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玺
“永玺,我出书了!”老丁在电话里嘿嘿笑着说。我立马就想象出老丁在电话那头眯着小眼睛咧开厚嘴唇憨厚得意的样子。
当年我和老丁都在乡镇文化站工作,都是文学发烧友,有空闲我们就凑一块侃文学。老丁话不多,但开口就立论怪奇。那时他已写了一部长篇两部中篇和不少短篇小说。稿子用一个印花蓝粗布包袱皮包着,沉甸甸地背在身上。颠颠地跑邮局这里那里地邮稿子,然后再颠颠地收这里那里退回的稿子。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却永不恢心。他的那些东西我看过不少,总觉得怪怪的。语言全是欧化的倒装句,疙疙瘩瘩的。我坦言我的看法。他反诘道,你就没品出深奥的哲学意味?我摇头。老丁闷闷地走去,背着他的小印花蓝粗布包袱依旧颠颠地跑邮局照邮不误。直到我离开文化站调往省城也没见他的这些作品发表出来。后来再见面时他曾推荐过他的一首诗,大意是:大雁南飞,排一队壮烈,甩一行惊叹号嵌在蓝天里。奶奶站在木栅栏门前,喊一声回家吃饭哩,划一道古老的印痕,在鲁西黄土小村上……他眯着眼嘿嘿笑着得意地问:咋样?你往深刻里想!我深刻了半天,仍没悟出什么深刻来。他一脸凄然地说,看来我的作品只有到下世纪才会被人理解了。不过你不得不承认老丁确实有一股老黄牛的韧性。我们那帮子文化站的老伙计后来大多都转往行政。只有老丁依然不挪窝且干得津津有味。他说,干文化是多干净神圣的活儿,干嘛离开呢?几十年来他乐此不疲地忙工作忙笔耕。后来我也真的在报刊上看到过他发表的小说散文和诗歌。看来真的是贵在坚持。
我在电话里欣喜地问:丁兄,你那书的书名是啥呀?他嘿嘿地笑着说:书名是《雁鸣长空》副标题是——丁鸿明中短篇小说选。他在电话那头嘿嘿地乐着说,封面是我自己设计的,很美!书名也是我亲笔提写的。我现在是县书法协会理事乡书法协会主席。我问是哪家出版社出的。他支吾地说,啥出版社呀,如今这年头,还不都是自费出书,出这本书花了我一万多块钱呢。
原来老丁村里丁姓族人续家谱。这事自然责无旁贷地落在了退休的老丁身上。实诚的老丁也乐为族人做贡献。呕心沥血两年老丁终于编篡完家谱。邻村一家印刷个体户承担了这项业务。其实那个体户也没有什么正经业务。只是隔三差五地偷偷摸摸印一些盗版书去卖。老丁在和小老板谈印家谱的同时,也就谈妥了自己出书的业务。家谱印完后不久,老丁的作品选也顺利问世。老丁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永玺,可惜我这回只印了80本,还是人家给了优惠。我计划多积攒些钱将来出全集。你想咱写了一辈子,总要给后代子孙留个纪念吧。最后说,待忙过这阵地里的活,我亲自去省城给你送书。你给我写篇评论在报纸上登登,咱也在文化界弄个响声。
一个多月后,他儿子真的给我送书来了。他儿子和老丁长相差不多。憨憨厚厚的一条鲁西汉子。他递书给我的时候,我见他的右手中指和食指都没有了。问他怎么回事。他淡淡地说,在东莞打工的时候被机器切掉了。我问起他父亲为啥没来,他儿子突然哽咽着说,父亲半月前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原来老丁的日子一直过得挺苦。老伴四十五岁那年就突发脑溢血辞世。是老丁含辛茹苦把两个儿子拉扯长大。大儿子还是先天性脑瘫,长到三十几岁了也还要老丁伺候着吃喝拉撒。直到前几年才去世。二儿子虽说身强体壮,可是光靠种地难养家糊口。小两口也只好和农村的其他年青人一样外出打工。孫子和孙女两个孩子又撇给老丁来管。上下学接送,照料吃喝穿戴自不得闲。还有十亩地的耕种收获也要老丁忙活。好容易夜深人静了,老丁还要痴心不改地忙他的创作。老丁又是个特认真的人,工作上更是不马虎。如此日久天长,老丁就患上了心脏病。死前几天老丁似有预感似的曾叮嘱过儿子:说倘有不测,一,把自己生前购买的两千册书捐献给乡文化站。说自己一生干文化,没什么可奉献的这就算点表示吧;二,把自己印的书让儿子送来省城亲自交到我手上;三,把他的书用塑料纸包两本放进棺材做他的陪葬品。儿子倒也孝顺,遵嘱一一办妥。
我轻轻抚摸着老丁的书,书印刷的是粗糙了些,纸张装订都不怎么样。但封面上画的一竿墨竹却特别醒目。“雁鸣长空”四个字写得也颇俱柳体风韵。足见老丁在书法上也是下过功夫的。看着看着,我的眼睛湿润了,眼前就又浮现出老丁那张忠厚的脸,那眯着的小眼睛和厚厚的嘴唇。那嘿嘿的笑声也在我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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