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萍
进去,出来。出来,进去。
晚饭后,刘华坐在沙发上捏着一把小巧的金属镊子,从一大团丝绵上扯下一小团,塞进灰色的老鼠肚里。当然,老鼠不是真的。机械地重复着这一简单的动作,竟然有了性幻想,老鼠不再是老鼠,镊子不再是镊子,动作明显地慢下来。阿嚏——她打了一个喷嚏,手里的金属镊子掉在暗黄色地板砖上。叮当!空旷的屋里,那声音特别刺耳,吓她一跳。看着堆在沙发上的布片还有那么多,弯腰捡起镊子继续干活。
她在鎮上的玩具厂上班,为了多挣点儿,每晚都加班到十点以后,才骑着电动车回家。工人自愿加班,老板高兴,偶尔还会免费提供夜宵作为奖励。但是,镇西的加油站附近发生一起凶杀案后,她再也不敢加班了。太可怕了!大白天,三个十四五岁的熊孩子,竟敢在出租车里活活掐死一个女司机。听说那女司机年纪和她差不多,有两个孩子。
不能加班,少挣不少钱,刘华不甘心。每天下班后都要厚着脸皮去手工车间和几个老女人抢一些手工活儿带回家。她干的机工,手工活儿钱少一些,却比没有强。
可是,看着沙发上剩下的老鼠皮,突然烦躁起来。死孩子!死孩子!她在心里不停地咒骂着那三个熊孩子。以前,在厂里加班,人多,机器声,说话声,什么幻想也冒不出来,做的活也多。她扔下手中的小镊子,站起来,走到靠墙的饮水机那里,接了一杯凉水喝下去,心里还是烦躁不安。
吱吱——吱吱——她清楚地听到老鼠的叫声,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纸箱里刚刚成型的布老鼠,难道它们会叫唤?可是那叫声不断。她跟随秃头老板去仓库领货时,看到一箱箱黑灰的绒布片,就开始厌恶。还有别的货吗?
没有!
你就不能接些别的货,比如小鸟小熊小狗,什么都比老鼠好。
人家都喜欢,就你,圣人蛋。吱——吱儿,多好听!
秃头老板学着老鼠的叫声,光光的头颅晃动着,像一颗大蛋。
好听吗?
刘华用左手指压住左边的太阳穴,推开木框沙门,逃到外面。沉甸甸的夜压着黑黝黝的村庄,偶尔传出一两声孩子的梦呓和老人苟延残喘的呼吸,夜风穿过杨树叶间发出沙沙的声音。苦涩的杨树叶气息汹涌而来,她深吸一口气,马上听到更庞大的吱吱声,整个村庄似乎都成了老鼠的天下。多希望来一只威猛的猫。随着村里年长者的去世,年轻一辈都没时间养猫,他们连猫毛都难得一见。
吱吱——猫!猫!
一只灰色狸猫踩着黑暗时光悄无声息走来,神秘优雅。它发光的双眸像暗夜的两颗星星,凝视着她,似乎是周鹏家的猫。那猫不但逮老鼠,还喜欢逮家雀。猫逮老鼠容易,逮家雀有点难。周鹏却不难。拿起弹弓,对准杨树上的家雀,树叶哗哗响后,一只麻雀掉在杨树下。周鹏家的猫猛扑上去,浓烈的血腥里,麻灰的羽毛纷飞。刘华对鸟毛过敏,下意识想躲开那些羽毛。许多年过去了,她依然对鸟毛过敏。阿嚏!她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听到屋里的手机响起来。阿嚏!她又打了两个喷嚏才回到屋里,手机声却停了。她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是赵柱的号码。赵柱是她老公,立即回拨过去。可是,里面提示对方正忙,请稍后再拨。她放下手机,拿起镊子继续做活,一团丝绵刚塞进老鼠肚里,手机又响起来。
这么久,给谁打电话?
赵柱的声音气势汹汹。刘华不吱声,任凭他在手机里吼。她不想解释,多说话多花钱,他不在乎,她却在乎。等他吼够了才问,打电话有事吗?
吃饭了吗?
净说废话,刘华瞟一眼手机上的时间,都十点十五了,故意打一个哈欠。
你要睡了?
