璩静斋
小姑子卫鸾要考博,弄了张假病历,跟单位请了长假,到北京专门复习迎考。
没来京之前,卫鸾就在电话里说她考M大学文学院,选的导师是陈华茂。千金不赞同小姑子报考陈华茂的博士,说你是学英语的,理应考英语专业,你对文艺学了解多少?卫鸾说英语博士难考,她对文艺学很有兴趣。姐,你知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呢。
在卫鸾的一再坚持下,千金给她邮寄了一些复习资料,比如前几年的博士试题。没过几天,小姑子又央求千金给她寄一些陈华茂的论文和专著。千金照办了。小姑子却啧啧说太深奥,看不懂。
也难怪,陈华茂喜欢引用一些外国文艺学的经典著作,在诸多新概念、新思想中绕圈子,别说是卫鸾,就是自视科研做得还马马虎虎的千金,看完陈华茂的文章,也多半是一头雾水。小姑子说,陈华茂这高深的学问,非得当面请教,才能见点成效呢。
这回卫鸾人一到,就提出要千金为她引荐导师,说考博士跟考硕士比起来,导师那边尤其重要。照理讲,这事也不难,千金本人就在文学院教現当代文学。只是千金不愿意找陈华茂。
陈华茂原本是S大学文艺学知名博导,因与其上级相处不和谐,去年秋季跳槽到M大学文学院当院长。陈华茂刚来那阵,在院里大搞听课。千金的课自然也在被听之列,教学秘书将院长听课的具体时间都通知了。结果呢,千金精心准备的两节文学课上得一干二净,也没见陈华茂来教室里显过影。打那之后,千金就对这位不苟言笑的新院长敬而远之,甚至没有正面跟他说过话。每周五下午院里例会,她都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低眉垂眼,在笔记本上乱写乱画,或者悄悄地玩手机。有时,陈华茂要大家谈谈如何搞好院里的建设,她就是有想法,也都烂在肚子里。
千金跟陈华茂之间的疏淡,小姑子是不知的,她一个劲地恳求,“姐,我考的是跨专业,英语没什么问题,专业课实在让人头疼,你跟陈院长比较熟悉,就帮我引荐一下嘛。”这位素来将嫂嫂喊作姐的小姑子说话轻声细语,那神情那姿态俨如是千金共爹娘的亲胞妹,千金不好让她太扫兴,头也就似点非点。
卫鸾由衷地说:“姐,你不知道,我们那个地方师院,太压抑人了。我这次下了大决心,必须考出来。像我这样没钱没势的,只能靠自己。”
小姑子这后面的话真是说到千金的心坎里去了。千金从偏僻乡村走到大都市,靠的全是自己的努力,一路踩着升学这个阶梯上来的。卫鸾希望靠自己,同时又恳求她这个嫂嫂帮帮忙,千金觉得这个忙不能不帮。她犹豫又犹豫,找院办的黄鹂抄了陈华茂的手机号,白天没敢打扰陈华茂,晚八点左右,咬咬牙拨通了陈华茂的手机,不想那边传来的是娇娇的女声,千金吓一跳,没吱声,赶紧挂机。翌日去院办,她又找黄鹂查到陈华茂家里的座机,晚上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陈华茂的女儿,喊她爸来接电话。千金跟陈华茂说明来意,陈华茂婉言谢绝考生上他家拜访的请求,“你跟她说,来我这儿就不必了。我现在挺忙的。你应该知道,这临近期末,事头特别多。”
电话免提,卫鸾听到这里,赶紧从千金手中抓过话筒,“陈院长,您好!我叫卫鸾。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我老觉得,学生拜见老师,是最起码的礼貌,真的没有别的意思。”陈华茂的口气稍微软和了一点,“不要客气。你呢,现在别的什么都不要想,安心复习。好吧?”卫鸾的声音娇柔得很,“哦,好好,谢谢您,陈院长!祝您晚上愉快!”
