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山寺的悬鉴阁
姜唯出家了。
丰山寺。
第一次进丰山寺,姜唯就觉得一切都熟悉,有种亲切。大殿前紫薇一棵,姜唯总感觉依靠过。紫薇,俗称“痒痒树”,一摸上去,枝叶颤动——姜唯就伸了手,树反应起来,姜唯笑了,看着远处的袁店河,如梦。
每条路,每间房,姜唯都觉得见过,最熟悉的是悬鉴阁。
悬鉴阁,正对大殿,三层。下空,中为戏台,三层为阁。顶悬一匾:悬鉴阁。黑漆框,蓝底,金字。字好,行楷兼隶,稀疏得当;三字的底,心虚,金实,口阔。单字匀称,整体合一。高悬,斜倾,气势、气韵都好。
——这是后来姜唯感觉出来的。就是好三个字,如此才好。
上香,早香,晚香。早晨撞钟。傍晚击鼓。哐,哐,哐,声音很远,人们就起来做饭、喂牲口。咚,咚,咚,声音很远,人们就回家做晚饭。姜唯的活计很简单。按照老和尚教的,撞钟慢悠悠的,击鼓慢悠悠的,音有波,一波一波的,荡开。
还有扫地。姜唯扫地也是慢悠悠的。早晚各一次。唰,唰,呼,哗,哗,哗——不同季节,不同天气,不同声音。
扫到悬鉴阁,姜唯总要看那匾额。看着看着,他就在地上划起来,比照运笔,把握气韵。
老和尚说过,匾额是老佛爷写的。那一年,联军进北京,老佛爷带着皇帝往西跑,跑到西安。北京的事儿平息了,老佛爷回銮,不走回头路,就驻跸这里一晚。看阁内有历朝忠臣挂像,一早挥笔“悬鉴阁”,乃去。云云。
姜唯不管这些,他就觉得仰首看字,低头扫字,也是消遣。
扫字,就是模仿着画,划。地是方砖铺的,老方砖。一方一字,扫帚蘸水。冬天,雪下来,姜唯舍不得扫。像白纸,一格格,写下去,立体,阳光下耀眼。见有人来,就赶紧划拉了。姜唯觉得不好意思。他不想让别人看到,喜欢自己偷偷开心。
日子就这样过去。姜唯不念经。他不识字,听经,听老和尚讲。会意处,姜唯笑了。老和尚双掌合十,看着姜唯,浮上笑意,淡淡的。
二当家不,有些着急。
二当家着急的是想当家,坐上老和尚的席位,住持。
老和尚知道。大家都知道。
姜唯不知道。也没有那么想。他想的就是晨钟暮鼓,扫地,学字。还有一件事儿,打扫阁楼,三天,兩天,时间不等。
如此,一年,又一年。
秋天,银杏叶黄澄澄了。姜唯打扫完,仰首,阳光扑进来,一闪一闪。他看见匾额后多了一缕烟,浓浓的。
姜唯揉揉眼,瞪大,看过去,就是。就在匾额后面。
姜唯就爬了上去。不好爬。他还是爬了上去:一炷粗香,抵着匾额,在狠狠地燃。姜唯扑打,匾额被烧透了,“鉴”字出了个窟窿,桶粗。下面看,拳头大,像个黑黑的眼睛。
大家就都瞪大了眼睛。二当家的眼睛更大,盯着姜唯。
姜唯有些害怕,一个劲地舞手,啊啊啊……老和尚双掌合十,念念有词:定数。
老和尚退出了方丈室。二当家成了方丈。
成了方丈,就悬赏:凡补写“悬鉴阁”匾额且被选中者,给大洋二百。
大洋二百,不少,很不少。人们就写,不少人写,写来写去,没有原来的好看。前两个字笔划多,稠;后一字稀,间架不好结构。
方丈想用他老表的,全县有名的书法家,不少店铺的匾额都是他写的,榜书。可是,大家不愿意,说不好看,更没有气韵。
