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羡杰
两把菜刀上下飞舞,乒乒乓乓响得非常有节奏。如一支进行曲。案板上粉红的碎肉渐渐变细,变稠。菜刀节奏慢下来。等到嘭嘭乓乓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案板上这回是翠绿的青菜了。青菜在菜刀的节奏下也一律变碎,变得分不清到底是哪一种菜了,只是一堆翠绿的碎,翠绿的碎又流出翠绿的汁,顺着案板滴滴嗒嗒往下流。握着菜刀的,是一双干净的青筋暴露的手。手腕处挽着一对白衣袖。粉红和翠绿一同被这双手搂进了一个大塑料盆里,随着双手的攪拌,翠绿中有了粉红,粉红中有了翠绿。
周广进夫妇在客来多市场的一楼开了一家老式水饺铺。说铺而不是馆,是因为一楼的那一个区都是经营吃食的,什么粥铺、包子铺、冷面、炒叉子的,名目和花样同样繁多。不论经营哪一个品种,铺子的格局却都差不多一样,都是在柜台外面,加宽了五十厘米的板子,供顾客吃时安放碗盘。柜台上,一律都是电磁炉、电饭锅。大市场里不允许使用明火加工食品。这样的格局,也只能叫铺子了。
来铺子上吃饭的人很多。铺子上的食品便宜又实惠。价钱跟馆子里比差了一大截。但是,不是熟客,不是本地的人,很少来这儿吃饭,谁能想到一个综合菜市场里会有这种经营呢?
经营这种铺子,本钱不多,每年给市场交上摊位钱就行了。其他的,不过是水费电费。这东西其实还是跟营业额挂钩的,用的水电费多,说明买卖不错。用的少,那当然就是买卖不好了。所以,水电费其实是不用考虑在内的。
周广进夫妇原是纺织厂的工人,三十多岁时双双下岗。经历了一段痛苦迷惘焦虑,又经历了一段东奔西跑打了各种各样的工之后,两人在邻居的介绍下,承包了客来多的这两个摊位。做什么呢?思来想去,东北有句老话:好吃不如饺子,好受不如倒着。那就包饺子吧,于是,这饺子铺就开起来了。
夫妇俩精工细作,挂起了“老式水饺”的牌子。墙上也模仿人家饺子馆的样子,挂着一个个木牌,上面竖着写上各种馅子的水饺名和价格。一开始,两人从市场上直接进菜,什么白菜、韭菜、芹菜的,牛肉猪肉也都是从市场上进。这样方便。夫妇俩洗菜,剁陷,擀皮,然后就是包了。然而,一个月做下来之后,却发现没挣钱,去掉原料本钱,水电钱和摊位钱,所剩无几。水饺的定价一般都是十二元钱一盘,一盘二十个。牛肉是十五元钱一盘,一盘也是二十个。虾仁韭菜的是十三元一盘,也是二十个。这个价钱,按理说,是不能赔的。起码也要有百分之三四十的利。最后,两人想明白了。之所以不挣钱,是因为原材料贵了。从市场里直接进,人家还挣一份钱,于是从下个月开始,每天大清早,周广进就骑着电瓶摩托去批发市场进货了。这样,原材料的价格差了一多半。然后就是肉啊,虾啊也开始批发了。第二个月下来,就挣钱了。挣也没挣多少,不过就是挣个工资钱,但是,感觉不一样啊,大小也是老板了,好赖也是买卖啊。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听老板呼来喝去,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打工了,最后仍然逃不脱说叫你下岗你就下岗,叫你回家你就回家的命运。没有保障没有安稳的日子他们过够了,都不是小孩了,谁能受得了那种朝不保夕的生活啊。每一次被老板辞退,对身心都是一次强烈的打击。没有工作了,明天的饭在哪里吃?下一个工作,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干什么。而找工作,等工作的期间,等得对自己一点自信都没有了,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了。直到又找到了工作才好了,可是,一边干着,却一边又担心不知道这个工作能干多久。纺织厂的工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技能,说下岗就下岗了。当时孩子还小,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像他们夫妇这样的工人,社会上多了。可是日子还得过啊,于是,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儿,就都是他们的了。但即使是这样,也像上面说过的那样。所以夫妇俩终于有了这么一个自己的小铺子之后,是非常珍惜的。
