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传彬
第一天
上班难得的迟了,一进办公室,就感觉身后一阵凉,总编冷而硬的眼神,从后头幽幽地射在她背上,早餐来不及吃,肚子闷闷的凹着,走到座位上开了电脑,犹犹豫豫的把MSN状态设为离线,或许上了线并不会发生什么,但她无法沉浸在过去的文字记录里,她知道有另外一双眼睛,一个索然无味,又支离破碎的形体,窥视着她的表情,同她在荧幕里闪进闪出,她点了点滑鼠,电脑桌面又恢复白云蓝天,迎春着绿的图像。
第二天
总编的眼神,像是在月光下的树影一般深沉难测,她有不好的预感,果然,她听得再清楚不过:“这篇主稿形式流于俗套,先抽掉换篇有新意些的。”“可是距离印刷的日期……”窗帘的一角被风吹得敞开了来,空气里浸润着一丝水气,总编的表情像是冰冷水泥地上的一块一块的凸起,声音像湖里浮着的冰碴:“出版业的情况你也晓得,不创新,走的会是谁。”她觉得有触角,尖锐的,在心上划了一口子,一個身为编辑者的尊严被抽掉后,她还要约稿、定稿、选插图,和重新讨论专栏的安排及形式,她心里发急了,印刷日像是铁铸的框架,出不了格,如同爱情一样。
栉比鳞次的建筑物,在深夜里几乎是静止的,沉默浸染着这些原本该被人流喧嚣覆盖的大楼,她回到家里的脚步显得很松疲,立在墙上多边形的镜子,她看见自己的身体在空中喷溅开,衣服,缓缓的坠在地,她从包包里掏出了手机,用五官覆盖它,想念着,悠长而尖锐的声响。
第三天
一整天她忙着找资料,打电话,询问相熟的作家,心里就有越来越强的一股怒意,先前看过也是同意的了,男人尽是些自私的产物,最后一刻才彻头彻尾地翻盘不认。她浑身颤抖着想起几米,几米的脸长得平面,五官没有亮点,但几十年在演艺圈的历练,时隐时现在他深入浅出的淡淡微笑里,他用沉默的眼讲着故事,那细琐繁杂的过程像是高低不一的屋檐,在头顶上盘旋着,内容恼人又莫名其妙,直到几米说:“我们以结婚为前提交往好吗?”那问号像是冗长对话里微小的爆炸,让她瞬时被震醒,几米说自己不烟不酒,一心只渴慕婚姻。她觉得几米像一件古物,在红粉世界里款款飘动的一件,被纤细的竹竿挑出。在许多言不及义的空白里,最后一刻在他脸上显露的诚挚,让本来想站起身的双脚,越来越沉。
和她最好的同事安姬下班前走过她办公室,手上端着冒着热气的咖啡,安姬在门口看着她在灯下伏案的身影,蹑足走进她身旁,触了触她手肘说:“家家找了几个电子业的男生明天去联谊,去不去?”她听了心蹦跳了好几下,她是单身了吗?她从安姬捂着嘴笑的表情,谴责着自己的迟钝,她当然是单身,在她发现她不过是个如鬼魅般的替身,自己的爱情就彻底夭折了,她给了安姬一个肯定的微笑。
第四天
餐厅里用的是中间色系的低彩度设计,绿叶花瓣,假山流水,联谊办在日本料理的包厢里,空气中流动的暧昧对她而言是一种新的陌生,在这之前,她顶多听过几米对曾参加过联谊的感想:“人人都像戴了层面具,结束后谁也不认识谁。”她当时很想问,那么你呢?时而热情时而淡漠,空泛的关心和难舍的矛盾,也是虚假与真实的问题?
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端端地坐在对面,有着一样的面目,眼丝里有着超时工作的疲乏,却又飘移着急欲找寻什么的渴求,因为太像,沉入水里,便谁也辨不清。
家家和安姬扯开喉咙,努力热和气氛:“现在是交换礼物时间,请男士们将手上的礼物交给心仪的女主角。”她的一双长腿不自觉地并拢紧,玲珑的脚趾往内缩了缩,她竟然有着一种待价而沽的自怜,几米说对她一见倾心,她听了心里甜滋滋,像是被蜂蜜浸泡过般,但男人喜爱的皮相,仅仅是乳房、皮肤、五官组合而成的画面,是能够复制,更能随时变换的,谁认识她的灵魂?谁愿意真真正正了解过她?
