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梅影还没有吃完下午饭,谢玫玲已经给她在打电话:“两天都没有见面了,真是怪想你!我新进了一套晚霜,很不错的,赶紧过来试试!”
谢玫玲是柳梅影联系频率最高的同性朋友,开着一家美容院。一个月有十几个下午,柳梅影都是和她泡在一起的。谢玫玲的美容院,店面不大,装修却很有品位,雇了五个店员,生意虽然一般,但是除了皮肤护理等美容项目之外,还有推拿、刮痧、火疗、拔火罐之类的中医保健,加上她有些文艺范儿地能说会道,倒是团结了一帮自我感觉良好的熟客。这些做美容的女人,和她既是生意关系,也有些朋友的意思,慢慢形成一个女人圈子。邢静飞到县里当副县长以后,柳梅影下班后一个人无所事事,偶然在别人怂恿下来过一次之后,就成了美容院的常客。只要下午她有空,就把女儿萌萌留在婆婆家,一直泡在这里,有时候做美容,有时候是和谢玫玲以及来店里的那些熟客闲聊。
柳梅影急速打扮光鲜,赶往谢玫玲的美容院。她说不清自己到底着了什么魔,对于去谢玫玲美容店会这么急切。暮春的傍晚,天气热凉适中,谢玫玲的美容院这时候已经挤满了人。除了一两个面孔有些陌生之外,其他都是熟客。谢玫玲招呼着:“小宋,你先帮梅梅做一下!”她身材肥硕,看起来有些粗俗,这让生性清高的柳梅影有时候都疑惑自己的不堪,何以就和这样的人成了朋友呢?
柳梅影躺下来,闭上眼接受小宋的皮肤护理。不管内心怎么想,表面上柳梅影总是不动声色,她比谁都内敛:因为是副县长邢静飞夫人,她处处保持一种有身分有地位的矜持。女人这种动物,最擅长的就是飞短流长。这些女人才不会关心男人们在商场和宦海的荣辱沉浮,最让她们感兴趣的,无非还是有关脐下三寸处的传闻。那些达官贵人或企业老总和别的女人如何如何,当然反过来,也有这些达官贵人企业老总的夫人和别的男人如何如何。柳梅影常常听人说女人比男人更开放,此前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可是在谢玫玲这里泡得时间长了,她不得不承认这话无比正确。女人们样子神神秘秘的,说的都像是她们曾经亲眼目睹过的事情,要不然她们不会这么稔熟,细节不会描摹得这么传神。
每当这时候,柳梅影总是保持一种淑女形象,从不插一言,仿佛她带来的只有耳朵,而就连耳朵也是聋的。当然柳梅影貌似没有在听,其实连一点信息都没有放过,她是在女人们纵谈风月的字里行间捕捉有关邢静飞的蜘丝马迹。也许是邢静飞真的守身如玉,也许是有柳梅影在场女人们当然不会说起邢静飞,总之她没有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柳梅影后来才发现,自己如此热衷来谢玫玲的美容院,其实根本就是项庄舞剑,意在邢静飞这个沛公。在柳梅影胡思乱想的时候,谢玫玲做完那个烫发女人,殷勤地替下小宋给她做眼部护理。谢玫玲的老家就在邢静飞工作的县里,前两天她回家看望父母,让几次来美容院的柳梅影都扑了空。
谢玫玲抖着一身的肥肉一边在她眼周涂上眼霜,将双手食指按压在双眼两侧用力朝太阳穴方向拉,一边似乎无意又似乎故意,遮遮掩掩说:“你呀,守身如玉有什么意思呢?你坚持着不越雷池一步,说不定别人早已暗渡陈仓了!”柳梅影的身子当时就僵直了,谢玫玲这是话里有话呢。可是再三问她,谢玫玲却只是顾左右而言它:“我都是乱说,你家邢静飞是现代柳下惠,绝不会犯什么错误!”柳梅影心中早已波澜万丈,细想一定是谢玫玲回家的时候听到邢静飞什么风声了,她一时惆怅得不行。
从谢玫玲脸上时常可以看到的青紫伤痕里,柳梅影知道她的第二次婚姻又是风雨飘摇。柳梅影见过几次谢玫玲的男人,这是个家住市郊靠出让土地爆发起来的大龄男人,因为避嫌来做美容的女人,每次他来都会在美容间外面和谢玫玲说话,懒懒散散畏畏缩缩的样子,甚至有些猥琐鄙陋,只有偶尔在斜瞥一眼进出美容间的那些女人的瞬间,才会突然变得精神抖擞。谢玫玲有一次有些沧桑地说:“不要亏了自己,女人么,丈夫对自己不好,自己得对得起自己,现在的社会,只要是有点本领的女人,谁会没有个真正知疼知热的朋友?”谢玫玲不是光说不练的假把式,她有个地球人都知道的情人,开着一家生意不错的饭店,有几次柳梅影都看到他在美容床边和谢玫玲调情,赤裸裸的暧昧让柳梅影耳热心跳。听着谢玫玲的现身说法,柳梅影心里波涛汹涌,她自信也算个“有点本领”的女人,是不是不应该在邢静飞这一棵歪脖树上吊死?虽然如此,她还有一丝游移不定。
真正让柳梅影下定决心迈出这一步的,是一个叫张子萱的女人。
又一个星期三的下午,心事重重的柳梅影早早把女儿送到婆婆家,到谢玫玲美容院的时候,碰见经常来做美容的张子萱正在极端悲伤地哭泣,其他几个女人都围着她劝慰。柳梅影冷眼旁观,没听几句,就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张子萱的有钱老公出轨了,包养了他新招到公司的一个漂亮女大学生。别人都在劝慰,只有柳梅影呆呆地立着,渐渐对眼前的事情充耳不闻起来。并非柳梅影没有同情心,而是她一下子想到了邢静飞。曾经在邢静飞那里几次见到的司法局那个风姿绰约的女副局长,现在会不会正在向邢静飞汇报工作呢?柳梅影感到呼吸粗重起来,头有些晕。