啊——嗯,明天还得早起上班,你也该睡了。
刘华盯着面前还没做完的活儿撒谎说。
老婆,我——我睡不着,想和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刘华盯着手机,毛发竖起,警惕起来。
麦子快熟了吧,想请几天假,回家帮你收麦。
听他的话,似乎他们家有许多麦子要收。实际上,他们家的地都包给别人种大棚了,只剩下一块埋了她父母的坟地还种着小麦。他那点心思,她很清楚。他在正月中旬离开家,好几个月了,她又何尝不想他回来一趟。但是今年赵柱的工地离家很远,光车费就要好几百,再加上耽误几天的工钱,能够买下比她家那块地多得多的小麦。
不行!
刘华站起来凶巴巴地扔下镊子。小镊子再一次掉在瓷砖上,叮当一声,硌得她心痛。
那边沉默片刻嗫嚅着问:不让我回去,那块地的麦子怎么收?
那块地被大棚包围着,割麦机进不去了,的确不好收。成熟的麦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落地里。
用镰刀!
刘华对着手机坚定地说。
用镰刀?你?
刘华似乎看到手机那边嘲笑的神情。确实,赵柱在家,她没下地干过农活。
实在不行,花钱雇两个人割也比你回家划算。
刘华耐心地解释,希望他明白回家一趟不值得。
逼娘们儿,眼里只有钱,从来就没稀罕过老子。
赵柱失去耐性,骂起来。
怎么稀罕?天天腻歪在家里,一起喝风吐沫,一起等死!你儿子也不用去上学了。
说到儿子,刘华的语气软下来,哄孩子似的说:忍忍,再忍几个月,就过年了。
我儿子,妈蛋——他姓刘,又不姓赵!
手机里传出赵柱的吼声,粗暴,直接,犹如他们做爱,痛得她呲牙咧嘴。那声音更像一把镰刀,粗暴地割开她的过去。
刘华是家里的老幺,上面三个如花似玉的姐姐,都精明得猴子似的。小小年纪,虽然没姐姐们聪明,还是敏感到他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一个星期天,大人们下地干活了,村外的杨树林成了他们在家和学校之外的乐园。女孩跳橡皮筋,踢毽子,男孩丢沙包,玩弹弓,斗鸡。别人家的孩子看到村里的炊烟升起,闻到饭菜香赶紧收起橡皮筋沙包弹弓什么的准备回家。她的三个姐姐似乎没看到炊烟,也没闻到饭菜香,继续玩着。刘华的肚子饿了,从姐姐们阵营中走出来。姐姐们也没拦阻,任凭她走进回村的队列中。
刘华回到家中,饭桌上摆好了一盘土豆丝和一盘青椒炒鸡蛋,娘还在锅屋里忙碌着。看到土豆丝,刘华感到更饿了。到煎饼筐里撕下一块麦子煎饼胡乱叠好,拿起筷子想卷土豆丝。
小姑奶奶,你爹还没回来,别动筷子。
娘进屋来了,一身的烟火味,凶巴巴地吼她。刘华哭起来,扁着小嘴说:娘,我饿!
娘瞟一眼门外,拿起筷子快速夹一些土豆丝和鸡蛋卷进煎饼里,撩起身上的围裙擦掉她脸上的眼泪,吩咐她到锅屋去吃。刘华刚走进锅屋就听见爹回家的声音。娘忙不迭地进锅屋端一碗晾好的菠菜糊糊说:今天忙糊涂了,忘了给你爹买酒。
从记事起,刘华没见爹有过笑脸,总是耷拉着头走路。他在外面见谁都低眉顺眼,一副谦卑的样子,回到家里却是活阎王。他喜欢酒,每顿饭见到酒心情好一点。娘怎么会忘了买酒呢?她吓得不敢再吃煎饼,竖起耳朵听屋里的动静。她感到很奇怪。她的耳朵能听到村里其他人家牙齿咬煎饼的声音,能听到还在杨树林的姐姐们说话声,就是听不到屋里爹和娘的声音。她不相信嗜酒如命的爹没见到酒会这么安静,拿着煎饼轻手蹑脚走出锅屋,潜到门旁。
嘭!
终于听到汤碗碎裂的声音,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她的两条细腿筛糠似的几乎站不稳,扶住门框,看到爹嘴眼歪斜颤抖着,怒不可遏。娘倒在他脚下,头上开了花,白的是面汤,绿的是菠菜叶,红的是血。看到娘脸上流出了血,两条细腿不再颤抖,也不再怕爹,张开孱弱的双手,飞扑过去,抱住娘的大腿哭喊。
哭哭哭!再哭把你扔出去喂狗!