来铺子上吃饭的人,也多是打工一族的。像他们这样的铺子,也只有打工的才来吃饭。有钱有身分的人,你就是白给人家吃,人家也不会来吃。别的且不说,就是这场合,他们就丢不起那个人。
夫妇俩尽量把饺子包得馅足个大,二十个饺子,一般打工的就可以吃饱了。肉啊,菜啊,都有了,荤素搭配,饺子皮就是主食了。一盘饺子,等于把一桌子饭菜应有的都搞定了。他们俩动不动就会说:打工的不容易,咱不能昧良心啊。说这样的话,是他们在提醒自己,因为随着物价上涨,饺子的成本也在上涨,挣钱少了的时候,他们都想偷工减料,没有这样的想法那是扯。但是不管是谁有这样举动的时候,另一个马上就会提醒。提醒他们也曾下过岗,打过工。这一提醒,他们就还是按原来的量来下料包饺子了。少挣点就少挣点吧,咱们毕竟是老板呢。许是就这样,来他们饺子摊吃饺子的人始终也没有减少。薄利多销,不过就是多出点力罢了,挣的钱还是不差的。他们就这样安慰着自己。好在时间久了,就有回头客了。
来吃饺子的什么人都有,爱钻牛角尖的人会望着牌子嘴里嘟嘟囔囔地说:老式水饺,水饺还分什么老式新式的吗?周光进听了,就会接过话茬说:怎么不分啊?分。钻牛角尖的就会说:不都是饺子吗?不都是皮里包馅的吗?不都是水煮出来的吗?他这一问,就把周广进的话扯出来了:对啊,但是做工不一样啊。我这水饺馅,都是用菜刀和双手剁出来的。我的饺子皮儿,也是用擀面杖一下一下擀出来的。和面也是纯手工和面。跟那些用机器绞馅、用机器和面、用机器擀皮的饺子就是不一样。钻牛角尖的听了。说:好,那就来一盘。来一盘就来一盘,什么馅的?等到水饺煮好,钻牛角尖的尝了一个之后,频频点头,说:好,到底是手工做法,有人味儿。周广进就乐了。
按理说,现在包饺子简单得很。但是,周广进却非要舍了这简单。他老婆擀皮擀累了,会埋怨他,他却有一大套话:从手缝制西服,扯到老式手工家具,然后才扯到自己家的水饺。扯得老婆说:反正你就是有理,不如改名叫周有理得了。周广进说:不敢,那不跟总理就差一个字了?
他们管那个每天中午都来吃饺子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叫老刘。其实他们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他们之所以这样称呼他,是因为他每次来吃饺子,都是在客流量高峰之后的下午一点多钟,而每次吃饺子,他的蘸料都是陈醋和蒜泥,从来不放酱油,每一次吃饺子,都会出一头的汗,汗水从头发里出来,顺着脑门往下流,一直流得满脸都是,而且又往下滴,滴到桌子上,有的就滴到陈醋和蒜泥的盘子里去了。为了称呼方便,他们夫妇俩就暗地里叫他老刘。其实,是流汗的流。
老刘吃饺子很快,仿佛抢时间似的,一个饺子刚进嘴里,还没咽下去,另一个已经夹起来准备着了。时间长了,周广进想跟老刘聊聊,因为这时候顾客少,几乎就没有什么人了,而他们夫妇也准备吃午饭了。但是,每一次,老刘都只是简单的回答是或者不是。看来时间是非常紧的。比如有一次周广进问他:怎么总是一点多了才来吃饭?老刘说:撵活儿。比如有一次周广进问:打工?老刘只是“嗯”了一个字,就又开始狼吞虎咽了起来。这样,周广进那种忙完了活儿非常想唠几句嗑的欲望每次都不能满足。
老刘每一次汗流满面吃完了的时候,都会有几分羞涩地笑着,摆一下手就走了。其实周广进的饺子铺上的回头客很多,但是,对老刘格外有印象就因为对老刘不了解。他不像其他的回头客,跟周广进都熟得不能再熟了,聊天聊得甚至祖宗八代的事都知道了。老刘从不聊天,这不聊天周广进归结为没有时间。印象深刻还因为老刘那个有些羞涩的笑。都四十多岁的男人了,还会羞涩地笑,这个印象真的不能不深刻了。现在还有人有这种羞涩吗?四十多岁的男人,哪个不是一副大萝卜脸不红不白的啊?羞涩,说明这个人还是有点认真和拘谨的。也说明这个人其实还有一份没有完全泯灭的青涩。没事的时候,周广进喜欢这样揣摩人心,这会让自己有点事儿干。
