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
1
鸽子望到英子小饭馆的时候,已经是除夕深夜了。即便是白天,恐怕这里也看不到他的卡车。它应该很孤独,鸽子何尝不是。四周似乎什么都没有,他像行走在另一个世界。他能想象城里的那份热闹,街道如晚霞,也听到远处村落的爆竹声渺远又低落。
应该下一场雪,要不对不起“除旧纳新”的寓意。香树坡以南的所有荒野、村庄,都笼在厚厚的旧日里,似乎有片灯光就能将层层的幕布揭过去,然后趁着夜色浮到山后。
炊烟缕缕在鸽子的瞳仁内聚集,他脚步顿时轻盈许多,长嘘一口气,脚底摩挲沙石咔嚓咔嚓声,城里人厨房内冒着油火嗞啦嗞啦声,坐在小桌前牙齿对着碗筷咿咿呀呀声,望着妻子撸起的袖子,满桌的酒菜,儿子不安分地满屋子追着热气打闹。他一大口将眼前一杯酒饮下,咕噜噜,嗞啦啦。电视上正放着他们最喜欢看的晚会节目,鸽子常指着电视上的某个女主持说给娟子听,她长得特别像你。他们家的灯很亮,能照透整个小山沟。
此时,鸽子下了山冈,望见英子小饭馆,眼角的那股透明液体顺着脖子落到念珠上,鸽子感觉它没有下来,在念珠上挂着,很结晶,很热烈。
有的东西,捂住嘴巴,它们就会从眼睛里跑出来。像鸽子这般一年四季,白日、黑夜,从遥远的外地追着除夕而来。他们,要么从甘肃、黑龙江,要么从深圳、重庆,要么就是从煤山窑或铁山口,反正,他们开着卡车呼啸而过,荒原、城市、森林、大山,记录在本子上,一年到头都可以围着地球转好几圈,到英子小饭馆再行驶两个钟头,一头扎进妻子的暖被窝,睡他三天三夜。这是鸽子最大的梦想。
英子的小饭馆,正好坐落在这一带的三岔路口,它的左侧,是一条贯穿南北,南至古城,北至铁山口的省道,它的身前,是从省道上岔过来,又向度假村伸展开去的镇道。从省道窜到国道,顺着铁栏杆,漫着水泥土,一路下去,过了几个月,再折回来,上了这路面,又见到这片铁栏杆,从国道到省道,眼前的小饭馆就像是挥之不去的坐标。
有灯光,鸽子走过去。他揭开棉布门帘推了一下,门从里面反锁了,很结实。里面有人说话了,谁啊?鸽子说是鸽子。鸽子便听到里面有起身的声音,床头上的电视节目很热闹。鸽子没有冲动,若在往常也许真想一下子冲到英子的被窝紧紧抱着她美美地舒服一下,尽管邻床就是她十多岁的姑娘。可是,他现在没有这股心情。心情如酒,深窖储藏才可。他这好像崩裂的道路泥水。他擦拭一下眼角,还有些洇湿。
英子撩开门帘,“哥,怎么还没有到家,这都大年三十了。”
“哎,走不了了,油耗子偷了我的油,抛瞄了,谁都知道这是响马镇,响马遗留下的崽子还是响马。真要命!”