姜唯就写了。偷偷的,在月夜,写好,放在大殿上。
好!真好!找不出来谁写的,人们说,神赐的。
姜唯就写了个“鉴”字。大小,笔势,力道,配上去,天衣无缝。
悬鉴阁又光彩依旧了。
姜唯还是撞钟,击鼓,扫地。扫悬鉴阁,一天一次。爬上去,擦拭匾额。
一年,又一年。
破四旧了。方丈很配合,烧,砸,毁了不少东西。上头说不彻底,守着老佛爷的字,顽固透顶。方丈就点头,如鸡啄米:回去就烧掉。
当天晚上,姜唯爬上阁楼,带着糨糊桶,里面装着碎麦秸,和着石灰,糊满匾额,厚厚一层。坐在风里,等半干,书“毛主席万岁”,白底,红字,很耀眼。包括大殿前的龙璧。
第二天,没人敢动手了。
下午,人们发现姜唯没有扫地。他浑身火烫,躺在半山腰的老和尚骨塔前,看着远处的袁店河,笑……
不久,姜唯走了。
后来,方丈走了。
后来,丰山寺成了文物保护单位,人来人往。
袁店河只管流……
王大柯耍蛋
劈蛋是一门手艺。
劈蛋需要高水平的厨师。
劈蛋多在整场宴席的菜品出齐后。
菜上齐了,别的厨子就着灶头吸烟、休息,劈蛋的厨师就刷洗铁案,敷陈灶口,用柴火余热加温。这个时候,有的客人就不再喝鸡蛋汤——多是最后一道菜,意味“滚蛋汤”,宴席结束。——围绕过来,看劈蛋。
一刀在手。刀不论大小,厚薄。鸡蛋一枚。蛋不论大小方圆。
飞蛋。接蛋。手起,刀仰。刀平身,蛋落上,弹起,啪啪响而不破。其间鸡蛋上下飞落,刀面同时翻转,上下变换,蛋落下如黏如沾,稳,旋转。如此反复为醒蛋:蛋清,蛋黄,均被转醒,就可以劈蛋了。
劈蛋是真功夫。如前,蛋被刀面弹起,刀锋向上,迎接着蛋落。角度要巧,力度要妙,就那么一刻,恰到好处,蛋落刀锋,锋吃蛋半,不偏不倚,汁液不泻!
好!众人拍手鼓掌!
厨师就一笑,有些自豪。退后,距离铁案半身,开始滑蛋。还有人说是画蛋。——刀换左手,右手主力道和方向,轻顿数下,蛋液出缝,沿热铁案而滑,或者画。所出图案多与当日宴席主题有关:鸳鸯戏水,交头缠颈,鸳鸯腹间相拥着最后滑脱的蛋黄,是婚宴;松鹤扑案,远山隐约,最后滑脱的蛋黄为太阳,是寿宴;菊丝线白,花朵簇簇,最后滑脱的蛋黄如一注大泪,是白宴;桃园三结义,友宴;白鹿跪孔,拜师宴……不一而足。
滑蛋,蛋黄滑脱最关键。技巧在心,靠的是心到意到手到。此时,劈蛋人绷紧嘴唇,双手并用,托刀把,捏蛋壳,巧劲儿一用,蛋壳离刀,刀锋出蛋,蛋黄下落。落下时,有倾、扑、摊、倒、滑等力态,为着想好的的鸟、日、花朵等图案铺垫。
如此,劈蛋完成大半。铁案发热,蛋清凝,蛋黄熟,配菜叶,妆水果,一副立体画即成。小细铲,大鱼盘,轻装慎端,敬献主家,方成。
好!
想再好的话,有的厨师就讲究了蛋的选择。鸡蛋、鹌鹑蛋、鹅蛋、鸭蛋、麻雀蛋。这些,进一步讲究的话,产地,袁店河畔的最好。
谁说的?王大柯。
咋好?王大柯说不出来,心里有数:蛋清黏浓,蛋黄不澥,用着应手,得心,彼此和谐。
——与别的厨师相比,王大柯是双手、双刀、双蛋,左右开弓,同时进行。滑蛋时,双刀互助,巧劲儿一用,蛋壳离刀,刀锋出蛋,蛋黄下落。
好!
如此,王大柯会为自己也叫声:好!