看到张子萱悲痛欲绝的样子,柳梅影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同病相怜。她知道张子萱打心底不放心她那有钱的老公,一直間谍般对他实施着全天候监控,然而,在她眼皮下老公还是包养情人,而她半年之后才发现,这让她情何以堪?柳梅影现在对邢静飞鞭长莫及,能保证邢静飞过屠门而不大嚼吗?从美容院出来,她给邢静飞打电话,却总是不在服务区,她更加烦躁不安起来,似乎看见邢静飞正在和让她分外嫉恨的那个女副局长翻云覆雨。
偏偏这段时间柳梅影单位周末一直加班,她没有时间去邢静飞县里,而邢静飞偶然回来也匆匆就走,这让她更加狐疑不定。不久,她看到张子萱这朵被风霜打蔫的花儿短时间又恢复了昔日的娇艳,她不觉鄙夷地想这真是个胸大无脑的女人,出轨的老公只用了一只钻戒就哄得她把嫉恨抛到九霄云外了。没过两天,柳梅影才暗暗吃惊地发现,原来张子萱的重拾信心不是来自于丈夫买给她的钻戒,而是另有途径:张子萱居然闪电般地交上了一个帅气的年轻人。柳梅影真服了张子萱,这女人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武林高手,丈夫刚刚刺了她一剑,她毫不留情反手就是一刀,把姑苏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绝技发挥到了极致,从前真是小看她了。
半个月以后的一个下午,在谢玫玲的美容店,张子萱频频给男朋友发微信,淡定说:“卿能夜雨瞒人去润花,我就可以春风放胆来梳柳。亲兄弟明算账,毫厘不爽。”面如桃花的张子萱再一次成为女人们艳羡的焦点。在女人们纷纷议论中柳梅影渐渐听出来,张子萱的这个男朋友和她在一个单位,她早已知道他对自己的想法,虽然属于临时上阵,对她来说也不算怎么仓促,毕竟有同事之情做底子。柳梅影看着张子萱对办公室加姐弟双料恋情志得意满的样子,本来是要更加鄙夷她,哪知道心里竟然格外羡慕。杜拉斯的《情人》说:不忠是爱情中剩下的最真的东西,是能够期待的东西。难道真如这个拥有众多情人的法国女人所说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出轨者吗?难道在骨子里她也是个和张子萱一样放荡的女人吗?柳梅影极度惶惑。
这个周末,当柳梅影到邢静飞县里去度周末的时候,再次看到了司法局那个风情万种的女副局长从县政府大院里出来。这个女人,柳梅影在去邢静飞县里的时候见过两次,因为她身上那种五月花朵般的天生风流灵巧,让柳梅影莫名地分外嫉恨。经过柳梅影身边的时候,她似乎还用那可以俘获任何男人的眼神别有深意地扫了她一下。柳梅影当时浑身就热了,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半天。等柳梅影第二天从县里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她已经知道怎么做了。谢玫玲、张子萱可以这样,她还守什么呢?柳梅影开始环顾周边了。其实,根本不需要她千百度地寻觅,在她刚刚举起猎枪的同时,自己早已成为别人捕猎的对象。很快,她和一个网名叫“梦断天涯”的男人在网上聊了不到一个月,两人急不可耐相约见面的时候,她才知道这是个很早以前就认识的人,他加她本来就抱有某种目的。柳梅影正中下怀,很快在他家里把自己变成了一枝在墙外笑傲春风的红杏。
柳梅影做贼心虚,好长时间惶惶不安,唯恐邢静飞会发现她的不守妇道。
碰巧第二天邢静飞从县里回来开会,柳梅影在单位接到他让她赶快回家的电话,只觉得整个儿人都在哆嗦。往日里,只要邢静飞回来,她一定会赶回去让他尽情爱抚。今天她却借口正在开会,第一次没有及时去赴邢静飞等着交欢的邀约。晚上上了床,邢静飞情意绵绵抚摸她的时候,柳梅影感觉他的手简直就是一把钢锉或者烧红的烙铁,在剧烈地锉着烫着她的灵魂,几乎叫她难以忍受。
柳梅影立在洗脸台镜子前,望着自己的神情从惶恐不安中渐渐淡定下来,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似乎刚刚经历了一次生死劫难。
二
柳梅影内心其实打心底对于背叛邢静飞感到深深内疚。惶惑之中,她一直安慰自己:这不是我的错,要怪只能怪邢静飞自己。