“可不是,经常有你这种情况,大年三十出此状况,你还是头一个,中头彩了,正好,别回去了,在我床上躺一宿,我给你暖被窝。”英子很体贴人,用一个毛巾在鸽子肩膀上、胸口间、裤腿处和鞋面上,一阵轻掸。她嗅到一股宽厚而透着油脂的男人味,随后,她笑笑。鸽子晓得她的笑,很浪荡。
鸽子没有吱声。他还没有从那种颓废中走出来,他想点几个菜,喝盅酒。他坐下来,顿时一种轻松软了全身。
“没事,一觉醒来,初一到家,这年还不照样过,回家给佛爷爷佛奶奶多磕几个头,明年一路平安。”英子把灶火生起来,她的手脚麻利,像娟子的手脚。很快,红彤彤的炉火在炉膛内跳跃了。
英子说得不假,佛爷爷佛奶奶是要跪的,更主要的是要跪祖上,特别是爹娘,烧三炷香,摆上娘喜欢吃的五色果子,爹爱抽烟,还要整二两烧酒,车上就有从南方带的米酒。爷俩就算喝上了。爹喝不醉,鸽子一两脸准红,二两脖子像红布。
“鸽子,今年怎样?”爹会问。
“还行,如果不是油耗子这一出,这年过得还算滋润些,爹,你看,我把破烂的瓦房翻盖了,两层小楼,你们二老腿腳不好,不能上楼就在一楼住下吧,娘,你儿媳妇娟子很贤惠,将地与家侍弄得规整有序,村里人都夸呢。”爹最疼爱孙子小明子了,鸽子又说,“爹,小明子可给咱祖上争光了,年级第一名,还参加市里的什么比赛,也拿第一名,将来是状元郎呢。”爹不喜欢女孩,他有些老封建,鸽子不这样。
“那是,我儿有功!”娘抚摸着鸽子的头。
娘的手很绵。娘这摸不要紧,鸽子哭了,这泪水像断线的珠子。
“怎么,像个娘们,咕哝什么,神神叨叨。”英子上了茶水。鸽子喝了一杯,是西湖龙井。这才感觉渴了。“特别像你开大车的,浓茶缺少不得,提神是次要的,更主要是降低血脂,你想一天到晚坐在驾驶室,吃喝拉撒不离身,这能好受吗!”她用刀背,“啪”一声将案板上的蒜瓣拍碎了。小饭馆渐渐有了温度,英子在炉膛内又加了柴火,用炉钩勾了几下,柴火便噼噼啪啪烧起来。望着这火,鸽子就感觉一股热气从脚底,从心肝肺脾内部向外冒。那一年下雪,他一进门,英子就用扫帚从他身上扫雪,满屋子湿了一片。英子给他开玩笑说这是他的“熊水”,鸽子也给他开玩笑说,是,是“熊水”,能灌满你。尽管玩笑不少,鸽子从不越雷池一步。当鸽子身上的寒气洇湿周遭空气的时候,他的脸耳口鼻,一瞬间如同充了血一般,热血沸腾了。
英子端上来四盘菜,一盘五香花生米,一盘黄瓜拌藕片,一盘红辣椒爆炒小公鸡,还有一大盘在锅里,是清蒸鲤鱼。鸽子感谢英子能起床,为自己忙乎。他说这钱是要加倍的。英子抓着他的领口,要赶他走。鸽子知道她这是假。英子也填了一双筷,在鸽子旁坐下了。鸽子给英子倒了一杯,他们碰杯,炉膛内的火,鸽子心中的火,还有四周的热气便嗞嗞啦啦地往外冒气。人们说,这寒冷的冬天像巫婆,但是此时来看,被这热气熏陶得像调皮的孩子了,有了火,有了吃的,冷透了冻透了,很快就会舒展开来,没有暖气,这是乡下,放眼望去,萧瑟的天底下,四周寒流不住向这里灌来,可是对这英子小饭馆来说,一切索然无味了。
2
相比艰难的鸽子,英子还要可怜。英子没了男人,也是搞运输的,因为爱喝酒,走崖口,不小心栽深谷里了。鸽子是听一块在小饭馆吃饭的食客说的,那食客是附近的村民,他应该比较熟悉英子。鸽子也能想象那种场景,因此,每次遇到崖口、窄路,他一定先下车观察详细,同时,绝不饮酒,不迷糊,眼睛瞪大了,白天像探测器,晚上像探照灯。同时,他感觉有神在庇护,那是念珠。娘在临死的时候,将念珠挂在他的胸前。
鸽子很同情英子,所以每次从这里路过,他总是要到这里吃饭,就这样一回生,二回熟了。熟了后,这话就放开了。不过,他的心是放不开的。他不是那种拈花惹草、追骚闻腥的人。他只知道一趟远程下来,赚一沓钱放到桌上,娟子望着他与桌上的钱发笑。
“再找一个吧,有个男人像一个家。”鸽子有些木讷,一年有几次在这里吃饭,都是想私下里给英子说上这句话,但是碍着客人多,不便开口。现在,总算有了机会,英子就坐在身边,并且那么近。鸽子能嗅到英子身体内散发出来的香气,不同于娟子。娟子比她好看些,英子虽然长相普通,但是她的眉梢有些挑逗,那叫媚态,并且嘴角异常性感。鸽子望着她泛起的嘴角,有种一下子想咬住的冲动。