一只黑绒绸布缎的盒子递到了她手上,她抬眼看到了一个儒雅温文的眼神,一张没有灰尘的脸,跟几米比起来,却又太不世故了。男人是工程师,送她回家的路上讷讷的,像无声的电话,说不出可以进到心里的句子,下车前,男人问她的电话号码,男人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变得更加柔和,她知道内心有一股非理性的火焰,一旦点燃,连自己都会被吞噬,她手上握着那串钥匙,能够开启的是一个没有生气,苍白如纸的空间,两个人呢?她的手握成了拳头,她无法把自己的思路弄清晰,她只能闭着眼,平静而安详的,目送男人离开,总编刚来了几个电话催稿,一夜得熬着呢。
第五天
一头乱发披在脑后,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明天截稿,今天劳什子的发什么烧,等下还要打电话请假,想到总编的脸色,那张看不出细节的脸,她觉得很是烦躁,她从烟盒里叼了根烟,点了火,一阵麻痒就从喉间咳了出来,她把烟灰轻轻一弹,一缕白烟隐没在口气间,爱情,能不能这么洒脱?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怎么样都痛苦的,旁人羡慕她对爱情的明快,但那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起先像是附着在皮肤表层上的细霜,缓缓流进淡色的血管内,最后在五脏六腑内,引来一阵轻微的痛苦痉挛。
几米总是眼光如梦似的捧着她的脸,梦呓般说着“真像”。她问像谁,几米沉默不语。她常觉得几米有语汇上的障碍,在孤伶伶的人物连结世界里,只住得下自己。或许是长期身处在复杂的演艺圈,几米的精神近乎是分裂的,每次外出停车后,几米一定先用相机拍下车子的位置和外观,以防回来后爱车被动手脚;经常送她回家后,便将车熄火,蛰伏在巷口附近,为的是搜巡他任何潜在的情敌,几米的精神上布满了刺,唯恐敌暗他明。
那么究竟爱上几米什么?或许是,几米在房间里为她摆的那只白色蓝边的牙刷,刷头上白绒绒的短毛,柔软的贴覆在那些缱绻的夜里,每次争吵后,依旧固执的守在泛着伤心的漱口杯中,又或许是,当她说着婚姻从来不是生命里的选项,几米在带她去的那家西餐厅的餐桌上,在吃完洋葱汤和澳洲蚝后,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桌面上,是他复杂眼神里难得的纯粹,那眼泪为几米在她的生命里多上了层颜色,像是透明的红玛瑙,在阳光底下,显出淡淡的橘,当几米愿意显露对她的爱恋时,他是个体己又执着的情人。
但多半时后,他表达爱的方式是嫌弃和挑剔,他抱怨着自己怎会爱上一个不会做菜的女人,但当她一身油汪,照着食谱花一天辛苦熬煮的料理端上桌后,几米黯黑的脸色并没有一丝嘉许,彷若一切本是理所当然。
她常觉得自己离几米很近很近,那一丝丝的温热让她觉得幸福又心痛,但一会儿阳光醒了,几米的热情又会像被埋进地底深处,他们彼此相爱,却用一种疏离又偶尔热情的方式相处,直到彻底摊牌的那个下午。
第六天
总编没敲门就进来,一掷手,盛气凌人的把稿子在她眼前落下,说:“这篇也不够出色,还不如之前李作家的稿。”她脸色一沉,背脊挺直了,“这是什么意思?”“没时间了,这篇就顶着用吧,下下月还是用李作家的作品好了。”她同新作家才刚签了约,他这分明是挑衅,心里满溢的东西如猛兽出闸,她轰一声站起来,想也没想就把桌上所有资料夹扔过去,咣当一声把总编吓得跳起来,惊愕地回头瞪着她,她用极其冰冷又清晰的声音说:“对不起,做得不够好,这几天我会把离职手续办妥。”她来不及换鞋,蹬着拖鞋就冲出了办公室,外头下着淅淅沥沥的雨,脚上全被淋得精湿,她快速地在街上跑着,五年的年资又如何,人生来就有保全自己的本能,难到要等到什么也不剩?唯有破坏才有新生,她的心在呐喊着。