劉华把脸埋在娘身上,不敢看爹的脸。
别以为爹对谁都一副凶神恶煞样,见到他们东边邻居老赵家二小子就完全变了。即使他正喝酒,赵柱一进他们家门槛,他也会放下酒杯,常年紧绷的脸上,挤出一些慈父的模样,朝锅屋喊:你娘,二蛋儿来了。
二蛋儿是赵柱小名,白白胖胖的,谁见了都想捏下那胖嘟嘟的包子脸。
娘从锅屋出来,看到赵柱,脸上也乐起来,似乎天下掉下一个宝贝。她伸手捏了下赵柱胖嘟嘟的包子脸,白生生的小脸上出现两个小黑点。爹狠狠瞪着娘。娘忙取下头巾擦掉赵柱脸上的黑印,再擦擦手去煎饼筐里拿一块煎饼,到桌上夹几块拌了蒜泥的猪头肉卷上。
看赵柱咬一口煎饼后嘴角溢出香喷喷的油滴,在旁边地上抓石子儿玩的刘华怀疑他才是他们亲生的,她和几个姐姐都是他们在地瓜地里拔出来的。让她想不通的是她的三个姐姐也很喜欢赵柱。
村里过年时,有孩子的人家都会买一些擦炮回家。擦炮很小,装在彩色纸盒里,取出来朝地上一扔就炸响。赵柱穿着崭新的衣服,扔完了他家给买的擦炮,到刘华家来玩,见桌上还有擦炮。那是刘华的,她当然不要他拿,两人争起来。刘华的大姐二姐坐在炉子旁看电视,都站起来。大姐夺过擦炮给赵柱,二姐在她红色棉袄兜里摸出一块奶糖剥开塞进她嘴里。
他们都喜欢他,她却讨厌他。他一上她家来,她就躲出去,到周鹏家去玩。周鹏家有一只大狸猫,喜欢吃家雀子。刘华不喜欢大狸猫,却喜欢周鹏手里的弹弓,总想拿起弹弓试试。当然,周鹏不会把心爱的弹弓随便给人试试。终于有一天,周鹏把弹弓给她试了下。那天,他们一起在杨树林旁边的土沟里玩,一人拿根木棍当枪抓特务。路上走来一个穿着男人衣服光脚的疯女人,见到他们嘿嘿地笑。刘华和赵柱吓得扔掉假枪就跑。他们跑一会儿不见周鹏跟来,回过头,见周鹏还在那里,手里拿着弹弓,嘴里含着一棵带花的草,阳光照在他得意的脸上。疯子不见了。刘华转身回去,羡慕地看着周鹏手里的弹弓。周鹏看刘华的眼神,知道她的意思。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颗坚硬的石子儿,放在橡皮条的正中,用食指和拇指捏住,递给刘华,指着杨树上两个喳喳的麻雀。刘华兴奋地接过弹弓举起来,眯眼对准了麻雀,手却颤抖起来,石子儿打偏了。周鹏抱怨她浪费了他的子弹,以后不许她再摸他的弹弓。刘华依然被他的弹弓吸引着,和他一起玩,一起去上学。他们的学校只有小学,她的大姐和二姐都去外地上初中了,只有三姐和周鹏一个年级,有时也和他们一起去学校,眼睛却狠狠地监视着他们。有一天,刘华刚走到周鹏家门口,她的大姐二姐就出现了。她们强行把她拉走,到看不到周鹏家的地方才停下来。两个姐姐绷着像爹那样骇人的脸说:以后不准再和他一起去学校,可以和赵柱一起去。刘华不知道姐姐们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两股战战,但还是想维护她小小的自由,询问为什么。
男孩子坏心眼多。
赵柱不是男孩子?