“找你,怎么样?”英子将眼前酒杯一饮而尽,脸上轻薄的红晕浓酽了,“说实话,我就看你好,别的男人,我还真看不上,想和我睡觉的男人多了,不稀罕。”
鸽子听了这句,生理上的那份冲动立刻暴增了一倍,他举了酒杯,衔在嘴角,“嗞”了一声,连续叨了数下盘中的花生米。又吞噬了两杯浓茶。他感觉酒香茶也香。鸽子抬起头,又望见英子的嘴角,轻蹙眉头,直感罪过。哪知,英子一把将鸽子揽在怀里,鸽子整张脸触到英子的胸脯了,软软的,鸽子稍微停顿了一下,眼角却望到对面墙壁上的一张明星画,她在给他笑,她的笑是鄙夷。所以,鸽子说英子不要这样,他家里还有女人。哪知,英子使劲推了鸽子一把,原本鸽子坐得就不牢靠,被这突如其来的推搡,鸽子摔在地上了。英子见鸽子如此狼狈,笑得前仰后合。鸽子摸摸后脑勺,也傻笑两下。
“说实话,你如果真上我床,可能明天就躺着出去了。”英子拉了鸽子一把,鸽子又重新坐好。他不相信英子这话,但是英子说她总觉得他那个死了的男人阴魂不散,在暗处偷看他。鸽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英子看到哆嗦了两下的鸽子,又“噗哧”笑了。“看你熊样,胆子像老鼠似的,整日里开夜车,还怕鬼不成。”
鸽子闻听,说当然不怕了。想想英子对他确实不错,从起初来就是这样,他要吃面,盛面条的碗要比别人大一号,喝点小酒,无论是花生米、凉拌黄瓜或者藕片,算账时,英子总是给他少算一盘。这是鸽子后来才意识到的,意识到,鸽子便防备着英子了。因为娟子说过,出门在外,什么人都不能相信,做什么事都得留点心眼。娟子的话他相信。娟子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她待人和善,村民都听她的,老村主任一次找到她说等他退休了,就让娟子干。娟子的头摇得像货郎鼓,连说不行、不行,叔,我怎能做村主任,村里的男劳力多了去了。村主任说娟子比他们都强。是的,在鸽子眼里,娟子比谁都强,也比他强。原来,鸽子没有这种感觉,自从爹瘫痪在家,娘去世比较早,娟子像闺女一样伺候爹,端屎端尿,擦身子,喂饭,并且他们的两个孩子还小,地里还有农活,村里妇女工作也很繁琐。鸽子在外跑运输。很长一段时间才回家,爹坐在轮椅上,穿得干干净净,白白生生,像个城里老头。爹夸娟子像自己的闺女,儿子倒像个姑爷。村里人夸娟子,都拿自己家媳妇给娟子比。那年初一,鸽子给爹磕完头,要给娟子磕。娟子躲着不让。爹在一旁笑得像弥勒佛。
“嫂子肯定很漂亮,若不,哥对我一点不动心,要么,你没有那个功能?”英子又拿鸽子开玩笑。
鸽子有些憨态。不回答。有时,鸽子确实觉得英子有些风骚。但是,他不介意。别人的玩笑那是别人的。英子说觉得鸽子亲。鸽子也觉得英子像自家妹妹。英子看见鸽子的棉衣有些撕裂了,她让鸽子将棉衣脱下来。鸽子站起来,向一侧挪动了一小步。
鸽子很郑重地说:“英子,这样做有些过分了,我只穿我老婆缝补的衣服。”
英子嘴角“呲”了一声,还骂了鸽子一声,“犟货!”
鸽子倒笑了,但是他没有多声。随后,再次坐下来。他望向这个小饭馆了,他曾经无数次地环顾它。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两间房,或者说是一间,中间被隔开,一算做厨房,另一算是餐厅,用家庭说法。几张桌椅,已经有些年岁了,老式的玻璃窗外有些阴暗,如果将窗帘全部拉开,里面的所有一切都会看个晶透。
开饭馆的女人,这让鸽子想到了母夜叉,不过,这酒里、菜里,什么都没有,很新鲜。但是,有时候也令鸽子有些后怕,放眼望去,三岔口,周遭没有村,没有其他店,简直像坐落在荒山野岭。小时候,看鬼的故事太多的鸽子,想到了喝人血的野狐、吞人骨的狼妖。泛点酒意的鸽子有点昏昏然,他竟然下意识地冲英子摸去。
“滚一边去,老娘才不侍候!”