话筒一搁,卫鸾就蹙起双眉,“姐,他不过是摆摆架子吧?”
千金嘴角掠过一丝冷笑,摆什么架子!她有点郁闷,这个电话还不如不打。见卫鸾有点失落的样子,千金安慰说:“你也别想太多,好好看书吧。”
十点多,出差多日的卫岩回来了,一见卫鸾,不经意地问:“真的铁着心考?”
卫鸾噘起嘴,“不铁着心,我还来这里?”她焦躁地翻着书,“哥,我老担心自己考不上。”
“既然打算考,就要有信心。”
“我要真有信心,就不这样了。我想找导师。刚才姐帮我打过电话,人家根本不愿意我登门拜访。”
“还是上次你电话里说的那个陈华茂?”
“哥跟他认识?”
“跟他的一个老同学倒是熟识。”
卫鸾马上兴奋起来,“哥,你去找找你熟识的那个人,再通过他找找陈华茂,行不行?”
卫岩一拧眉,“别老将心思搁在找导师上。你自己要认真看书。”
卫鸾顿时阴了脸,咕哝着:“就知道指望不上你!”卫岩看了妹妹一眼,没再吭气,径直进了洗手间。
这边姑嫂闲聊几句,也不多话。
该歇息了。房子是一居室,有点拥挤。在千金的安排下,卫岩睡客厅的沙发,卧室的双人床就被姑嫂二人占据。
卫鸾在床上翻来覆去,弄得千金也没法入睡。都十二点了,明天自己还得赶早去上课,她希望卫鸾不要老动,就轻轻拍拍卫鸾,“不要想太多,好好睡吧。”
卫鸾叹气:“姐,睡不着呀。”她一直盘想一个问题:陈华茂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正派吗?问千金,千金说不知道,陈华茂调过来没多长时间,对他不太了解。其实,千金曾听办公室的好事者私下议论陈华茂,说陈华茂没来M大学之前,曾经因为一个女博士,跟自己的老婆闹得很僵。只是千金一贯不喜欢背地里论人隐私。
整晚千金睡得都很糟糕。卫鸾睡觉磨牙。跟卫岩睡觉打呼噜相比,卫鸾的磨牙声更让人不堪。夜深人静,卫鸾那牙磨得咯咯响,让千金躁得心房上长蓬草。
这样两夜下来,千金的头晕症复发。碍于面子,她不好当卫鸾的面直说,也不想跟卫岩嘀咕。好歹这是他的亲妹妹,在哥哥家还没睡热被窝,做嫂嫂的就说话了,总有点不大合适。
千金思来想去,就决定住校。她在学校原有一个宿舍,跟外语学院教公外(公共外语)的小潘合住。自从她跟卫岩领证结婚后,宿舍基本上就没再光顾,她也没有效仿别的同事,将属于她的那一半场地出租。没想到,那宿舍如今成了小潘及其男朋友的浪漫小巢。在小潘的眼里,她反倒成了不受欢迎的外客。
在千金的一再婉言交涉下,小潘勉强答应让位,也是拖了两周才搬走,还将原有的鸳鸯床换成高低铁架床。小潘两脚刚踏出宿舍,紧接着就进来两个女孩子,说是潘老师的亲戚。千金私下一细问,方知她们是外地来京考研的学生,租住小潘的床铺,每人月租各四百元。就算这样,小潘还对千金一肚子意见,校园里偶然碰见千金,那张粉嫩的桃形脸绷得跟张鼓皮似的。
对千金来说,在宿舍里睡觉,同样不塌实。两个女孩子没一个自觉的,一个喜欢晚归,另一个喜欢挑灯夜读,半夜睡着睡着,突然啪的一声响——床头的台灯亮了,稀里哗啦的翻书声搅破了静谧的睡夜。虽然千金一再提醒,两个小女生表面承应着,之后照旧。
千金终究在学校没再住下去。不止是她自己住着不舒畅,卫岩也极度不乐意,说咱俩算什么?分居?新房子明年上半年就能拿钥匙了。目前的这点小困难你都不能克服?