刘华心里不服。
赵柱比你小,坏心眼还没长出来。
刘华不相信姐姐们的话,但对坏心眼开始感兴趣。离开姐姐们视野后依然和周鹏一起玩,偷偷摸摸的感到更神秘。周鹏和三姐小学毕业后也去了外校,刘华自己去学校的路上就有了孤单感。在她进初中后,胸部开始隆胀起来,让她既喜又羞,不敢再穿紧身衣服。周鹏不再上学,在学校附近酒店打工。他的眼睛似乎有透视功能,能看到刘华肥大的衣服底下微妙的变化,总是盯着她的胸部看。那喜欢拿弹弓的手多了一种喜欢,没人时就插进她的衣服里。她开始明白了姐姐们嘴里的坏心眼,不过,她喜欢这坏心眼。小疙瘩在周鹏的抚摸下,很快发育成姐姐们那样的胸部。周鹏不再满足于手上的用力,他的嘴用上了。
高二那年,刘华的生理和心理都有了微妙的变化,不敢再和三姐一起洗澡。三姐洗澡时喜欢把脖子打上泡沫再让刘华给她搓背。稍不注意淋浴水就会冲掉一些泡沫,露出一些草莓印。刘华不是一个多嘴的人,虽然好奇也不会多问。现在她的脖子上也有了那样的斑点,却害怕三姐看到,每天都穿着高领衣服。
大姐和二姐都已出嫁,剩下三姐在家里帮父母干活。他们家每嫁走一个闺女,刘华父母都要难受好几天。刘华三姐也找好了婆家,她的父母每天都阴沉着脸,似乎世界末日就要到了。那天三姐洗澡时依然要她搓背,她躲不过去,穿着衣服进了洗澡间。等三姐洗完出去后她才脱下衣服。她看着镜子里脖子上的草莓印,心里幸福地骂着贪吃狗,没觉到三姐又进来了。看到三姐吃惊的样子,慌忙举起双手捂在上面。三姐用力拉开她的双手,打了她一巴掌。
不要脸!
刘华倔强地挺胸指着三姐脖子说:你要脸,你那是啥?
三姐厌弃地推开她的手说:你才多大?
刘华不再理她,打开水龙头站到淋浴器下。三姐却抓住她的头发问:他是谁?
刘华头皮痛得流出了眼泪,不说出来,恐怕她会揭下她的头皮。
赵柱!
她说得很肯定,三姐没怀疑,马上换了一副嘴脸,喜笑颜开:不早说呢。
刘华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喜欢赵柱而不喜欢周鹏。一个很热的中午,三姐去她婆家了,父母都午睡了,她看一会儿书也开始午睡。让风扇对着自己吹怕受凉,关了风扇浑身冒汗,便脱光了外衣只穿着胸罩和小裤头。迷迷糊糊中,感到一条狗站在床前,伸出腥红的舌头舔她的脸。她吓得睁开眼睛,看到赵柱站在床前,慌忙拿起枕头抱在胸前。
藏什么?早晚都是我的。
赵柱暧昧地笑着,一副肉烂了在锅里的样子。
做梦!
刘华举起枕头砸在他头上。
大人都商量好了,等你一毕业我们就结婚。
赵柱说着扑了上去,刘华抓破了他的脸。赵柱摸一把脸上的血,涂抹在她胸罩上,嘻嘻笑起来说:你再恶心我,还得被我——
刘华穿好衣服,厌恶地看着他。他说的没错。他初中没毕业就回来帮家里干活,有时也帮刘华家干,两家大人都欢喜。
刘华一点都不喜欢赵柱,不能更改父母的決定,却不想坐以待毙。从家里出来后没去学校,直接去了周鹏打工的酒店。在酒店的一个过道里,她语无伦次地说了家里给她准备的婚姻,然后说:我们一起到外地打工吧。她把我们说得很亲昵,似乎从她嘴里一出来俩字就变成了一字。
来酒店之前她内心挣扎了好久,怕周鹏不愿和她一起走,那么她就厚着脸皮借他一些钱,独自离开。没想到周鹏惊喜若狂,哟嘿——怪叫一声,抱起她转了好几圈。
刘华没干完活,拿着镊子打了会儿盹,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周鹏家的猫跑进她家来了,跳上沙发撩拔纸箱里的玩具老鼠。那猫也许当成真鼠了,逮一只起来在鼻子尖嗅着嗅着,伸出红色的舌头舔起来,那眼神暧昧死了。她不喜欢吃鸟儿的猫,假如不是周鹏家的,早拿笤帚赶走了。她耐着性子继续做活,忽然听到一种怪叫声。粗听像老鼠叫声,细听不像,似乎有些像猫叫声。她站起来,惊愕地发现猫鼠之间多了一只鼠身猫头的怪物,比老鼠大,比猫小。刘华看它时,它敏捷地跳下了沙发,肆无忌惮走进她的卧室。刘华跟过去,看到那怪物跳到床上,钻进被窝。那是她的被窝。气得转身拿起门后扫帚。猫飞奔过来,挡在她面前张牙舞爪。老鼠也过来,在她脚下龇牙咧嘴,吱吱地叫唤。刘华不敢再进卧室,退到沙发上坐下来,眼睛依然看着卧室门口。猫和老鼠一起进去了,却探出头来望着她喵呜喵呜示威起来。她忍无可忍,再一次冲到门口,屋门却突然关上了。嘭!头撞在门上。她听到自己头颅裂开的声音,吓醒了。下意识抓起手机看时间,刚过十二点。