大学毕业后,柳梅影被分配回家乡的小县城。这是个典型的山城,在逼仄的河川和起伏的山岭之间,散落着星星点灯的楼群和院落,一切都显得何其陈旧和落寞。在省城生活四年再回这个偏僻的小地方,落差如此之大让她急于通过任何一种方式改变现状。只是两年过去了,她依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展,眼看终老在此已成定局,她只有死心认命,开始做起长远规划:交了首付,在环境还算优雅的小区按揭了一套两居室住宅,通过别人介绍,先后和两三个样貌与工作都拿得出手的男人谈过恋爱,最后正式确定了一位副局长家的儿子做了她的男朋友。虽然不怎么看好他,但想想在这个小县城,副局长算得是有身分有地位的人,柳梅影感觉自己还算幸运。副局长家的儿子虽然人长得不怎么样,到底继承了领导干部机敏的天性,很快就和她谈婚论嫁了。
就在柳梅影一心一意构筑安放自己的城堡之际,没想到山河突变:她的单位省级垂直,她也在机构上划的过程中被调到市里。对于底层出身的柳梅影而言,这是一次不亚于从蛹成蝶的蜕变,柳梅影对自己碰巧接到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实在是又惊又喜。为了庆祝人生的这一重大转折,调到市里工作的文件才一下,她一改节俭之风破例在“望江楼”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邀请平时关系不错的几个朋友大吃一顿,完了还到量贩尽情抒发了一下自己难以抑制的快乐。这当儿房价正在一路飙升,柳梅影卖掉按揭的房子,除了首付,还赚回来将近十万元,这让柳梅影有了一夜暴富的感觉,止不住时时兴奋得心跳。与此同时,她不忘当机立断把副局长的儿子彻底拉黑。
兴高采烈调到市里不久,有一天下午上班时候,柳梅影骑着单车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城里人的感觉让她如沐春风。她的这种不动声色的暗自得意,被一个小孩横穿马路所打断,左躲右闪终于还是摔倒在地。这一跤摔得委实不轻,裙子裂了两处豁口,左膝盖上渗出殷红的鲜血,好一会儿她都爬不起来。这时候,一辆白色轿车在旁边缓缓停了下来,有个人下车来小心地扶起了她,关切地询问:“怎么样,要不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柳梅影抬眼望他,目光接触的刹那,说来奇怪,她身上的疼痛瞬间不翼而飞,一下子感觉轻松不少。眼前这人年轻帅气,雄姿英发,如果配上铠甲头盔,几乎就有三国周郎的风采。她只觉得心头有如小鹿在乱撞,不知不觉地红了脸。如果在往日,柳梅影肯定会自己坚持上班,现在却不必了,她坦然享受着这个帅哥的关切,做出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说:“我想,应该要去包扎一下的!”這个年轻人把她的自行车寄存好,扶着她上了轿车,带她直接来到市医院外科。
从这天开始,柳梅影和这个名叫邢静飞的帅气的年轻人有了交往,进而两人很快成为男女朋友关系。柳梅影后来不止一次得意地想:这就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一见钟情”吧?见第一面的时候,柳梅影凭感觉就认定邢静飞是个很有前途的人,既然他自己撞到枪口上,焉有不要之理?和邢静飞交往不到半年,尽管还有一个早已是某知名国企人力资源部部长的人在热烈地追求着她,柳梅影还是闪电般和邢静飞结了婚。尽管人力资源部长年薪四五十万,可以让她过一种挥金如土的生活,但她丝毫没有动心。学而优则仕,在她根深蒂固的处世哲学中,如邢静飞这般从政才是男人该走的正道。从《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诗句中那个叫江离的小镇走出来的柳梅影,曾经发誓要让镇上那些看不起她和单身母亲相依为命的女人们刮目相看,对于她来说,工作在城里,嫁得如意郎,曾经的誓言实现了一大半,这时候她无疑是心花怒放的。
虽然邢静飞是个理科生,却温存体贴,充满睿智和情趣,浑身的文艺范儿甚至超过了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柳梅影。邢静飞一味儿娇宠着柳梅影,让她的生活时时处处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结婚后第五年,邢静飞被提拔到下面县里当副县长。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柳梅影着实兴奋了一阵子。她对邢静飞当副县长当然不会满足,夫贵妻荣这个传统观念在柳梅影心中坚不可摧,现在邢静飞当了副县长,可以由副县长而县长而副市长市长,未来可谓一片光明。只是柳梅影高兴没有几天,担心就疯长起来。邢静飞当了副县长,在市里虽然不算什么,可是在那个小县城,他的身分和地位却是格外引人注目的,在当今这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时代,会不会有那些轻浮的女人对他投怀送抱呢?