在卫岩的再三干预下,那宿舍就让卫鸾住了。这正合卫鸾心意。她原本就不想住哥哥家,跟嫂嫂一起睡觉别扭得要死。她要睡沙发,嫂嫂偏又客气不让她睡。她也提出让嫂嫂帮她在学校租个床位,嫂嫂呢,不置可否。现在她住嫂嫂的宿舍,睡觉要自在得多,更重要的,能有更多机会去接触导师。自从来京之后,她给陈华茂打过好几次电话,每次陈华茂都推说自己忙。如今一天到晚待在学校,她想方设法地都要见见陈华茂。她上网将陈华茂的相关信息(包括图片、文字、视频等)搜罗了个遍,越发觉得陈华茂是一个有才学、有风度的教授院长,陈华茂做学术报告时的音容笑貌就印在她的心底,竟挥之不去了。
千金总以为卫鸾初来乍到,考博又很辛苦,时常买点补品给小姑子,关照小姑子要注意劳逸结合。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关心完全没有必要。
那天千金上图书馆查资料,弄得很晚。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千金从馆里出来,看看黑黢黢的夜空,料想八成要下雨,坐车到家得一两个小时,卫岩又出差在外,明天还有早课,索性在学校找个地方过夜吧。自己的宿舍她是不愿意去的,那里被睡觉磨牙的卫鸾占着。她在校园里转了转,最后转到黄鹂那儿。
黃鹂在文学院做学生管理工作,平素跟千金很交好。黄鹂给千金开门时,有点惊讶,“这么晚还不回去?”她的嘴里嚼着泡面,手中还提着一本厚厚的《博士英语应试指南》。千金说:“我晚上挤你这儿,行不行?”黄鹂没多问,说行。顺手在桌上的工艺篮里拿了一个苹果塞给千金,坐下继续做她的套题。
千金是有些同情黄鹂的。黄鹂年纪三十四,这些年挑挑拣拣,婚事还一直在头顶悬着。千金曾设法为黄鹂牵过几个男朋友,可惜没有一个成的。许多同事私下都认为黄鹂这胖姑娘十有八九嫁不出去。现在,稍微有点品质,有点家底,有点模样的男人都将自己视为高富帅,哪个不想找个白富美的女人?就算白富美的理想女人找不到,起码得找个眉清目秀、身段苗条的吧?看看黄鹂,长得跟棉花团似的,眼光偏偏还有点高。院里有个老太太曾好心好意地给她介绍一个二锅头,她嫌人家死了老婆,还拖着个小油瓶,当场就变了脸,发誓要找就找看得上眼的青春郎,否则宁可打光棍!
千金曾建议黄鹂干脆登个征婚广告,黄鹂对自己没信心,说登了也白登,还让人笑话。唉,个人的事也只能顺其自然。她不满意搞行政,成天坐办公室,人际关系复杂,心累。就决计考博,弄个学位,底气足一点,找机会转成教学岗,要是将来在教学和科研上搞出点门道来,也不算枉活着。黄鹂还说她就考陈华茂的,陈华茂在圈里算是有些名气。要是跟在他后面念个博士,将来换岗、搞科研什么的肯定要便利些。既然黄鹂这么打算,千金也只有鼓励黄鹂好好考。
看着黄鹂复习投入的样子,千金不想打扰她,就跟黄鹂说先去办公室上网查点资料,睡觉时再过来。穿了一整天的细钉高跟鞋,脚累得难受,千金特意换上黄鹂的休闲鞋,轻轻带上门出来了。
文学院办公区在文科大楼的第11层。千金坐电梯上去。偌大的文学院,一片幽黑,寂静无声。随着千金的脚步,声控灯次第亮起,整个楼道似乎感应光明使者的召唤,瞬间一片亮堂。千金所在的现当代文学组的办公室接近楼道的尽头,隔壁就是院长办公室。
文科大楼的对面是尚在施工的新理科大楼,满楼灯光,散布着星星点点的朦胧。性格沉静的千金对这种朦胧向来敏感,她进办公室,没有开灯,坐在靠窗的办公桌边,静静地注视着对楼的灯光。蓦然间,她感觉那些灯光在逐渐幻变,幻变为酒盏和殷红的繁花,花儿慢慢落进酒盏,盏儿却无端地破碎了,那花汁酒液如血般地泼溅……千金整个身心似乎悬于茫茫夜空,直到传来声响,她那欲出窍的灵魂才被撞回原位。
那声响来自隔壁的开门声,随后是说话声,虽然声音不大,听觉灵敏的千金还是听得真切。
“你先走一步,啊?”——男人温存的哄劝。
“不嘛,我要跟你一起走。这里又没别的人嘛。”——故作娇柔的莺啼。
“下楼我们就分开走,好不好?”