外面传来几声零星的鸡鸣。鸡们打鸣后会继续再睡,她却再无睡意。不能入睡,干活吧,却不想动弹。她歪倒在沙发上,眼睛一会儿看着半开的卧室门,一会儿看向天花板。脑里一会儿是梦中的猫鼠,一会儿是赵柱气愤的声音,一会儿是过去的生活。睁眼熬到天明,起来把纸箱里的玩具老鼠装进一个大胶丝口袋里扎紧,心绪不宁地走进卧室。门旁的梳妆台上有一面镜子,她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和发青的眼窝。那张脸让她自己都骇怕。她坐下来,从梳妆台抽屉里找出一支BB霜和一只口红。只要涂上BB霜,眼窝的淤青就会淡化许多。拧开BB霜盖子,她的手却僵住了。难闻死了,洗掉!洗掉!周鹏的声音似乎还萦绕耳畔。他的鼻子很灵,很容易就闻出她脸上的化妆品味。这BB霜和口红是赵柱在外打工捎回来的,放在抽屉里好久了,一次都没用过。现在还是不想用。她把BB霜重新放回去,却看着自己的青眼窝发愁,突然想起某天的日历下方写着土豆片能消除黑眼圈。日历本就挂在梳妆台旁的墙上,好久没翻过了,上面落了薄薄一层灰。看到日历本,突然记起今天星期六,儿子回家的日子。儿子在城里读初中,住校,每周六下午回来,再忙她都要做一些儿子爱吃的饭菜。想到儿子,黑眼圈蓝眼圈都可以忽略不计。
她拿起手机打电话给老板请假时,他不耐烦地说:工人都学你,每周六都请假,厂子不得停产。
什么破厂!加班加点地干,一个月不到两千,请个假还那么多废话。假如不是为了儿子,到赵柱工地上做饭也比这挣得多。
不去上班,她也闲不住。骑着电动车先去了镇上铁器市场,看到卖镰刀的地摊被几个女人围着。她们或蹲或撅腚,用心地挑拣镰刀。那撅起的屁股像熟透的麦子,正等待一把锋利的镰刀。刘华看没一个屁股愿意起来的意思,便先去了东边的苏果超市。
超市里买菜的除了老人就是妇女,年轻的男人很少。刘华在水果柜台挑了两斤苹果一挂香蕉后,去猪肉柜台称了两斤猪肉,让卖肉的给清洗下加工成肉馅。当刘华接过贴了条码的肉馅时,右肩膀上落下一只手。
是东边村子里的二狗,过去和赵柱一个工地干过。手里拿着把芹菜,站在她身后。
你——回来了?
刘华满脸疑惑。似乎那不是二狗。
麦口了,还不该回来趟。你家那口没回来?
二狗咧开嘴唇,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暧昧地笑着。
我们家麦子少,用不着他回来。
傻逼娘们!外面的人,一到麦口,浑身的肉都痒痒。
刘华骑着电车回村的路上,耳朵里还响着二狗的声音:外面的人,一到麦口,浑身的肉都痒痒。她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让赵柱也回来趟。电车一到村口,她就听到尖利的警笛声。
每个村里都有几个半大的熊孩子,被父母扔在家,爷爷奶奶管不了,不好好上学,也不出去打工。他们常聚在一起,打架斗殴,偶尔也会拦路抢劫。一般不出大事,警车不会出动。刘华知道那警笛声与自己无关,心里依然恐惧不安,后背冒汗。快速骑回家,关上大门,把电车插好后,去厨房洗两棵大葱和一块黄姜,切丝剁碎拌在猪肉馅里。
刘华家的厨房在主房外东边,和洗手间厕所连成一排。刘华背对着虚掩的铝合金玻璃门,把一块新买的竹案板放在小饭桌上,准备和面。门被撞开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涌进来,一个黄色的卷毛孩子跪在她面前。
姨姨,救我!