在柳梅影的记忆里,在那个名叫江离的小镇,她的父亲还是镇卫生院一个从市医院下放的小医生的时候,他整天夹着尾巴做人,那些医生护士甚至打扫卫生的大妈,没有一个人对他有好脸色。可是突然有一天,父亲的同学成了市卫生局长,父亲马上被任命为镇卫生院院长。当了院长的父亲,从任命下达的第一天起,就意气风发地把以前从没有挺直过的腰板挺得笔直。人们自然都开始巴结起他来,那些以前看不起他的医生和护士,在他面前都赔着十二分的小心。当上院长的父亲,对女儿和在卫生院做收费员的妻子也拿出了不可一世的派头,那种颐指气使让柳梅影刻骨铭心。尽管此前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一直不好,但是父亲只是沉默寡言绝不敢在母亲面前说硬话,柳梅影知道,要不是母亲嫁给他,也许他这个被下放的人连个女人都不会有。不久,卫生院新分配来一个风姿绰约的护士陈晓欢,虽然小父亲十六岁,却格外大胆,经过一番试探之后对他主动投怀送抱,父亲开始还做出矜持的样子,很快就激情澎湃地笑纳了。从柳梅影上初中的那个秋天开始,母亲就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保卫家庭的战斗,对手就是花枝招展的陈晓欢。最终母亲一败涂地,父亲义无反顾地抛弃了柳梅影和她的母亲。一个小小的卫生院长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堂堂副县长?想到这些,柳梅影觉得邢静飞当官简直对她是一种莫大的摧残和折磨。
从邢静飞当副县长的第一天开始,柳梅影就向他猛吹枕边风,一再告诫他要洁身自好,切不可把持不住。与此同时,柳梅影把随时随地电话查岗和突然袭击现场查岗相结合,基本上按照自己的想法实现了对他的全方位的有效监督监察。一年过去,邢静飞表现良好,柳梅影松了一口气,安心了不少。可是,让柳梅影闹心的问题恰恰在这时候发生了。
星期五下午,柳梅影把女儿萌萌安顿在婆婆家里,自己只身一人赶到邢静飞工作的县里。本来邢静飞让她带着萌萌来,但是柳梅影嘴上答应走的时候却把萌萌放在她奶奶家里了。她想为自己和邢静飞创造一个二人世界,用她的女人魅力和媚力让邢静飞不敢也不想接近其他女人。在柳梅影到达县里的时候,时间还不到下班,她没有打招呼就来到邢静飞办公室。柳梅影强忍着内心的兴奋一本正经轻轻敲了敲门,邢静飞浑厚而磁性的声音响起:“请进!”柳梅影很风度地进去了。
“邢县长,小女子奉命送货上门来了,请您笑纳!”在来时车上构思好的台词还没来得及说出来,柳梅影的脸就阴了。
邢静飞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这让柳梅影老大不高兴。按照柳梅影的想法,当这个女人知道来的是邢副县长夫人的时候,她就应该立马告辞,可是这个女人却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相反声音银铃般清脆地一直在说自己的事儿。这当儿,柳梅影看到,这个女人一双娇媚的眼睛一直在邢静飞身上逡巡,那眼神不是下级对领导的尊敬,而是赤裸裸的女人对男人的仰慕。这种眼神,在柳梅影上初中的时候,就见识过了。有一次陈晓欢从市里回来,拿着买给父亲的剃须刀,袅袅婷婷地来到院长办公室门口,给父亲送上的时候就是这种眼神。这眼神,隔了近二十年,依然让她隐隐作痛。柳梅影心里很不舒服,有意咳嗽几声,暗示着她的不耐烦。但是这个女人还是没有识趣地离开,而是直到把自己的事情说完才告辞。出门时,她还很优雅地向邢静飞伸出手。柳梅影本来一直觉得男女握手是很正常的事情,现在却觉得这女人格外轻佻了。等这女人前脚刚迈出办公室,柳梅影一把就把门闭上投入了邢静飞的怀里吻住了他。在邢静飞腾出嘴来换气的时候,柳梅影严肃地说:“这个女人骚兮兮的,以后坚决不准你和她来往!”
邢静飞说:“这个女人是司法局的副局长,我分管她们单位,怎么能不来往?”
柳梅影很不高兴了,说:“工作上有什么事情,你应该和她们局长说。她不懂规矩,难道你也不懂?”
邢静飞说:“问题是,司法局现在没有局长,她主持工作!”
柳梅影说:“那也不行!你必须和她不再往来!我怕这个骚女人把你勾引了!”
