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增有
道边村那年要迁新村。
为了迁新村,队长往公社、县里跑了一年多,总算有了着落。消息一传开,乡亲们过年似的高兴。迁新村首先要解决吃水问题,队长开会和大家商量,先请一个井匠,在新村的地面上凿一眼新井。
井匠姓郭,是山那边的,都叫他老郭。老郭三十出头,个子不是很高,看上去挺精神,一副劲头十足的样子。
老郭说,凿井要写合同。队长说,你出力我掏钱,少不了你一个子儿,写那个做球哩。老郭说,这里面有个责任心,咱先说响后不嚷,白纸黑字,谁也甭想耍赖。队长说,写就写,那你给咱写。老郭说,我不能写。后来人们才知道,老郭也识不了几个字,提不起笔。队长不识字,就找到了我。我那时读初中一年级,在道边村算是个有学问的人。我说我没写过合同。队长说,老郭知道,他咋说你就咋写。
写合同时在场的人很多。老郭说,你们是甲方,我是乙方。接着说,第一条是乙方给甲方凿井一眼,完工后甲方一次性付给乙方工钱270元。老郭的话刚说完,就有人问,凿一眼井得多长时间?老郭说,像你们这样深的井得半个月。半个月挣270块钱,乡亲们听了直吐舌頭。那时,一个劳动日才两毛多钱。虽如此,乡亲们也没二话。
老郭说,第二条是在井上帮工吊土下砖的人不能出啥差错,如断绳,丢下砖头、石块等引起的人命伤亡由甲方负责。井下面出了问题如塌方等引起的伤亡由乙方负责。第二条一出口,人们脸上的态度就严肃了,知道了合同的重要性,这大概就叫生死文约吧。
第三条是下砖瓮子时,每块砖的后面都要夹砖塞子。圆形的砖瓮子要不夹砖塞子加固塞实,就容易散架。在场的人说,你在下面哩,夹不夹砖塞子还不由你。老郭说,到时间你们可以下去人检查啊。
第四条是妇女小孩不得靠近井台。上了年岁的人都知道,女人不能靠近井台那是怕犯忌讳。小孩为什么不能靠近呢,老郭说,凿井不比别的活,主要是怕耽误活计出意外事故。
除此之外,老郭要求每日三餐细米白面,说凿井是个下死力气的活,不吃好可不中,还说井下面寒气重,要每天一瓶酒、两盒烟,隔天还得吃一顿肉。队长和乡亲们都应了,谁叫人家是井匠呢。
老郭要开小灶,队长和乡亲们自然就想到了娘。娘锅台上的功夫在道边村可是一流的。还有,娘为人善良、憨厚,家里除了我,再也没有男人,没人去掰井匠嘴上的份子。队里每天补助二斤麦面五毛钱,就是为让老郭吃好。至于隔天一顿肉,由队长到镇上去买,买回来再交给娘。就这些,让村上好多人家都眼馋。娘给老郭专门蒸了麦面馍馍,那馍雪白,暄得像海绵一样。娘和面时往水里加点盐,切好的面条又细又长,水里煮几个滚也不断,浇上漂着油辣子的肉臊子,吃得老郭嘴里直流油。
每到中午饭时,娘总是把饭送到凿井的场地,离井台老远就站着,不能说话,自有人把饭接着送到井台边。井上帮忙的人就各自回家吃饭。老郭吃着饭,不时地转过头去看远处的娘,什么也不说。每次吃肉,老郭一片也不剩。娘说,老郭好饭量,爱动荤。下午饭,老郭常不吃,虽说隔座山梁十多里公路,总要回去,怀揣三五个馍就上路,第二天太阳出不来就到了井边。
老郭有一个绿帆布背包,里面装的啥东西没有人知道,老郭不允许别人乱动他的东西。过后才听人说,老郭挣的钱大部分都要交给生产队,再换成工分。如果不交钱,就要扣除他全家人的口粮。那帆布包里除了一座师祖的塑像以外,还有一个空罐头瓶。每次凿井开工破土的前一天晚上,他都要面对师祖三拜三叩首,祈求保佑。每次吃肉时,他会把肉片拣到瓶子里,连同揣在怀里的几个白面馍馍都带回去给了婆娘和娃。队里的人都说,老郭这人实在,不仅活干得好,心眼儿也善良,哪个女人跟上他,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呢!
我眼巴巴地望着娘给老郭做好吃的,喉头滚动着,口水直往肚里咽。那次趁娘不注意,我把手伸向碟子里的肉片,还没得手,就挨了娘一巴掌。打完了娘又给我说好话,说那是给井匠的,咱不能贪那个便宜。娘把炒菜剩下来的油水给我泡了一碗馍,把我吃得肚皮胀了大半天,直放屁。
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井也凿成了。队长依照合同付给老郭270元工钱。老郭跟队长说想见见我娘。这话说得队长直发愣。老郭说,没别的意思,自打做了井匠,从没吃过这么实在可口的饭菜。老郭怔怔地望着娘,把娘的脸都看红了。临走时老郭塞给娘10块钱,说是酬谢。娘不要,老郭便不依。老郭走了,娘把钱又交给了队长。
时隔一年,老郭在临村凿井时不幸受了点伤,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就求人将自己送到了我家。他跟人说,娘是他表姐。碍于往日的情面,娘留了他。
其实,老郭还是单身。娘问他,那你每天起早贪黑地翻山回去把那些好吃的送给谁啦?老郭说,送给白梅啦。白梅是谁?老郭说,白梅是和他一块长大的一个远房侄女。白梅长大就嫁了人,却因生活拮据,她和娃们过不上个舒心日子。老郭做了井匠,挣了钱和吃的时常接济他们。听老郭说这些,娘的眼睛里就有了泪花花。
后来,老郭成了娘的人,我便有了一个井匠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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