似乎秋天的菊花蔓延到她面前,惊骇地后退一步,后悔先前粗心没把门插上。就是她不粗心,在里面插好,这外表光亮的铝合金也难敌重力的撞击。
怎么啦?
我杀人了!他们都在找我。
小畜生!她下意识举起擀面杖,想猛击下去。但是看着卷毛下清秀的小脸寡白寡白,惊恐万分,她犹豫起来。看他的年纪比她儿子大不了多少。小小年纪,就敢杀人!不禁问道:你多大了?
十六!
十六?
她的心痛一下,忙弯腰把他扶起来,仔细地打量着他,看身上有没有受伤。黄卷毛再次跪下说:姨姨,把我藏起来吧,他们很快就会找来。刘华放下擀面杖,走到门口,指着她家的主房门说:到那屋去,关上门。那里有好几间屋,还有天窗。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你还可以打开天窗逃走。
看着他进了他们家主房,关上结实的不锈钢防盗门,她才安心下来。
她和周鹏的那个孩子,要能生下来也十六了。
那年,她和周鹏离开家乡之前,她写了两张退学申请,一张交给了校长,另一张让同学捎到了她的家里,并让同学捎口信说她出外打工去了。她的父母开始也以为她只是在外打工,让她安静了几个月。他们一起进了外省的一个电子厂上班。为了省钱,下班后他们住在很简陋的出租屋里。两个人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的日子,却让她甘之如饴。她没有手机,也不想和家里联系。他们省钱买了一个诺基亚和一块电子表。电子表给了她,手机给了周鹏,主要和他家里联系。手机一响,他不让她接电话,也不让她听,总是拿着手机到外面去接听。刘华已经怀孕,周鹏说孕妇不能激动。有一天,他们吃晚饭时,手机又响起来。周鹏一看是个陌生号码,不想接,响一会儿后自己停了。过一会儿,他们已经吃完饭,周鹏在刷碗,手机又响起来,还是那个号。刘华忍不住拿起手机。周鹏忙放下碗筷,湿漉漉的手过来夺过手机,生气地瞪她一眼,似乎那是一个定时炸弹。
确实是一个炸弹。
娘病得不行了,回不回来,你看着办!
电话是刘华三姐打来的,很生气,没等她回话就挂了。
假如是爹病了,也许她会犹豫下。是娘呀!马上就泪如泉涌。
周鹏不放心刘华独自坐车,陪着她一起回到家乡。刘华没回村子,直接去了医院。周鹏本来想和刘华一起去医院的,刘华想到她那三个凶悍的姐姐,没让他跟去。
中午时分,刘华赶到医院。娘确实病了,半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正吃着橘子,却看不出病入膏肓的样子。她的三个姐姐都在。刘华一进去,几双眼睛齐刷刷射向她的肚子。她的双腿不禁颤抖起来,就像小时候见到生气发飙的爹。她看向娘,娘也生气地看着她的肚子。
未婚先孕,怎么说都是丢人的事,趁村里人还没见到,悄无声息地做掉,就当它没来过。
大姐耐心地劝导。
刘华抚摸着自己五个月的身孕,惊恐地望着她们。她刚做过四维彩超,见过了子宫里宝宝蜷伏的摸样。就是一只小猫小狗跟了五个月,也有了感情,不忍不舍。宝宝似乎感到了危险的信号,在肚里动了下,提示她赶紧离开。她可怜巴巴地望着娘说:孩子不是她一个人的,得和周鹏商量。
她们竟然同意她去找周鹏商量,不过要她等到天黑以后。她明白她们要她黑天回村的用意,她才不管她们什么用意。傍晚,三姐在医院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刘华怕她和自己一起回去,正踌躇着,没想她和司机说完几句话就走了。
出租车开到村里时,天黑透了。熟悉的烟火气味,熟悉的灯光,熟悉的黑,让她的嗓子发热,沙哑着嗓子指挥司机把车开到了周鹏家门口。一下车,她的神经就紧绷起来,周鹏家的院子没有亮光。
门旁有一个青石碓窝,周鹏的娘总是在傍晚坐在那里砸出他们一家人第二天喝糊糊的粮食。刘华发现门旁没了碓窝,碓头掉在门口。半扇大门关闭着,另半扇倒在地上。她站在门口,不敢进去,深吸一口气才喊出来。
周鹏——
周鹏——
连喊两声,里面都没回应。她扶住门框,心里害怕极了,哽咽着问:你在家吗?