鸽子又喝了一杯酒,叨了数下花生米,这酒与花生米一搅合,那股浓香在舌尖蔓延,像飘过麦田的微风,虽然浸染在浓酽的潮水里,缓缓地,涨潮一般,那水里有花、草、米,再卷入明油的晚霞,如果有火的话,再烧灼一个小时,再看,慢慢升腾的香氣弥漫四周。
“进来吧,外面冷!”英子的一席话倒令鸽子吓出一身冷汗,他望向窗帘遮蔽的窗户,似乎真有一个黑影掠过。鸽子站起来要向外走,哪知英子拉住了他。鸽子不明白。
3
十多年的司机生涯,鸽子也算练就了铁胆雄心,甚至“火眼金睛”。那是在西北,寒风没命地吹,也是深夜,路过一个村口,鸽子有些发困,稍微眯瞪一下,突然有人敲打车门,“砰砰砰”。凭着经验,他应该思考三分钟。果然,前面地面上躺着一具尸体,鸽子紧闭双眼,他知道这非自己所为。他们让他下车,鸽子知道不能随他们愿。于是,他倒车,有人捡起石块向车上砸,挡风玻璃呈现放射状。鸽子加大油门向人群冲去,不要说众人,再看那尸体一个骨碌翻到几米开外。不仅如此,路上搭车,无论是人是鬼,他一概不理,这绝非是无情意,他自思量,世间险恶。对于汽车抛瞄,油耗子偷油,即便是损失这一趟血汗钱,能保留性命,也算是万幸。
也是在西北的时候,鸽子遇到过夕阳,他认为也许这一辈子很难再遇到第二次。如果娟子在该多好,娟子是个农村女人,不要说游山玩水,即便到小城超市、商场闲逛,她都没有时间。他觉得对不住她。鸽子已经厌倦了,他给娟子说再开几年大卡车,彻底不干了,像英子一样在路口开一家小饭馆。娟子是做菜的好手。他说他们有时间,可以像工薪阶层趁着假期去旅游,到这西北来。
鸽子挽着娟子的手,他们远望见他们的影子映照在晚霞里,浸了明油的晚霞越发红晕,结婚时,她的红盖头、红棉袄以及娟子的脸庞,这所有一切都落在晚霞的深层里。近前是平静的湖面,湖面上泛着波澜,远处是山,还没有呈现黛色,头顶还有几片白云浮动。刚才,他们也泛点红色,现在好些。鸽子告诉娟子向北行驶一百多里,景色更为不同,那是皑皑的雪山,如果从脚下向东北也算是一百多里的,又是一番景象,那是广阔无垠的草原。娟子会很高兴,鸽子时常想着,他相信将来能够做到。
一位新上车的小兄弟遇到鸽子同样的问题,他下了车,大骂油耗子,继而痛哭流涕。鸽子安慰他,小兄弟说赚这一笔钱原本打算定亲的,这亲又定不成了。鸽子将收入的一半给了小兄弟,兄弟说这样不行,鸽子哥赚钱也不容易,嫂子知道了,不会轻饶他的。鸽子轻抚小兄弟的肩头说,你这一说还真错了,只要我不说假话,我若不帮你,你嫂子知道准会差我再送来。果不其然,鸽子回到家,他试探娟子,娟子说他为何不能将收入的一半给兄弟,成就姻缘会得福报,快快送去,还没等鸽子吃完饭,她就嚷着鸽子快去。鸽子赶忙说了实情。鸽子说兄弟说这是借的,娟子说给兄弟说行,等他发达了,别忘了嫂子就行。
这一次就不行了,天天放鹰,结果被鹰啄了眼睛。因为是年三十了吗,鸽子想着送完货,几个小时就能与家人团聚了,心里欢喜,这一欢喜不要紧,一时疏忽大意了。汽车路过一个小集镇,他看到一个大超市,里面有各式五颜六色的衣服,他想给娟子买一件。其他伙伴还跟他开玩笑,他跟他们告别,随后便钻进超市了,他转悠了接近两个小时,他想象娟子的样子,还真给她挑了一件风衣,娟子一米六五,个头不算矮,细高挑,像城里女人一样穿上风衣,一定好看,走在大街上像明星。颜色是米黄色。老板是个小年轻,他上下打量鸽子,说给情人买的吧?鸽子说哪里,给娟子。小年轻说,怎样,听名字就知道肯定很年轻。鸽子忙说是自己的老婆。小年轻有些耻笑说,是情人,谁还给你夺去!