也是一个下着雨的午后,她走进几米的办公室,几米在开会,她随意的翻开抽屉,想找张便条纸留言,发现几张夹在抽屉最底层的相片,黑洞洞的袒露在她眼前,她用手一抽,是一张熟悉的脸,不对,不是一张,是很多张面目相似,却不同年份的脸,简直就像揽镜自照,是她们跟自己像,还是自己神似她们,已经不重要,她的心制不住的往下沉,心里清楚的感到可怖,那女子的面相清丽,颊面红润,是初恋吧,她猜想,记忆的伤痕让他下意识的寻找似曾相识的身影,却已经不是爱情的源头,点燃的火光永远压不过贫瘠的心,这就是为什么俩人在一起,也计划着结婚,她始终感受不到几米有为爱燃烧着的强烈的渴望。或许他的爱情是单细胞,只融蚀在回忆里。
几米进来看到她的表情,和散落一地的照片,目光一寸寸挪移而僵窒在她身体的某一个角落。
窗外的狂风将阳台上她亲自栽种的盆花刮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她的泪水轻易自眼眶流下,顺着鼻侧流至下巴,牙齿轻咬着,脸朝墙,避开了几米的目光,仓皇的收拾着一种陌生又恍然的心情。
“第一张照片是我母亲,才生下我就难产死了。”几米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没有丝毫想要辩解的急切,只是若有所思的说:“或许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心情,总看着母亲的照片,想像着要是能够摸着她,在她怀里撒娇。”
几米垂下头,缓缓弯下腰,把其他相片捡拾起,“这是大学暗恋的一个女生,第一眼看到她觉得怎么跟母亲生得一模一样,整整七年,连手都没牵过,就知道傻傻地等,等到后来她嫁了人,我也……”几米深深吸了口气:“不知怎的对爱情就生疏了,直到看到你,你们那么像……”
话从几米的嘴里喷溅而出,像是炸开的烟花,在她耳边乒乓作响,你不能爱了,却在人群中寻找她的影子?那我又算什么?她的脸上浮现了悻悻之色,她把脸上微干的泪一把抹掉,转过身来嗤地冷笑一声:“你说,对男人再好有什么用?”几米的脸顿时像披了块旧布幕,突然阴沉下来,神情看上去是一种悲怆的无可奈何。
一只猫在从黑暗间窜出,在窗外徘徊,對着他们呜呜咽咽地叫着,这场爱情真冤枉,才摸出一点头绪就已经走到剧终了。
她甩掉几米小心伸过来的手,冒着雨走到街上,几米没追出来,她走过商家的玻璃窗前,看见自己泛冷的唇,浮印在后边许许多多张脸上,其中一张,是母亲的。
她回眸找寻母亲,却看到在冷硬的日照灯下,父亲跪在癌末的母亲病榻前,拿着张离婚协议书央求着母亲签字:“我亏欠你们,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想要向前奔驰的心。”
母亲的脸色像被单那样的白,嘴唇的血色倏然消隐,眼里全是话,却被什么捂住,再也说不出。外遇对象是父亲的初恋,分手后得知她很快另嫁,于是接受同事的安排介绍,很快与母亲结了婚。
“我和你母亲之间,从来没有过爱情。”父亲曾经苛刻又残忍地在她面前冒出这句话。
后来初恋对象没多久离了婚,即刻回转向父亲的怀抱,忘了当初负心的是谁,两人牵牵扯扯几十年,留下一个家庭遭遇啃咬后的支离破碎。她对男人的信任,早被父亲的冷漠和自私给掏光了。顺着一排的商店街往下走,她发现,身旁每一面窗里的光影,都有着她和母亲汲着微笑的眼泪,那是她们曾经努力生活下去的确据。
爱情的真貌是什么?她很小就懂得,长大后却无可避免地在翘首以待的人生里,蹒跚而行。
第七天
她把因为赶稿而弄得痠疼不已的身体陷在软软的床上,安姬打了电话给她,苦恼地说自己失恋了,想约她喝下午茶,当然是希望她听听自己的满腹牢骚,她把话筒拿的远远的,苦笑着:“上帝说,今天是安息日呢。”
她伫立在窗前,凝视着很远的某处,她咬他咬过的唇,用舌尖探索着那犹有余温的吻,爱情,早消失在七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