“听你的啦。”
陈华茂和卫鸾!千金不免有些发晕。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陈华茂的办公室原是黑着灯的,他们孤男寡女地在黑灯的办公室里待了那么长时间,干什么了?还不明摆着?听听两人暧昧的言谈,之前他们干了些什么,还不明摆着。
千金想起一个多月前在校园里偶然瞥见卫鸾跟陈华茂亲热地谈笑。当时她还有点纳闷,这个小妮子在学校住了才几天,就跟陈华茂这么近乎?她实在没料到外相文静的小姑子会跟陈华茂一起桃红柳绿。卫鸾这个妮子,真是没法说的!
隔壁的门啪的一声响,楼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其中高跟鞋发出的橐橐声尤其刺耳。很快,那脚步伴随电梯门的开与关,鬼魅般地消失了。
千金此刻的心情,是任何一个高明的写作者都无法用文字能描述的。她只空洞地想起一位朋友曾不屑地说过一句话:这年月,什么样的事没有哇?早就不稀罕啦!她也知道这种事并不稀罕。十多年前念本科时,她就曾耳闻某教授跟女学生之间的八卦新闻。耳闻的东西未必都是真的。流言都是长着脚长着翅膀的,会跑会飞。口耳相传的最终,谣言常常就成了真。那时她对那种传闻一听而过,或者顶多嗤笑一下,根本不过脑子。传闻仅仅止于传闻。但这次完全不同,她亲身撞见了的,让她对此不上心,那是绝对不可能。
也真是有些见鬼,那晚在网上浏览的竟都是些情色之类的货色。千金对网上播布的这种玩意儿向来冷而视之。这个世界原本就是性的世界,除了男性,就是女性。性是最原始、最永远的热门话题,在这个热衷炒作的发烧年代,最便利最好炒的当然是“性”!甚至有人将人生“幸福”归结为“性福”。而目下的这条网络新闻像滚烫的辣椒油,熏得千金两眼火辣辣的:惊爆——博导跟女考生之间性交易!
该查的资料一点没查,撞入视线的净是撩坏人心的乌七八糟的东西。千金突然后悔晚上不该到办公室来,眼不见也就心不烦了。
离开办公室时,千金下意识地在门口站了站,眼睛不自觉地乜斜着“院长办公室”那红色的标牌。在苍白的声控灯的映照下,门牌上的那几个红字像一群被剥了演出服的小丑,狼狈不堪。她不由得想起陈华茂办公室与众不同的设置:偌大的办公室被分隔成内外间,外间是办公区,内间是放有床的休息区。听教学秘书说,院长经常在办公室加班,忙的时候就在办公室歇息。有谁知道,那其实也是方便他跟人胡混的!
回到黄鹂那里,将近十二点。千金瞅着黄鹂一边泡着热水脚一边啃着复习资料,不免暗自叹息,这人跟人,真是不一样的!她劝黄鹂歇息歇息,现在又不是高考,犯不着往死里用功。
黄鹂苦笑说:“我高考还没有这么紧张呢。原来指望着专业课能从院长那里套点题,没想到他严肃得要命,我差点挨批了。今年报考院长的考生不少,计划内的招生名额才两个。听说你那小姑子也考院长的,她底子很好吧?”