原本高兴的鸽子上了车,汽车走了几里路,竟然无法行驶了。他检查了一周,发现油箱内一点油没有了,一小时前,他在加油站将油箱灌个饱。他很失望。他蹲在地上连续抽了两支烟。眼看着夜幕降临,他想起那位小兄弟当年悲痛的心情,开着车哭鼻子。他也大骂了几声,谁也听不见,这只能算骂自己的。谁让自己疏忽大意了。
汽车停在镇级公路边上,幸好不是高速路。可是,四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望见远处山头的时候,他想起英子,也想起英子的小饭馆。这算是万幸,它距离这里也就三里的路程。汽车放这儿吧,谁也扛不动。他将娟子的风衣放在驾驶室的隐秘处,上面覆着一层报纸。其他没有什么可带的。
也许是一种缘分,鴿子的心里除了娟子,似乎还装着英子,在望着她的时候,他的心脏会“怦怦怦”乱跳,他像不会弹钢琴的孩子。鸽子自认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知道今天做什么明天即将做什么。但是,这除夕之夜,他迷惘了,真的不知道要做些什么,酒足饭饱,他的身子也彻底放松了,他真想美美地躺到英子的床上睡一觉。英子的床就在内间,英子的孩子睡得正香。不过,他的想法也就是只能算是想法。
年轻的时候,那要求潜伏在浅浅的皮肤表面,一经触碰,立刻便像一头雄狮一样,可是,这几年,鸽子也发现了,人已过三十五,似乎,所有的技能也慢慢老化了。他遇到一个南方老板,老板倒挺和气,递给他一支烟,他问他多大年龄。鸽子说三十五。老板让鸽子猜他的年龄。鸽子从上到下打量他,说四十吧?老板说六十了。鸽子嘴中的香烟都丢了,嚷了一声,乖乖,还让人活吧。老板看上去比鸽子都年轻。不要说表层的要求不能供给,深入的骨血始终供应不上,英子不能解决他的问题的。
4
水饺上来了,鸽子眼前笼罩了一层淡淡的水汽,盘子内水饺像肥嘟嘟的婴儿乖巧地躺着,他迫不及待地叨了一个,汁水顺着嘴角“滋”了一下。
“先不要动,下一锅才到你。”英子卸下围裙,握着鸽子的手。她的手很柔和,鸽子很坏地揉了一把,“我不能吃,难道还有人?”
“不要吃了,第一碗给他,他应该很饿了。”
“给谁?”鸽子有些疑惑。
“跟我去一趟,在后山。”鸽子以为英子要祭奠她去世的男人。他不愿去。英子说看你这怂包,怕了,就呆着吧。英子一激,鸽子坐不住了。他说谁怕谁,老子生那么大,什么没见过,就没遇到过鬼,还真想见识一下。
“那可比鬼厉害。”
“呲”,鸽子嘴角很不屑。
英子围上厚厚的围巾,顺手给鸽子拿来一个皮帽子。鸽子不戴,他说不冷。英子说不是他男人留下来的,是前一段时间,一位顾客忘在小饭馆的。鸽子闻听,更不戴了。他说不冷,将棉领子竖起来就好了。英子见鸽子执意如此,便不勉强。
一出小饭馆,才能体会寒夜的冷,还是小饭馆像个小暖房,像英子的胸脯,总之,鸽子想要那种暖和和的感觉。不情愿也得走,让女人小瞧他,他干不来。他们落入黑暗之中。和一个陌生女人大半夜,尤其是除夕之夜,肩并肩这样走,鸽子还是第一次。各处冷气以及黑暗向他袭来,他裹紧了衣服,将头再次缩了一下。
“你嫌弃人家的帽子,都是讨饭的人。”英子说这话倒令鸽子有些难堪,是的,这几年生活好了,他将原有的瓦房翻盖成两层小楼,像城里人一样装修一新,换上了时髦家具。完工那天,村里人都来庆贺,鸽子摆了十桌,村里人都夸鸽子能干。鸽子心里想,那当然,再过几年,到城里买房子去,儿子不能在农村里,将来找对象也要找城里的。
“他是?”鸽子转移话题。
“一个杀人犯!”英子说得轻描淡写。
“杀人犯?”鸽子停下来了,他不明白英子的说辞,对英子的所为更莫名其妙。
“还有好远一段路,听我慢慢给你讲,并非你想的那样,再说我是什么样的人,想必你也晓得!”英子笑着说。