星期天下午柳梅影回市里的时候,坐上邢静飞朋友的顺风车刚刚出了县政府大院,她忽然发现司法局那个漂亮的女副局长花枝招展风情万种地走进了县政府大院,她的心顿时沉重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郁闷。邢静飞难道有外遇的可能?她的天就此塌下来了。
三
清明节那天早晨上班不久,年纪早已过了三十五六岁却还单身的女科长把她臭骂了一顿,几乎就把她做的报表摔在她头上。私下里,柳梅影和另外两个干事把她叫“灭科长”,她长得太像《倚天屠龙记》里的灭绝师太。也许心理有些变态吧?不然怎么就一点儿不顾及她县领导夫人的身分呢?没有办法,她只好下午早点赶来做这份报表。正当柳梅影专注在这些叫人眼花缭乱的数字之时,手机响了。是邢静飞打来的,电话里他有些底气不足地说:“我调回来了!”
柳梅影一时没有明白,问:“什么调回来了?”
邢静飞说:“这次市里调整县上领导,我调到市交通局了!”
柳梅影心一下冷透了,拿着电话愣了半天都不知道放下。怪不得灭科长这样对她,也许是她早知道邢静飞调回市里的消息了。“上了西门坡,谁都觉官小”。谁都明白,只要调回市里,邢静飞再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发展了。她气不打一处来,没想到到底还是对邢静飞看走了眼,他到县里奔波五年没有当上县长,却调回市里当了交通局副局长,这对期待有一天当上县长夫人的柳梅影来說,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
按照邢静飞的走势,前途应该是不错的,到县里第三年就当了县委常委,升迁算得是比较快了。哪知道过了两年,眼看再干下去就会有提拔的机会,却突然被意外调回来了,其中必有隐情。“清明节真是遇见鬼了!”柳梅影愤愤地咒骂。
曾经踌躇满志的邢静飞,意外被平职调回,眼见得远大抱负无法实现,失意之情不言而喻,而这件事情给柳梅影的打击远远超过了对邢静飞。当年押的邢静飞这一宝,居然赔本了。早知道这样,不如当初嫁给那位人力资源部长,虽然是续弦,但是他现在已经是那家著名国企的副总了,年薪过了百万,听说马上要接替总经理的位子,成为独揽大权的掌门人了。当初,那位过早就谢顶的人力资源部长对她一往情深,当了副总之后碰见她还含情脉脉笑容可掬。她知道,只要她愿意,这个男人尽管早已娶了一个小他十五岁的妙龄女郎,还是会毫不客气把她拥入怀里的。过去没有嫁他,现在柳梅影也不会再投入他的怀抱。男人就像江湖,越是有钱有势的男人,就越是广阔的江湖,波谲云诡,对她这样的女人来说越发凶险。
邢静飞官场失意,对柳梅影的打击甚至超过他本人。既然失去夫贵妻荣的希望,那就变本加厉追求另外一种隐秘的快慰。柳梅影和“梦断天涯”如胶似漆,越发缠绵悱恻。心中有了秘密,柳梅影变得宽容起来,她不再对邢静飞跟踪监督,开始无比温存体贴起他来。每天下午吃过饭,只要邢静飞没有应酬,柳梅影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和他一起去散步,公园,郊区,商场,到处都是她小鸟依人的身影,她极力做出一种贤惠的样子安慰着邢静飞的失意,让邢静飞的落魄暂时有了安放的地方。柳梅影的温存体贴,倒不是心中有愧,更多的源于她的隐秘的得意。邢静飞有应酬不回家的时候,她就抓住一切机会去偷欢。每次从“梦断天涯”家里安全离开的时候,柳梅影的得意更加溢于言表。一想到有一天她也能够像传说中那些情场高手一样,把两个男人同时玩弄于股掌之间,她愈加难掩心中的快意。明明“梦断天涯”只是杭州,现在暖风熏得她这个游人颇有些沉醉,他居然也像成了汴州。只可惜,这是一种不能和别人分享的成就感。
只是,就算柳梅影想尽办法要将两只船都相安无事地踩在脚底,毕竟两只船也会有互相撞击的机会,她这个掌舵人就不好掌控了。中间有一次,游戏几乎穿帮,让她恐惧得肝胆欲裂。
这年端午节,柳梅影的一个姐妹设了饭局,邀请她参加,特别提到带上邢静飞一起来。以前邢静飞在县上工作,柳梅影和朋友聚会,都只能影只形单一个人参加,现在邢静飞调回市里,她也乐意带他一起来。可是,等到了酒店,柳梅影的吃惊不亚于平地起了惊雷。在包间里,有个男人对着她和邢静飞似笑非笑,柳梅影吃惊地几乎叫出来,这个男人,居然就是“梦断天涯”。柳梅影惴惴不安,那人却谈笑风生。不知道是那人对邢静飞的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频频向邢静飞劝酒,并再三称颂邢静飞在县上工作的业绩,还殷勤地表示,自己对邢静飞这样有才能有担当的人特别敬重。邢静飞和他不熟,只是谦虚而又礼貌应答着他。柳梅影内心煎熬,唯恐他露出破绽,但却怎么也不能暗示他,只好心里愤愤地想:你尊敬他,就和他的老婆上床吗?真是恬不知耻的伪君子!“梦断天涯”还在喋喋不休,柳梅影实在看不下去,借口去洗手间,拿出手机有些恶狠狠地给他发了个短信:“你抽什么风?想昭告世人吗?”她回来以后,看到那人明显地不再和邢静飞纠缠,这才松了一口气。隔了几天,柳梅影再次和他在宾馆开房的时候,还没有来得及严肃地告诫他,早已被他带着烟草气息的亲吻堵住了嘴巴。