院子的灯突然亮起来,惨不忍睹。断腿的板凳,变形的锅盆,碎玻璃碴子,碎碗瓷片,狼藉不堪。刘华按住心口,只想看到周鹏。周鹏的爹从屋里出来,头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绷带。没等他开口,刘华就问:周鹏呢?
他走了!
刘华想不起来自己怎么离开那里的,只记得她在黑暗中被一石头绊倒了,小腹剧痛起来,下体有温热的液体流出。她以为自己会痛死在那里,她的三姐打着手电来了。细小的光束照着地上的一摊热血。
周鹏弃她而去,虽然也痛。让她更痛的是孩子的离去。从医院回家,她就开始神思恍惚,每天都会看到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抱着一个孩子从她的屋里跑走。她紧跟着出去。她知道自己夺不回来孩子,却很想看清那黑衣人的模样。她跑得再快也跟不上,而且那人一出村子就消失了。
周鹏走了,那么嫁给谁都无所谓。当她的父母要她和赵柱结婚时,她没有反对。她应该知足,赵柱没嫌弃她的过往,住进他们家里,一边照顾她一边帮他们家干活。她的父母和姐姐们对她也好了,一家人都欢天喜地。
劉华煮好了三碗饺子,摆在小桌上。又在蒜臼里捣了一头蒜泥,也摆在小桌上。她正犹豫怎么喊藏在屋里的那孩子出来,听到儿子回来的声音。
妈——
清脆的声音犹如天籁,刘华的骨头都酥了。
不管赵柱是否在家,儿子一进家门就喊妈,见他也不如见她亲,让他心里很憋屈,以为儿子没跟他姓的缘故。按这里的风俗习惯,入赘姑爷如嫁过来的媳妇,生的孩子必须随岳父姓。刘华父母过世后,赵柱便要刘华再生一个跟他姓赵。但是,刘华再没怀上。赵柱认为他们聚少离多的原因,便和她商量一起去工地,挣钱比在家里多得多。她怎么舍得把儿子独自留在家里?
刘华生下儿子后,流产的阴影还没消失,依然梦到那黑衣人在她的窗外窥探。等她醒来就在身边摸索,摸到孩子才心安。孩子会走路了,她寸步不离。孩子去上学后,一到放学时间,她就去村口等候。有一天中午,她在村口没等到按时归来的孩子,当即吓瘫在地上。
刘华打开厨房门,浅蓝校服红色双肩包的儿子笑吟吟地吸了一下鼻子说:好香!刘华接过他的书包笑着说:馋猫!叮嘱他去洗手,儿子歪头却看到桌上的三碗饺子,好奇地问:我们家来客了?
刘华表情尴尬地嗯一声,指着他们家主房门说:该吃饭了,去叫他出来。
看着儿子走到主房门口,用力敲门,她心里忐忑起来,不想再看,转身去拿起香油瓶,朝蒜臼里淋一些香油。等她再去拿醋瓶时,儿子在外面喊:里面好像没人。
没人!说明人家从天窗走了,他们可以安心吃饺子。但是,她记得他们家所有门的钥匙串还在屋里的茶几上,便拿着醋瓶走到门口说:你出去,看东边谁家开门了,上楼顶从天窗进去把门打开。
刘华家的房顶和东边几家的房顶相连着,从任何一家楼梯上去都可到他们家房顶。
刘华看着桌上的三碗饺子,心想都煮好他的饺子了,居然不辞而别,看来对她还是不放心。
妈,天窗没开!
他们家楼顶传来儿子的声音。
天窗没开,怎么可能?
