姥爷只有头上扎着的毛羊肚毛巾是白色的,背景和身影都是黑色的、灰色的,像是天刚亮时,又像是天已经黑下来的傍晚时分。这位山东老汉在我记忆里残存的形象是个右侧影,线条轮廓在腰以上部分是很清晰的,腰以下部分和黑暗融合在一起,看不清了。他的后面是山东农村的门框、院子门楼,伴随着这个画面的,我的鼻底似乎还残留着牲口棚的一丝气息,有驴马牛的粪便味儿,农村灶坑里的草木灰味儿,泥土房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的那种霉味儿,而且耳畔也隐约地回响起稍远一些的地方那个久远年代山东农村傍晚时分的各种声响……但是我又有点怀疑,人在三岁四岁时能有记忆吗?
我的太姥爷大名叫甄继成,活到八十多岁,他一直是和他的儿子们生活在一起的,就是和我的姥爷、二姥爷生活在一起。“我奶奶死得很早。”我妈妈说,“我奶奶死的时候,我叔叔、我姑姑还小,是我娘和我爹把我叔叔和我姑姑养大的。我叔比我大八岁,我姑比我大四岁。”我妈妈说她的爷爷在奶奶死后没有再找老伴,一直跟着她的爹爹生活,直到病故。我问到太姥姥的死因,我妈妈说,她的奶奶死于瘟疫。我推算了一下我的太姥姥去世时的年纪,得不到确切的数字,我妈妈也不记得她小时候见过她的奶奶,我因此判断我的太姥姥死的时候不会超过三十岁。三十岁,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中国山东农村,应该算是中年妇女的年龄了吧?
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就有了这么一个印象:我妈妈这边,也就是我姥姥这边的亲人中,女人是短寿的。在我童年的潜意识里,我预感我的妈妈是活不过我的父亲的。后来的事实正好和我的预感相反。我的父亲是个铁打的汉子,山东大汉!高大威武,性情豪爽,乐善好施,助人为乐,总是有能力有热情有办法,人缘极好,体格也好,人人都说他能活到九十岁以上!后来我的爷爷、奶奶相继离世时都是八十五岁高龄以上的年纪,这就更加印证了大家的说法,对此我也毫不担心、坚信不疑!我的父亲铁定是长寿的,至少能活到九十岁!我是对父亲这样有信心,以至于我长大以后的很长一段时光里忙于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竟然很少坐下来与父亲做父子间的交流和沟通。我长大的过程中父亲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潜意识里可能是这样打算的:等我的工作和生活达到了一定成熟的阶段,可以松口气下来时,那时父亲可能也开始变老了,等到了那个时候爷俩有的是时间坐下来畅叙人生和生活!什么叫树欲静而风不停?什么叫子欲孝而亲不待?这就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对妈妈的担心。我从懂事的时候起,我就感到我妈妈的身体真是不好,经常病得很重,经常接连很多天滴水不进,经常吃药。我总是很担心,那时虽然不知道担心的是什么。现在回头看,.我那时一定是担心妈妈过早地离开我,过早地死去。我有这样的担心别人并不知晓,可见我的妈妈当年的身体真是不好。是不是因此上我无意中把更多的时间都用来陪妈妈了呢?
我搜肠刮肚地回忆我对我妈妈的爷爷我的太姥爷的记忆残片。我很乐意很有兴趣很热烈地想唤起我对他老人家的记忆。我三岁或四岁时候的记忆已经在我的大脑沟回里沉睡太久。半个世纪的时光在历史的长河里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但是这个长度足够埋没一切。我的太姥爷甄继成老人家,头上扎着白羊肚毛巾的右侧影的五十年前的山东老汉,那个时候他不是太老,但是有了孙子孙女一大群了,也不太年轻啦!在农村互助组或者是早期合作社阶段,老伴因为瘟疫死去多年,大儿子(就是我的亲姥爷甄新柱)已经成家,有了女儿(就是我的妈妈),有了外孙子(就是我)外孙女(就是我大妹妹),二儿子(甄新峰,我的二姥爷,我妈妈的亲二叔)和小女儿(我妈妈的亲姑姑)年纪还小,都还未成家,都由大儿子大儿媳抚养生活。我的太姥爷甄继成老人家,头上扎着白羊肚毛巾,他的右侧影四十多年后在我五十多岁的今天,闪烁在我的眼前,黑色白色的身影,身下已有三代儿女的老汉,晚上为合作社看场院看瓜田。我闻到了场院里堆积如山的麦垛的香味,我闻到了夜风里甜瓜的香味,夜幕中一望无际的齐鲁大地上还没有收割的汹涌着的麦浪,一望无际的夜色里,月光下瓜秧成片……东边似乎听得见黄河的涛声,西边的天空有亮光一闪一闪,有风声,有雷声,要下雨了……这里从前是闹过水患发过大水的,以后是不是还会有呢?一九五九年,我的父亲就是趟着没膝深的大水背井离乡、远走天涯、独闯关东的。他生活在关东,死在关东。
我出生在东北。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山东人,我的姥姥家和我的奶奶家相隔不到十里地。他们在东北生活了一辈子,乡音不改。我小的时候会说山东话,后来不说了,开始说东北话。但是我仍然是山东人,骨子里仍然是。
如果我的父亲还活着,对于姥姥家往事的细节我肯定会知道得很多。父亲的头脑总是很清晰,而且人很善言语,表达流畅。但是,如果他还活着,今年也是七十五岁的年龄了,对于往事他是否还能记清?
儿子随妈,女儿随爹,说的是遗传。看年龄我的妈妈肯定是继承了我姥爷的寿命秉性,她今年七十五岁身体依然硬朗,就已经破解了甄家女性短寿的魔咒!但是我的爷爷奶奶都是在八十多岁的高龄上去世,我的父亲又随了谁呢?我又会随了谁呢?
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没有交代,这就是我妈妈的姥爷。老人家名叫高庆林。妈妈的记忆里这是一个热爱吃喝玩樂的农村老汉,是屠夫,是杀猪宰羊的行家里手,因此一生有吃有喝,总是红光满面的样子,人也高寿。而且有趣的是,我妈妈说,老人家和我的爷爷也就是我妈妈的老公公是好朋友!另外还有两个人,他们四个组成的“乡村快乐四人组”在十里八乡很有名,以后我会专门讲讲他们的故事!他们四个人经常在一起喝酒、推牌九、打牌页、吹鹌鹑、逛集……都不爱干庄稼地里的活儿,不是没有活儿,是不爱干!另外两个人与本文没有直接关系,这里按下不表。单从我妈妈的姥爷和我的爷爷在那个一穷二白的时代,在那种时代贫穷的生活里能找到乐趣,能活到八十多岁,单从这样一个简单的现象里就能归纳出一个朴素的生活真理:那些看似不务正业的人很可能就是掌握了生命真谛的人,他们反而可能活得更长久!这里就又引出了一个问题令人不得不思考:人为什么活着?活着的意义在哪里?是有意义呢还是没意义?
还有那么多的姥姥家的人仍然生活在古老的山东大地上,农村、城市里可能都有人在。人的自身的生存繁衍,超过了三代就不算是近亲,超过了五代就不再是亲戚,叫“出了五服”。我的二姥姥家,我的妈妈有七个堂弟,七个堂弟七个家庭添丁进口生活到今天,很可能已经多达上百号人马,我一个都不认识了!我妈妈一个人在血缘、经历、感情等方方面面和他们、和山东老家、和过去的一百年、五十年里的风风雨雨、人间世事的联系就是我与他们的唯一联系,我多么希望这个纽带能较长久地存在,这种联系能保持稳定和持久。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