鸽子想也是。但是,对鸽子来说,怎么都没有错。一切息事宁人,会更好,这也是他的哲学,娟子也这样教导他。娘说,“儿子,咱们祖上人丁兴旺,谁知到你这辈上竟然单传了,你可不能单传,娘将念珠给你,要传下去。”所以,这次出车之前,他与娟子商量了,趁着国家政策,再打算要一个,他倒没有娘的封建思想,男孩女孩都一样的。来电话了,是娟子的电话,鸽子担心英子说话,她在她附近很调皮地做样子,但是始终没有说话。鸽子感觉英子确实很可爱,真像自己的妹妹。鸽子和娟子说了好大一会,走在乡间小路上,竟然忘了他们要去寻找一个杀人犯了。
“他像你也是一个老实人!”鸽子挂了电话,听到英子第一句就这么说,“他在南方一个建筑工地打工,半年了,老板一个子儿都没发,你想,这年怎么过,工人找当地政府,老板说没钱,政府也拿他没有办法。他叫鹞子,跟你真算同类。这是鹞子第一次到外面打工,他爹还在医院,患了癌症,需要钱。鹞子急了,抓着老板的衣领,问他到底发是不发,老板咬牙切齿说越这样他越不发。鹞子威胁他说,如果不发,就杀了你。老板嘲笑他,说你不敢。老板拍着鹞子的脑门与胸脯。鹞子当场没有发作,这火却聚集着,等老板开车走的时候,没有想到,鹞子跟随了,他到了老板别墅外,老板下了车,鹞子上前,就把老板捅了。”
鸽子感觉后心一阵冰凉,四周更加黑。近处的大山越发阴森可怖,有风声,不远处有白石,没有月亮,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低矮的杉树与高大的杨树、槐树更增添了黑夜的寂静。鸽子也想起爹,爹也是得了癌症,也许与这个叫鹞子的爹是一样的疾病。他在年轻的时候也到城里建筑工地去干活,很累,老板拖欠工资是常有的事,那时,他也恨透了那些老板,也曾经诅咒过他们。可是,很快,他悲哀起来,“这躲毕竟不是办法……”
“是的,我曾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年后逃到新疆或者西藏去。”
“哎,”鸽子心里一阵难过,他设身处地地为他考虑了,怎么都不是好办法。他向心口摸了摸,念珠很温暖。当鸽子每次遇到棘手问题的时候,他总要抚摸几遍。
“不许动!”一把冰冷的匕首放在鸽子的脖颈上,鸽子意识到是英子所说的鹞子,但是,他倒很镇定,没有表现出惊慌的样子。
“鹞子,你要干什么,他可不是坏人。”反而英子表现出急躁与不安来了,这一点令鸽子很感动,如果说女人的好世界上除了娟子之外,恐怕就属于英子了。
“我看到他在小饭馆对你动手动脚,他有非分之想。”鹞子的刀子抵到鸽子的脖颈上,鸽子感觉有液体流出来了,但是并不疼。
“鹞子,他是你姐夫,你不总是说想等到姐找到一个好男人,你放心了,再去自首吗。好了,姐找到了,我打听过了那老板没有死,伤也并不太严重。所以,鹞子,还是自首吧,姐姐等着你,你虽然不是我的亲弟弟,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外人,相信姐姐,行吗,等你出来,也不过三十多岁,还能找到对象,姐姐给你操持,摆上几桌,将来生个大胖小子,姐姐给你当保姆。”英子有些哭腔,他在乞求鹞子放下刀子。
鹞子果然放下了,但是他恐吓鸽子如果做了对不起英子姐的事,他一定会杀了他。这倒让鸽子轻蹙眉头了。换一个角度看,他确实还是一个孩子,鸽子也看到他稚嫩的脸,并且他長得还不赖,不过有些消瘦。
5
鸽子肚子刚好被那些美食暖透了,而鹞子显然是一棵冰树。他真不能想象鹞子这段时间是怎么度过的,鹞子的头发像开叉的树枝,嘴唇干裂裂的,尽管将刀子抵着鸽子,鸽子依然能感觉到他在发抖,那是饥饿、寒冷与惊惧所致。似乎世界上所有的寒冷与不幸都集中到他的身上,他将刀子收起来了,接过英子手中的提盒迫不及待地打开,抓起水饺就往嘴里塞。鸽子与英子面面相觑,他们都彼此难过。