天窗没开,他们都没法进屋。刘华打电话叫来开锁师傅,打开屋门,儿子进屋拿起茶几上的钥匙串,取下一把屋门钥匙说:放一把在厨房吧,省得以后又把钥匙落在屋里进不去。他的意思很明显,不相信他们家来人了。刘华不想和儿子争论,进屋就开始寻找。她找遍了每一间屋子,甚至打开了所有的衣柜门,也没发现黄色卷毛的痕迹。
该割麦子时,村里能干活的都去大棚里干活了,刘华没雇到人,只能自己戴上帽子握着镰刀走进麦田。右手磨出两个大水泡,火烧火燎遭罪两天,终于把那块地的麦子割完,用电动三轮车一趟趟运到公路上压出来。压出来的麦子卖了一千块。她大姐儿子国庆结婚正好随了一千块钱的礼,带回两包喜糖。刘华看着两包喜糖,有点灰心。她和儿子都不喜欢吃糖,顺手放进了床头柜里,等赵柱回来拿给他吃。
一进腊月,村里就热闹起来。平时寂静的村道里多了男声女语,一唱一和。在外打工的男人们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女人们的脸上光鲜起来,乐呵呵忙碌着置办年货。赵柱还没回来,刘华没当回事,他是和东村的人一起出去的,也许他们那个工地收工晚。
过了腊月二十,刘华家的年货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等着赵柱回来。这天夜里,老天悄无声息下了一场雪,第二天早晨起来,家家户户忙着打扫自家门前的雪。刘华拿起铁锨在前面铲,儿子拿着扫帚在后面扫落下的。儿子扫着扫着突然问:俺爸还不回来呢?
刘华回头看着身单力薄的儿子,莫名恐惧起来。似乎听到一声怪笑,黑衣人在雪地里一晃而过,没留下任何脚印。
其实这几天她心里就急得热锅蚂蚁似的,儿子的问话让她更加烦躁不安。打扫完門前积雪,也没心思做饭,进屋拿出五元钱让儿子到村西包子店吃早点。等儿子走后,拿起手机拨打赵柱的电话。电话倒是打通了,嘀铃铃响着却没人接。她连着拨打了五次,还是没人接。过去为了不让他想家,从没主动给他打过。电话不通,脑子里不由冒出一些恐怖的画面。
去年冬天,村里一个在外打工的过了腊月二十没回家,他媳妇以为留下来照看工地了,没当回事。后来才接到回家途中发生车祸的通知。刘华不敢再多想,给儿子打过电话后,虚掩上院子大门,决定到东村去看看。
从他们村到东村不过三四里的路程,下雪路滑,不敢骑电车,只能步行走去。干净的积雪,耀眼的雪光照得眼睛流泪,到东村的路口碰上两个出村的男人,好奇地打量着她。
刘华出来时忘了脱下打扫卫生的围裙,头上还包着一块老式蓝色围巾,灰头土脸的,一副老女人的打扮。管不了别人异样的眼光,只想到二狗家去。想到自己平时做人太死板,假如那天在超市留下二狗电话,也不用多走这趟。
二狗家在最东边,她就灰头土脸穿过整个东村。
二狗家门外的积雪还没打扫,两口子可能还没起床。
她在门外踩出许多杂乱的脚印,才举手敲门。
穿着粉色金丝绒睡衣的二狗媳妇打开院子大门,蓬散的头发散发着被窝的气息,疑惑地打量着刘华。
刘华语无伦次地说:我来找二狗——不是,我们家赵柱还没回家,我来——
二狗媳妇知道了她的来意,回头朝屋里阴阳怪气地喊:有人找你!
二狗穿着棉拖鞋,一身绒衣绒裤站在屋门口,不愿出来,招呼刘华到屋里去。
刘华不顾他媳妇难看的脸色,死皮赖脸走进屋里。
屋里开着空调,二狗指着沙发让刘华坐下说话。刘华哪里坐得下,忙不迭地说:你回来几天了?我们家赵柱还没回来。
二狗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刘华说:先喝口热水再说。
刘华看他的神色,似乎知道什么,一气喝下半杯水,再虔诚地看着他。似乎二狗是万能的神,赵柱住在他掌控的地方,他让他回来,他就能回来。
你回去吧,等到年三十,看他回来不。
等到年三十?
他的意思,赵柱还在,没出事故。刘华喜极而泣,伸手抹一下眼泪说:打扰你们了,等赵柱回家,来请你去我们家喝酒。说毕放下水杯告辞。
二狗找了件羽绒服披上,慢条斯理地说:你还得有个准备,可能他在年三十也不会回来。听说他和工地上一个做饭的女人一起回她老家了。
喔——
刘华的心情虽然糟透了,却没来时那么伤心绝望,起码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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