千金无言以对,只冷冷地说:“也就那样。”黄鹂察觉出千金跟小姑子之间并不润滑,又不便多问,就笑笑说:“你这是替你小姑子谦虚呢。”
两周后的周末恰逢千金过生日。卫鸾过来了,一进门,就忙不迭地上前来搂千金的肩,“姐,我有几天没见你,就想你呢!”变戏法般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块玉佩,说是蓝田玉的,名叫翡翠冰种玉观音。
小姑子不洁身自好,使得她送的玉佩也變得轻贱,千金坚辞不收。卫鸾以为千金跟自己客气,就将玉佩塞到卫岩手里,“哥,姐客气不收,你替她收着吧。”
卫岩揣了玉佩,给妹妹倒了一杯果汁,“专业课复习得怎么样啊?”
“还行吧。”
“考试有把握吗?”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有把握吧。”
说话间,卫鸾又拿出一个很精致的包装盒,当着千金的面打开,“姐,还有这个呢,你肯定喜欢的。”
千金一见盒里的东西,脸上更加挂不住了。
那是一副“丝画”,两只憨得可爱的熊猫正在津津有味地吃青翠的嫩竹。
几周前千金在黄鹂宿舍就见过这副画。黄鹂说这是她老家马鞍山有名的工艺品。她想把这画送给陈华茂,问千金合适不合适。千金说,这丝画很雅致,有品位。只是我觉得送不送,倒不是主要的。别人知道了,还认为你这是巴结头儿呢。黄鹂盯着丝画淡笑,没言语。她到底还是将东西送了出去,她大概不会料到,东西最后竟辗转到了千金这里。千金不禁为黄鹂抱不平:唉,你白巴结了人家,你的东西在人家眼里狗屁不是!你又何必枉费心思?
卫鸾兴高采烈地比划着,看丝画摆在哪里更上眼。千金抑制不住怒气,说:“哪儿来的,拿回哪儿去!”
卫鸾怔了怔,不解嫂嫂为什么发脾气,她转眼看看卫岩,希望从哥哥那里找台阶下。卫岩有点不悦,千金这是怎么了?怎么能这样对待他的妹妹?他劈手夺过丝画,“她不要,我要!”
卫岩的言行更是激起千金的反感。她忿忿地穿上大衣戴上帽子,从壁柜上抓过自己的小包,摔门而出。
来到大街上,目及处,不是了无生气的高楼大厦,就是聒噪不止的人流车流。天空游移着薄薄的灰色云团。太阳似乎大病初愈,没情没绪。携带利刃的朔风一阵一阵打着呼哨。
千金沿着人行道缓缓地走。她逐渐冷静下来,自己有没有必要为卫鸾的事发怒?追究起来,每个人秉性不同,走的路是直是曲,自然也就各异,至于结局如何,那就看各人的造化。卫鸾跟陈华茂胡搞,这是被自己撞上,自己可以将这桩家丑藏着腋着,要是被外人撞上呢?那情景就大不一样。陈华茂身败名裂姑且不说,更重要是卫鸾那妮子没好果子吃。千金内心却又不希望如此。毕竟卫鸾是自己的小姑子,好歹也算是一家人。
千金在街边站立片刻,吁吁气,踅回住处。她想来想去,自己还是要给卫鸾一点提醒。
厨房里,卫鸾正扎着围裙在锅灶前转悠,她似乎忘了嫂子对她的冷淡,一见千金,热情地唱喏:“姐,你回来得真及时,我饭菜全做好啦!”千金看着小姑子讨好卖乖的样子,真有点不是滋味,说:“你累不累?”卫鸾粲然一笑,“做点饭算什么呀?不累!”