王大柯因此有个绰号:耍二蛋。
劈蛋,在袁店河的语境里,多描述某人实性子、眼皮儿不活泛。比如:这人是个二蛋货,好耍二蛋。
王大柯的这个绰号,是因为劈蛋耍得好,且耍二蛋。
王大柯劈蛋如此地好,就惊动了一个人。大塮丸。
大塮丸在县城住。没有事,就乱转,骑着大马,带着几个兵。八月十五,转到袁店河,吃河蟹,喝“袁店黄”酒,啃沙记羊蹄,品赵记胡辣汤。吃罢喝罢,想看王大柯劈蛋。
正要喝汤的王大柯一愣,还是坚持把汤喝完,去了。
汤,面条,袁店河人的晚饭,俗称喝汤。虽是中秋,月饼就几个,过一下礼数,应景而已,不够孩子们吃。听了王大柯的解释,大塮丸一笑,挥挥白手套:劈蛋吧,你的。
灶上,铁案已经热乎。案边,鹌鹑蛋数枚。主题,富士明月。
大塮丸说,来中国多年了,没有想到在袁店河过中秋,没有想到可以欣赏劈蛋,没有想到大东亚这么美好,没有想到……
不会!
王大柯迎着大塮丸的目光,不看袁镇长的摆手、眼色,又说了一遍:不会!
月亮正升起,红通通地。
有些醉意的大塮丸,眼里泛红,握住了腰间的刀。
不会!!
目光的撞击中,王大柯表达得很坚决。
哈哈!大塮丸笑了,一拱手,王,你的劈蛋,我等,总有一天!
哈哈!王大柯也笑,除非你回你们小日本;某一天,请我去!
第二年,中秋未到,大塮丸走了,回九州了。中秋当晚,还是在镇公所,月明,果香,王大柯带着他的徒弟劈蛋。徒弟十几个,都学得不错。鸡蛋,鸭蛋,鹅蛋,鹌鹑蛋,麻雀蛋,等等,主题一个:抗战胜利。
袁镇长跟着王大柯,看他的徒弟们劈蛋。点头,赞叹,说了一句话:“王师傅,您真胆大!转眼一年哪!”
王大柯笑,不是胆大,是理大。咱这手艺虽小,也是有道的。有道就得理,得理不饶人。
哈哈!哈哈!
都笑。满院子的笑声。只是,他们自己觉得自己的笑中更有一层舒服。
——转眼,抗战胜利40年,中秋前夕,县上来人,请王大柯去县城劈蛋。说是当年的一个老朋友,日本友人,不忘袁店河畔的劈蛋。
王大柯一笑,哈哈,那讓他来袁店河吧,八月十五来!我请他转袁店河,吃河蟹,喝“袁店黄”酒,啃沙记羊蹄,品赵记胡辣汤。吃吧喝罢,给他劈蛋!
那年中秋,花开月圆,还是当年的院子,王大柯白须飘逸,双手劈蛋。日本东京广播公司,播了出来:耍二蛋。
现在,袁店河的劈蛋,依然出名,还是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呢。
只是,没有谁能够像王大柯一样耍二蛋了。
王记口袋
滹沱河成为滹沱河村的村名,有着大讲究,不只是与三条河沟有关。与王家先祖有关。
那时候袁店河水大,临河的村子水都多。滹沱河村,西边一道沟,小西沟;东边一道沟,二道沟。还有一道沟,穿村而过,西北东南走向,东南出村,就叫一道沟。
那时候水多。如此的河沟,得益于源头的泉眼,冬春水少,夏秋水大,随袁店河的感觉而涨落,天长日久,冲沏为沟,称不上河。如此默流,未名,直到王家先祖来到。
坐在村东的大岗上,王家先祖发现这片土地符合了心中所理想的望地。外围,南有丰山,北有罗汉山,西有袁店河,东即大岗,罗汉山东南坡延展而下的丘陵,南走接壤丰山。内围,就是那三条河沟,所围绕的一片荒地,风来,草木摇曳,似在召唤。王家先祖就起了身子,拿起铺盖卷,下了东岗,向着那片召唤走去。
于是,就有了滹沱河村。王家先祖的族谱上记载:先祖自老槐树迁徙路上,遇一卜者,告曰逢水落户,以补命中缺水之憾。所见望地山水相护,且三河汇流。故名小村滹沱河,三字皆含水也。利我王氏。