鹞子蹲在一旁,像一只可怜的狗。瘦弱的身影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如果能回到小饭馆暖暖身子,那红彤彤的炉火、热腾腾的蒸汽、暖煦煦的房间,足以使这冰冻的蛇起死回生。鸽子又把他看成蛇了。因为,他还是有些怕他。一颗杀人的心确实很难相处。
“兄弟,要不到饭馆……”鸽子欲言又止,他很矛盾,既不愿意让他去,又不想在此逗留,“要不找个工厂隐姓埋名……”
“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什么好人,姐姐要当心他,如果做对不起姐姐的事情我会杀了你。”
近处有个麦草垛,鸽子感觉鹞子就是从麦草垛踱到他的身后的,他退到一旁,英子蹲在地上与鹞子说着什么,鹞子吃饱了,还打了饱嗝。鸽子听到他的嗝很难听。鸽子拽了一把麦草,觉得天上似乎有雪花落下来,他抬头望着,果真是。除夕的夜空果然不同,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看雪,真像小时候老师所形容的那样,雪姑娘在空中舞蹈着飞向大地,那么轻柔,那么具有诗意,明天这里将是童话的世界了。可是,这位鹞子老弟就像被追赶的野狼,在猎人没有到来之前只能匍匐在麦草垛里,无法入眠。想到这里,他哀叹了一声,他不应该如此无情,尽管他做得不对,他是他,我是我。鸽子走过去,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给他披上。
“鹞子,我是鸽子,按理说我们应该是兄弟的,来,穿上大衣,不要冻着,下雪了,明日会比今夜还冷。”
“我说吧,你姐夫不是坏人。”
鸽子看到鸽子刚开始有些拒绝,很快,他顺从了。他还抬头望了一眼鸽子。透过他的眼睛,鸽子感觉鹞子压着石板一样的心嵌开了一道缝,雪亮了一下。英子说回到饭馆再喝几杯。鹞子说他不会喝酒。英子说大男人了,不会学着喝,并且年三十不喝酒也不像话啊。我再整两个菜,咱们像一家人,也算团圆了。喝醉了,今晚都睡在饭馆,给你们两个大男人打地铺,放心好了,像床上一样暖和。
“姐姐,你和姐夫什么时候结婚,我还能喝上喜酒吗?”
“兄弟,等你出来,我们再结婚。”鸽子很严肃地说。
“不,姐夫,你一定要对我姐好些,她是一个好女人。”
“我知道,鹞子,你放心吧。”
英子竟然紧握住鸽子的手,她的另一只手是握着鹞子的。这就是女人,联系了两个大男人——不同的男人。鸽子闲着的手轻撸了一下胸前的念珠,他突然有了一种想法,她想将念珠作为礼物送给英子。不,不是定情礼物,这也算是一种友谊。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真的取下来了。
“英子,我把这个给你,是我娘留给我的,这念珠保佑了我十多年,很灵验的。”
“定情信物。”鹞子露出了笑容。
“这不好!”英子想推辞。
“什么不好,姐夫的心意。”鹞子接过来硬生生给英子戴在脖子上了。
英子望着鸽子,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很热。她眼前这个男人很高大,尽管是黑夜,但是,她能看得很清晰。不过,她知道他不属于这个小饭馆。他属于远处那座大山。
大山缓缓远去了,黑夜中的小饭馆呈现一片白色,真有些像童话中的世界。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