可以想象,邢静飞副局长虽然仕途失意,沉浸在颓唐和落魄之中,但还不至于迟钝到任由城门洞开,让别人的军队来去自如。时间不长,邢静飞偶然发现了柳梅影的不正常。
那天下午,柳梅影闲着没有事情,早早下班来到邢静飞的单位,她要请邢静飞到“浮生记”去吃粥。“浮生记”是城东新开的一家粥馆,那儿的小菜很精致,冬瓜丝青翠得像绿玉,葱香酒酿芸豆又粉糯、又香醇。就在邢静飞收拾东西下班的时候,“梦断天涯”不合时宜地给她打来了电话。看着来电显示,柳梅影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这样,她怎么也不會来单位接邢静飞。她故作镇静,赶紧敷衍几句,然后匆匆挂断。为了分散邢静飞的注意力,柳梅影果断地又打了另外一个电话,费尽周折对刚才的电话自圆其说。这个电话打完,她虚汗直冒,但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再看邢静飞的反映,柳梅影的心凉了半截,他居然一直在冷眼旁观着她。
柳梅影再次虚汗直冒,却强自说:“一个熟人,问个事情!我不太清楚,所以问问别人!有问题吗?”
邢静飞盯着她的眼睛说:“别这样,我都知道了!还有意思吗?”
柳梅影咆哮起来:“你在怀疑我吗?”结婚多年了,每次和邢静飞吵架,当她内荏的时候,反而更加色厉,柳梅影的风格一贯如此。
邢静飞平静地说:“你觉得呢?”说完摔门自顾扬长而去。
柳梅影终于忐忑起来,尾随在邢静飞后面,回到了家。没能去成“浮生记”,晚餐还是要吃的,柳梅影开始做饭,快要熟了,邢静飞却出门走了。柳梅影只好影只形单吃饭。尽管很担心,柳梅影却仍然幻想着邢静飞只是在诈她。但是幻想终归是幻想,她也知道邢静飞这次真的感觉到了什么。她开始后悔刚才那个此地无银的解释,这是不是弄巧成拙呢?邢静飞开始不顾一切求证事情的真相,很快从他的愤怒中她悲哀地发现,他的求证有了结果:他知道她真的辜负他了!仕途失意还不至于让邢静飞一蹶不振,接踵而来的这一次打击,才真的让他彻底崩溃了。战争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对于这种战争,柳梅影简直太熟悉了。当年,父亲喜欢上陈晓欢之后,和母亲之间进行的就是这样一种艰苦卓绝的战斗。柳梅影记得父亲最常骂母亲的一句话就是:“你这个破货!”她不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有一次,十一岁的柳梅影不小心把一盆污水洒在卫生院里一个伶牙俐齿的护士身上,她尖叫着对柳梅影说:“你妈这个破货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长眼睛的小贱人!”柳梅影冲过去和她厮打在一起,那护士知道院长不待见柳梅影母女,一边打她一边骂骂咧咧的。柳梅影拼了挨打终于听明白,母亲在认识父亲之前曾经失身给一个男人。当初被下放的父亲因为自身条件不好,三十好几还没有成家,只能和嫁不出去的母亲结婚,但他其实是很不甘心的。当了院长,又有了青春靓丽的陈晓欢,他开始嫌弃母亲了。柳梅影曾经处心积虑用尽手段探寻母亲当年到底是什么原因和什么人春风一度,但直到母亲去世,她都不得要领。
邢静飞当初曾经开玩笑对柳梅影说,如果她对不起自己,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现在真的出了问题,柳梅影看到,邢静飞却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绝然,而是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矛盾中,这让她多少有了一些希望。只是事情并不如她想象的那么乐观,大约两个多月以后,邢静飞绝然提出了离婚,柳梅影瞠目结舌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接招。他的孤注一掷,把她逼到了悬崖边上,她第一次感到了恐慌。事情既然传开了,柳梅影也不怕别人知道。她在谢玫玲的美容院滿怀悲伤把一切都告诉了她。谢玫玲两颗肥硕乳房一颤一颤,一边给她拔火罐,一边说,邢静飞也许是在学你呢!泪眼婆娑趴在美容床上哽咽得一抽一抽的柳梅影瞬间顿悟:“你说的不错!我怎么没有想到?”她翻身爬起来,坐在美容床上破涕为笑。