从老刘穿着的一身蓝色工装上,周广进判定他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从他每一次没吃饭前就先给钱上看,这个老刘是个非常痛快的人。反正吃饭就得给钱,早给晚给还不是一样?从老刘那种羞涩的笑和拘谨劲儿上看,周广进觉得老刘应该从事一种比较精细和严密的工作,车工?不对,车工的身上应该有一种机油的味道。那么,装配表件的工人?有可能。因为这个城市原来有一个很大的手表公司,后来黄了,被一些私人小工厂所代替,也就有了许多手表冲件工,装配工。不过又不像,装配工、冲件工,那胳膊上、手臂上,都应该有星星点点的黄铜屑。可是,老刘没有。再说,这附近好像也没有什么私人小工厂。那些工厂基本都在这个城市的边缘了。揣摩了半天也没有揣摩出来,干脆就不揣摩了。呵呵,闲的。周广进对自己说。羞涩,呵呵,羞涩。
老刘也不总是来周广进家吃,但基本上还是都来。不来的时候,周广进会想。不来的时候,周广进会以为老刘是被别的铺子拉去了。到了那个点儿不来,老婆催他吃饭,他非得说等一会,我去转转。其实,他是去别的铺子上,看看有没有老刘的身影,看了几回,都没有,他才回来吃饭了。如果不去转一转,他吃饭也不能安心。有时候老婆说吃饭吧,他却说:等一等,老刘还没来呢。等到过了那个点儿,老刘还没有来,他才确定老刘是不能来了,才吃饭了。下一天,老刘来了,周广进会问:昨天怎么没来?老刘回答也简单:有事。这就是不想说了。后来,周广进就不再问了。爱来就来,不来也是人家的权利,这么问,有些让人不舒服吧?
有几次,老刘来了就说:走得急了,忘带钱了。这大概是老刘说过最多的话了。说完,那种羞涩的笑又出来了。周广进就说:嗨!什么钱不钱的。什么馅的?老刘点了,周广进就给煮了。吃完了,老刘会说:不好意思啊。周广进说:快别说了。走走走。不过,下一次来,老刘准会先把钱给上,并且说:上次的别忘了算啊。
就这样的,有几年了。
这一天,老刘又来了,不过比平时来的时间更晚一些。周广进都以为他不能来了,和老婆都吃上饭了。一看见老刘,周广进马上放下筷子站了起来,说:我以为你不能来了呢?今天什么馅?说完这话的时候,周广进才发现,老刘的脸色有些不对,灰白,嘴唇紧抿着,神情有些严肃又紧张。并且,老刘的手里拎着一个帆布包,包里鼓鼓囊囊的,一看就是往里装东西的时候非常匆忙,没有来得及细细地整理。老刘点饺子时也特别茫然,眼光在墙上的牌子上停留了很长时间,这跟他以往的果断又不同了。最后老刘说:酸菜馅。周广进说:好嘞。
周广进一边煮饺子,老刘就把钱递过去了。周广进随手接过钱,这才发现,老刘今天没有穿那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周广进一边煮饺子,一边看老刘拿碟子,舀蒜泥,倒陈醋。每一次老刘在等饺子时,都是这样有条不紊地这样做着,认真,专心,仿佛是在干着非常仔细的工作似的,最后用筷子把蒜泥和醋慢慢地调和均匀。做完这一切的时候,饺子也差不多好了。周广进觉得看老刘做这一切是很有意思的。但是,今天老刘做这一切时,却明显地心不在焉,搅合陈醋和蒜泥的时候,也没有了以往的耐心,三下两下就完了,然后眼神呆呆地就出神了。直到周广进把饺子汤递过去,他才像被惊着似的醒过来,然后就埋头吃饺子了。周广进继续刚才没有吃完的饭。
老刘今天吃得非常慢,周广进看过去的时候,老刘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出汗。吃上一个饺子,会出神半天,嘴在机械麻木地动着,似乎是食不甘味。周广进觉得奇怪,就问了一句:兄弟,今天的饺子怎么样?这一问,没想到把老刘的眼睛问得亮晶晶的了,似乎那里出了汗。半天,老刘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再也不能上你这儿来吃饺子了。我又下岗了。说完,有些羞涩地别过了脸去,伸手在眼睛上抹了抹,其实他根本就没出汗。周广进说:别这么说,以后有的是机会呢。老刘说:是,是,一定会有机会的。
老刘吃完了,站起来要走。周广进拉住他,往他手里塞了他刚才给的钱。你这是?老刘问。没什么,兄弟,我知道下岗的滋味,但我能帮上你的也就这些了,周广进说。
看著老刘走出门佝偻着的身影,周广进“哎”地叹了一口气。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