真假不论,王家在滹沱河村繁衍兴旺,渐成村落。另有他姓,如张如李如樊如赵,落户而来,小村扩大,中心为王家大院,在一道沟北。
王家大院,坐北朝南,四进,院子套院子。另有侧院为私塾,连着大院。后有粮仓、骡马牲口院,一派繁华。直到土改。
王家人多,地多,粮食多,就专制了自家的口袋。粗棉线,浆洗,经纬,织布,裁缝,成为口袋,白褐色,自家作坊出品。半人高,桶粗,袋口处有扎口绳,隐袋中,只露两头,拇指粗细。每袋装满粮食,百斤,扛,背,抱,都方便。袋口一侧,五字,墨黑:滹沱河村,王。上下两行。
麦秋二季,王家场院里,粮食如山,一口袋一口袋地装。当年有句俗语,形容王家粮食的丰收:王家的粮食,装吧!王家人喜欢看着这些,特别是一排排口袋站位一致,“滹沱河村,王”的标记,一个个,很入眼。
土改了,王家为地主。地分了,粮分了,牲口分了,还有王家的口袋。当时王家主事的是王十五。他说,分吧,我们也拥护,自食其力。
接着镇反,有人把王十五告了,说他是反革命。很快,县上批复,证据确凿,就是王记口袋,“想成为滹沱河村的王!”,得镇压。
王十五就被枪毙了。
告王十五的,是别大娃儿。
别大娃有气,气王十五少给了他爷一个卤鸡腿。
别大娃的爷,别三怪,当年在王家扛活。长工。一年落三百斤麦,二百斤黄豆,或者时价折合工钱。每年腊月二十二中午,大鱼大肉,米饭,大白馍,“袁店黄”酒。吃罢喝罢,领粮食,领钱。另送两只卤鸡腿。王十五出面,抱拳相揖:“老少爷们,鸡腿两只,都带回家,甜嘴一下家人。好好过年,明年初七見!”
就发鸡腿。荷叶包裹。肉香荷叶香,香透王家大院。那年腊月二十二,也巧,发到别三怪时,剩一个鸡腿了。去后厨,也没有一个了。人们就笑。王十五也笑。别三怪也笑。
笑意不同。
别三怪就记下了这个事儿。虽然第二年的腊月二十二中午,王十五特地给别三怪补了一个大鸡腿。一次酒醉,别三怪讲给了别大娃。别大娃也就记下了这个事儿……
对此,别大娃的妈,很不好受。她说,十五掌柜是个好人哩:也上地,也喂牲口,也吃黒馍就蒜汁,人家是干出来的。开荒,一块块荒地,硬是从石头堆里挖出来的。人家进南阳府,一路上有自家的店,也舍不得住……说着说着,泪就出来了,“十五掌柜再有错,咱不能下作人家呀?!”
说着,就看着那条口袋。
那条口袋,是一个大年夜,别三怪从王家借回来的,连同半袋麦子。
接着,别大娃的妈就出门了,到东岗,在王十五的坟头前跪下。然后,看山,看水,看岗下的村庄,小西沟,一道沟,二道沟。直到多年前去世。
多年过去了,小西沟,一道沟,二道沟,都没有水了。没了水,滹沱河村简化成了滹沱村。
现在,人们更省事,写成了泘沱,还有呼沱。
现在,王记口袋也找不到一条了。
当年,那么多的王记口袋!
——还有那句俗语,只有在滹沱河村,上些年纪的人,还用来讽刺谁谁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其是:“王家的粮食,你就装吧!”
责任编辑/乙然
作者简介:
赵长春,河南方城人。有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等散见各地报刊。开过专栏。多篇作品收入年度最佳文集。13篇作品入选各地高招、中招阅读理解模拟题、真题。出版有小说集《我的袁店河》、散文集《我的望窗季节》、诗歌集《我的花花诗界》、小说集《我的袁店河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