邢静飞怎能不害怕背负离婚这不好的名声呢?他是个传统的人。他要离婚,也许像她一样,只是对她的一种惩罚。离婚是手段,恐吓才是目的。柳梅影一旦有了这种自信,马上就把战术由消极推拖改为针锋相对。她知道邢静飞爱萌萌,绝不会让萌萌失去完整的家。柳梅影这些年颐指气使,潜意识里打的就是萌萌这张王牌。她确信,决战关头,只要搬出萌萌,邢静飞就会偃旗息鼓举白旗投降。等他后悔的时候,又会来找她复合。想明白这一点,柳梅影反过来向邢静飞提出从速办理离婚手续的要求,邢静飞当然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
在走出婚姻登记处的时候,柳梅影的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只等着邢静飞反悔。柳梅影自信满满。
四
柳梅影万分怀念和邢静飞在一起的日子,是在半年以后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萌萌早早去了学校,柳梅影给自己做晚饭,菠菜面,炒了两个菜,还炒了大半碗的番茄肉末炸酱。加了菠菜汁的面条煮出来绿盈盈的,盛放在一只阔口大碗里,浇上炸酱,撒上一层碧绿的香葱末,赏心悦目。她坐在餐桌前开始吃晚餐。因为对邢静飞迟早会回头求复合有着绝对把握,过去的几个月里,柳梅影的心底是充实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却总觉得心不在焉,有另一种异样的感觉。思量再三,望着面前的木耳炒鸡蛋、红椒丝爆炒冬瓜皮,以及刚刚吃了几口的菠菜面,她吃惊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做的这两个菜和菠菜面,都是邢静飞当初最爱吃而她并不怎么喜欢的。一时之间,柳梅影泪飞顿作倾盆雨,哭得不能自已。
说实话,单身之后,柳梅影的确享受到了一种短暂的解脱感。再也不用和邢静飞闹得鸡犬不宁背井离乡了,萌萌上了初中,下午饭在学校吃,她也不用赶着回去为萌萌做饭了。这真是难得的潇洒,难得的自由。婚姻法应该规定,女人结婚之后,隔几年必须离一次婚,享受一下单身的乐趣。柳梅影不止一次产生向有关部门提出这个建议的冲动。可是,这样潇洒自由的日子过了没有多久,她又陷入巨大的空虚之中。每个离婚的人,谁的感觉不是这样呢?看似自由,实际虚空没有一个可以安放孤单和寂寞的归宿。
“算了,就低一次头,让邢静飞占一回上风吧!现在就去找他,冲破一切阻力和他复合吧!”柳梅影这么想着,望着镜子里惶惶不安的自己,算是无奈至极了。然而,柳梅影打了两个电话,邢静飞都很果断地挂断了。
柳梅影知道,自从和她分开以后,邢静飞过得也不好,晚上没有地方可去,总是在单位呆到很晚。柳梅影向天买卦:现在就去单位找邢静飞,如果他在单位,那么他们就还有可能破镜重圆,反之则注定各奔前程。下了楼,她打车直奔邢静飞单位。在楼下,柳梅影抬头的刹那,看到了从他办公室窗口透出的灯光,她没有来由地一阵激动:冥冥之中,她们的缘分毕竟还没有散尽。敲门进去的刹那,柳梅影才发现,在邢静飞办公室的沙发上,还坐着另外一个女人。柳梅影直勾勾盯着邢静飞面前的女人,不明所以,女人礼貌地起身给她让座的时候,柳梅影已经急匆匆跑了出去。疾走在秋夜潇潇的雨雾中,她悲哀的感觉无异于世界末日来临。她处心积虑想复合而邢静飞并不接招,原来是他有新欢了,她这只无所依靠的小舟,要想回头停泊在邢静飞这座码头已经不可能了。
柳梅影忍受不住妒火的煎熬,好几个下午,戴上大口罩、黑墨镜,在邢静飞家的楼下徘徊。结婚前,柳梅影和邢静飞各自都有一套房子,结婚后,两人一直住在邢静飞这边。邢静飞下到县里不久,萌萌上小学,为了离学校近,两人又搬到柳梅影以前的房子。离婚后邢静飞搬回原来的家中,这个名叫“丁香苑”的小区,靠近著名的三色湖,名副其实种了大量丁香树。柳梅影来的时候,正值丁香盛开,细雨如烟,纷繁的花朵看上去是白的,但似乎又覆上一层薄薄的紫色。在丁香花枝掩护下,柳梅影看到邢静飞家的窗子上贴着他不久前结婚时候的红窗花,在阳台上依稀可以看见晾衣架上挂着三四件衣服,一件大概是邢静飞新买的西装,风格由成熟稳重型转向了青春潇洒型,这应该是邢静飞的新妻子在按照她的理念包装他吧?另外几件是他新妻子的,其中一件镶了蕾丝的黑色胸罩赫然昭告她的主人有着怎样骄人的尺寸。柳梅影知道邢静飞喜欢胸大的女人,而她自己的胸只能算不大不小,这次邢静飞应该很有如愿以偿的感觉了。柳梅影看着看着,忍不住心酸,眼泪簌簌直落。这本来是柳梅影的生活,现在却让另一个女人鹊巢鸠占了。