吃完饭,卫鸾说要回学校,千金有意送她下楼。在楼门前分手时,千金说:“卫鸾,有的事,你自己要注意点,不要让人背地里说闲话。”看卫鸾有点不自然的样子,千金加重语气,“你心里该明白,学校那边人多嘴杂的。”
晚上就寝时,夫妻二人亲热一番。卫岩以一种商量的口气说:“我想请陈华茂吃顿饭。好歹卫鸾要考他的博士。”
千金默不作声。卫岩说:“其实,吃顿饭也没什么嘛。”
“她跟陈华茂关系好得很,还用得着你请吃饭?”话是从千金的牙缝间迸出来的。
卫岩一时没品出千金话里的咸味儿,“她跟陈华茂,能好到哪里去嘛?”
千金本想将卫鸾的事捅破,转念一想,捅破又能怎么样呢?卫岩好面子,又是直筒子性情,他十有八九要他妹妹滚回家去,说不定他还会去找陈华茂要说法。这种事,还是窝着不说的好。
关于卫鸾的隐私,千金在卫岩面前也就缄口不语。卫岩却误认为自己对妹妹的事上心让千金有点反感,便疏导说:“我是做哥哥的,有什么办法呢?妹妹的事我不能不管嘛。你帮我约约陈华茂,看看他哪天有时间?”
千金呼了口浊气,“我可没那么大的面子!”
“哎呀,看你看你!你不愿意出面就算了,犯不着生气嘛。我找贺老师约他。”
贺老师是陈华茂大学本科时的要好同学,目前任S大学基建科科长,跟卫岩是同乡。卫岩在S大学念硕士研究生时,就经常拜访贺老师。后来卫岩弃学经商,跟贺老师的往来更为密切,平素也时不时地提溜着贵重礼品上贺老师那里去。眼下,卫岩一给贺老师打电话,说请他帮着约陈华茂上京都名府吃饭,贺老师就满口应允,他很快将陈华茂约了出来。
宴请定于周六晚上。千金不想掺和那顿饭局。卫岩说:“陈华茂是你的头儿,你要不去,那还像话吗?”经不起卫岩的生拉硬拽,千金只好随着去了。
赴宴的客人除了陈华茂和贺老师,还有贺老师的两个老朋友,此外便是卫岩特意邀来作陪的两个铁哥们儿。
席上的这些人,除了千金酒精过敏不能喝酒(征得大家的许可,以柠檬汁代酒),其余的个个都算得上酒桶子。这样你一杯我一杯地一路喝下去,两瓶五粮液不觉见了底。卫岩又朝服务生招手要来一瓶。
人们都说酒是滋阴壮阳之物,随着杯觥不断交错,调笑喧哗得几近肆意。贺老师喝得尤为亢奋,散布着杂黄杂白的段子,不时地提提垮到肚脐下的裤腰带。他打着酒嗝,举着酒杯朝陈华茂晃晃,“来,老陈,咱们老同学,多长时间没凑一起了,咱们就‘唯酒瓶是瞻,喝个人仰马翻!今天好歹是周六,喝倒了就回家找你老婆睡觉去!”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陈华茂眯着微醉的眼,说话时却偏头笑看千金。千金不喜欢那副嘴脸,赶忙拿餐巾纸,低头假装揩鼻子。
卫岩喝酒海量,脸不红耳不热,频频离座举杯劝酒,这回杯举到陈华茂跟前,不巧陈华茂的手机响了,陈华茂冲卫岩做个稍等的姿势,手机贴到耳朵上,声腔开始慢条斯理:“哪位?……哦,老曹!”口气马上变亲热了,“这不是你的手机号哇,你换号啦?……你老兄倒好,还弄几个手机号!成天忙活什么呢?这多长时间都没你电话啦?……我这边?跟你一样,混着呢!……什么事?你侄子想考我的博士?嘿,让他考你自己的不就得了吗?……避嫌?避什么嫌呵?……没问题,没问题!大师兄的面子我能不给吗?……哪天有时间你带他过来……下周一呵?行呵!……嗯,好,多联系!”这边通话刚结束,手机又响起来,陈华茂接了,“喂,哪位?……明年的博士考试?还早着呢!……我现在忙得很,没时间!”陈华茂满脸不耐烦地断了通话。
老贺抹抹油光光的脸,瞅瞅陈华茂,“博导,博导,你老弟可真吃香啊!”陈华茂一摆手,哼哼鼻子,“什么博导?虚名!你老弟搞基建,才他王母娘娘的实惠呢!”