星期天柳梅影回了一趟江离镇。上大学的时候,鹤发童颜的《楚辞》教授讲到,江离,又名“蘼芜”,香草的一种。望着车窗外变幻的风景,柳梅影心中叹息,当初一直以江离自诩,现在她再也不是香草了,只不过是残花败柳而已,她有些深恨自己的姓氏了。跪在母亲的坟前,柳梅影真想一头撞死,回到从前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时候。那时虽然孤苦,却不至于绝望。在和邢静飞结婚的第二年端午节,母亲早晨起来突然觉得胸闷,上床躺了会儿,却再也没有醒来。母亲死的时候是睁着眼睛的,她知道母亲死不瞑目。柳梅影想起来就难过,母亲的一生太凄苦了。最让柳梅影愤愤不平的是,负心的父亲现在却返老还童了,每天陈晓欢会挽着他的手,在晨昏时候慢慢散步,一副生活美满幸福的样子。为这,柳梅影总是不大理他。在她潜意识里,是父亲害死了母亲,她要父亲尝尝与她咫尺天涯的滋味,以此来安慰凄苦的母亲。尽管她后来也明白,母亲其实不是父亲真正的菜,但她不愿意母亲这么凄苦孤独。
柳梅影没带工具,就双手刨土,在母亲坟头移植了好几棵江离。
五
如果不是后来有一次谢玫玲和她的男朋友吵架后跑到柳梅影家里喝酒,酩酊大醉后的柳梅影口无遮拦自己说出来,没有人会知道一直隐藏在她心底深处的那个久远的不曾走出的坎儿。
那个晚上,谢玫玲和老公吵了架,悲愤至极,忘记了遵循晚上联系要用微信的约定,直接给她的男朋友打了电话。没有想到的是,电话恰好在她男朋友老婆手边。谢玫玲和老公的吵架又演变成和情人以及他老婆的吵架。偷情就像官场和商战,原来也有规则,谁打破规则,谁就要受到惩罚。谢玫玲里外不是人,冲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柳梅影家。萌萌上晚修,柳梅影正一个人蜷缩在阳台的贵妃椅上,眼神迷离,望着外面热闹而温暖的万家灯火。她曾经也是这万家燈火中最热闹和温暖的人家之一,然而现在,到处却只有孤寂和荒凉。真的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了断壁残垣。下午临下班,灭科长又抢白了柳梅影几句,她正需要有人听她倾诉,谢玫玲来得恰到好处。两个女人没有喝多少酒,就都醉了,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喝一会儿,说一会儿。
当初在县上,和副局长家儿子交往两个月后的某个晚上,吃过饭又逛了一圈以后,副局长儿子来到柳梅影的宿舍聊天。夜深了,他磨磨蹭蹭还不走,柳梅影清清楚楚看出他的意思,却不催他早点儿回去,只是心照不宣地收拾洗漱,做上床休息的一应准备。副局长儿子痴迷地望着云鬓散乱神情慵懒的柳梅影在眼前晃来晃去,一时冲动难以自抑,有些粗暴地把她搂在怀里亲吻起来。柳梅影任由他从背后把手伸进上衣领口里,冷静而又不失温柔地配合着他。得到鼓励的副局长儿子接下来虽然没有明说,却明显在用肢体语言提出要求。柳梅影没有过多犹豫,一切在半推半就中水到渠成了。如果没有后来她突然调到市里,这本该是柳梅影一生中最值得铭记的幸福日子。然而世事阴差阳错,变化只是一瞬。因为提前预支,在认识邢静飞以后,幸福成了永远难以逾越的灾难。
和邢静飞的新婚之夜,闹房的宾客散尽,当邢静飞无限痴迷地搂着柳梅影的时候,她就为接下来的事情担心不已。尽管她坚持关了灯,但是窗外的月光筛进来,屋里亮亮的非常清爽,邢静飞依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一切表情。本来她如此紧张让邢静飞狐疑起来,但是看着她快要变形的脸,顿时一脸感动,相信了她当年体育课上不慎受伤的搪塞。事情虽然就此过去,但是柳梅影一点儿也不踏实,丈夫不傻,也许以后会知道她不是第一次。如果邢静飞知道事情的真相怎么办,柳梅影对此十分担心。父亲当初就是因为这样才嫌弃母亲。害怕邢静飞知道这件事一直如影随形,影响着柳梅影生活的各个细节。越是悔恨当初的草率,越是惧怕邢静飞会不忠于自己。正因为如此,柳梅影把防止邢静飞背叛自己当成她人生第一等大事,任何蜘丝马迹都会让她和邢静飞兵戎相见。当这一切都积重难返,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原来她一直都在努力规避母亲命运的重演,哪知道再怎么挣扎,最后都不过是重蹈母亲的覆辙。
这一晚正是平安夜,窗外瑞雪飘飘,在和邢静飞生活过数年的房子里,柳梅影情难自已,哭得梨花带雨。
责任编辑/文媛
作者简介:
安杰,甘肃灵台人,甘肃平凉市作协副主席。曾在《散文》《阳光》《四川文学》《当代人》《佛山文艺》《短篇小说》等杂志发表作品。出版长篇小说《深处》、中短篇小说集《西风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