千金心说,有点喝高了。
卫岩朝陈华茂举起杯,竭力作诚恳状,说:“陈院长,您是实诚人,客套话我就不多说啦。我家小妹,就麻烦您多训导训导。还有我家小千,还要指靠您多栽培栽培呐!”
陈华茂两眼红似兔眼,说话舌头有点打卷:“小卫,你就放心好啦!你家小千,就不用说啦。你家小妹呀,知理懂事,顶顶真真一个好学生!我打心眼里喜欢!”
千金瞟着陈华茂那黑黢黢的后脑勺,一块蜂窝煤——她突然在心里迸出这么一个词语。
包厢里酒烟混合的浓烈气味熏得千金头晕,席间她不时出去透气,旁边的卫岩拿脚轻轻敲她,俯耳轻声嗔怪,“你干吗呢?出出进进的?”千金憋着气,低声回敬:“我闹肚子!”待了几分钟,她索性以此为借口提前下席。
日子似快剪,一不留神,一个礼拜就被咔嚓剪掉了。
周一,千金去学校上课,刚进校园就撞见黄鹂。黄鹂表情有点怪异,“千金,有件事,我要是憋着不说,难受得不行。”千金头一点,说:“那你就别憋着啦。”
黄鹂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昨晚我去办公室拿东西,发现院长跟——”突然打住话头,“这事,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呢。”
千金马上敏感到黄鹂要说什么,连忙摇头制止黄鹂,“那你,还是不要说吧。”黄鹂到底是千金的交好,她看出千金神色有些不对,就说:“这事非同小可,我不会说出去的。”
千金心下极其不爽,卫鸾这妮子,太不像话!上回自己就提醒过她,她怎么一点不当回事!千金上完课,马上打手机将卫鸾叫到校园僻静处,以亲姐姐对待亲妹妹的情怀,直截了当地问她跟陈华茂怎么回事。卫鸾不敢直视千金,头不由自主地垂下去,声音细若蜂鸣,“姐,你听到什么了?”千金语气凝重,“我听到什么没关系,关键是别人在说!你跟陈华茂要再不收敛,迟早会出事的!”
卫鸾咬咬嘴唇,眼里闪着泪花。千金叹叹气,“我也只能提醒你,至于你听不听,那是你自己的事。”她看了看神情有些落魄的小姑子,又训导几句,也就作罢。
鉴于多方原因,院长办公室的晚间绯闻到底没有传播出去。
在千金面前,小姑子的头比以前要低一点,说话声音也低低的。
陈华茂呢,切切实实变亲和了许多,只要有机会,他就主动找千金搭讪。每逢院里例会,他的目光也有意无意地朝千金这边瞥一瞥,甚至还提名请小千老师谈谈个人高见。
有时黄鹂跟千金聊天,也说院长现在对她格外关心,时不时在专业课上给她一些点拨。千金多少感到有点意外,说,是吗?
黄鹂捏捏自己滚圆的手腕,诡谲地笑笑。
那天晚上,她发现卫鸾瞻前顾后地进了黑灯瞎火的院长办公室,那里面的灯居然一直没开,她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没想到人五人六的陈华茂也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没想到千金的小姑子会来这么一手!呵,够八卦的哟!黄鹂原本想蹑手蹑脚地走开,想一想,又不大服气,就故意在院长办公室门口猛咳两声,又故意将手机彩铃弄响,假装接电话:喂,您好!找我们院长?不好意思呵,我们院长忙得很。明天你再來找吧——这个重要细节,她却有意对千金忽略了。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