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宜芳
早晨,戚娅芳把电瓶车推到门口的梧桐树下,回头给儿子背上书包就牵着出来。儿子爬上电瓶车的后座,戚亚芳准备开动,要先送儿子上补习班,然后自己上班。
冯青卓在院子里弯腰刷牙,戚亚芳有一周没有理他了,结婚才7年,现在看他的每一眼都感到痛苦。
冯青卓婚前婚后判若二人,婚前是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婚后是永远地天马行空,自己早已忍无可忍,奈何自己个性软弱,一向是个乖乖女,所以冯青卓也就越来越放肆,发展到现在几乎每天都是半夜才回家,要么是去打牌,要么是去喝酒。
戚亚芳真想回到从前未嫁的岁月,真不知道这个家还能支撑多久。可看看手里的孩子,又总是不忍心,想一个人糊涂也罢,两个人都糊涂的话一个家就真的保不住了,孩子怎么办呢?
戚亚芳想起母亲说过:“男人不管理是不行的。”心软之后决定不能再做个传统的柔情似水的小女人了,于是提醒冯青卓:“你今天要是再喝到半夜才回来,就不要进家了,就在外面过夜。”
冯青卓愣了一下,戚亚芳平日生气都是死一般沉静,今天开口说话很不容易。他漱净了嘴里的牙膏沫,把杯子的水倒在院子里的水池里,笑道:“那可不行,不然外人家会说我有外遇的。”这是他一贯的方式:老婆哭,自己笑,一个巴掌拍不响,就不会吵架。所以不管冷战多久,都不会发生战争,如果冷战不算的话。
“我是说你就站在家门口,看家守门。”戚亚芳以为他领会错了自己的语意,纠正道。
“除非你跟我一起看门。”冯青卓把毛巾在脸上转了两圈,算是洗好了脸,出来站在门口,看着母子俩在门口的梧桐树下站着,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来的光线披散在身上像迷彩服的斑纹,增添了俊朗。看着真是幸福,于是继续说:“好吧,我陪你看天上的银河。”
戚亚芳语塞,她哪有心情和他耍贫嘴,只得干瞪着眼,氣得眼泪汪汪。儿子看着妈妈生气了,赶紧过来帮忙:“你自己在外面待着吧,我和妈妈在家里看电视。”
“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可以去打牌了。”邻居刘红带着孩子从巷子里出来,显然听到了刚才一家人的说话,笑着接口说道。他的儿子举着手里的一个赛车,对冯一川炫耀着喊:“看我的这个是遥控的!”
冯一川羡慕地盯着刘红儿子手里的玩具,悠悠地说:“我爸今天就会给我买。”
“行,爸爸今天就给买一个更大的,买个……”话还没说完,刘红回头看了他一眼,把他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戚亚芳看着刘红的电瓶车穿过小区的花园,向大门口驶去,感到刚才刘红的眼神和老公说了半截的话的神态都让她莫名地感到心里更加酸楚。转身对冯青卓冷冷地说:“无论如何你要是敢再去喝酒今天就不要再回来,不要老是觉得我那么好欺负。”
冯青卓不再跟她油腔滑调,正色说:“今天绝对不喝酒了,中午我去接儿子。”
戚亚芳看了他一眼,骑车走了,这一叨扰,儿子快迟到了。
冯青卓感到胃里和脑袋都难受,酒精的刺激还没有散去。看了看桌子上的粥和油条,丝毫没有食欲,拎着公文包出了家门。
小区门口的玉兰树下,大早晨竟然有一个摆地摊磨刀的老人,长板凳上放着一个磨刀石,看到有人走过时会扬声喊:“磨剪子——抢菜刀!”声音洪亮动听。冯青卓想一个人若到了白发苍苍时还为生活奔波真是一种苦,忍不住放在兜里的手动了一下,真想给他几个硬币,但没触摸到硬币,就把头扭过去看另一边车来车往。
正是上班和孩子们上学的时间。大街上各种车辆载着孩子匆忙驶过,阳光温暖而明亮,空气中有淡淡花香,想自己衣食无忧,上有父母下有妻小,真是一场好人生。
带着愉悦的心情步行十分钟就来到了单位大楼,登上台阶走上去。
坐在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去泡一杯茶,然后收到通知去会议室开会,于是大家拿了本子去开会,会议仍是要积极完成本季度的工作任务。各个领导都要发言,内容大同小异,但陆陆续续地开了将近两个小时,冯青卓听得头昏昏沉沉的,胃里不适又加重了些,强打着精神坚持了两个小时。
散会后回到办公室就把身子往后一靠,睡着了。
陆建明上午11点钟的时候给他发一个消息:“中午去吃干扣面去?”
“不行,老婆生气了。”冯青卓实话实说,他和陆建明从初一到高三六年同班同学,感情真是无须客气的。客气也没用,因为会被一眼看穿。
“那好吧。”陆建明很快回复了一个无奈的怪笑。
中午下班冯青卓从东风幼儿园把儿子接回家,让儿子看电视,自己手忙脚乱地做了两个菜一个汤,虽然辛苦但这是这一周第一次在家吃饭。冯青卓想补一补自己的愧疚,营造一些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没想到戚娅芳回到家在饭桌边坐下来就对他诉苦:
一周挨了领导三次批评,真是没法过了,只要在办公室里抱怨一句,都能听到领导在会议上用话敲你,都是身后办公桌的那个像王熙凤一样的女人不断地打小报告的结果,多恶心。
“好了,那就少抱怨,谦让着一点就过去了。”冯青卓劝她。这女人以前文文静静的,现在慢慢变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点唠叨,也许是带着孩子、工作和家务,不胜疲惫吧,以后自己多帮她做点家务。
“问题是,”戚亚芳生起气来脸都绿了,一字一顿地咬牙切齿:“那些话都是她先说的,我不过是跟着随和一句,为什么人家可以说我就不可以说,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说着说着眼泪就汪出来。
冯青卓看着她,心疼而无奈,哪个单位不这样呢?相比之下她们行业还是好的呢。女人家无非是搬弄是非一点。但他的表情让戚亚芳闭上嘴巴,只是余怒未消地骂了两个字:“无耻!”
“好啦,周末我带你们娘俩去吃虾。”
儿子鼓起掌来:“好啊好啊!”
“懒得出去,要不你买来在家自己做了吃好了。”
“好,我周末买一斤龙虾来给你们做。”
吃完饭戚亚芳去哄儿子午睡,冯青卓感到胃里舒服一些,也去睡觉。但闭上眼睛总有一丝云彩在眼前悠悠地游荡,云彩瞬间又变成邻居刘红的脸。
上次跟她一起打牌的时候由于几个人同时进门,穿高跟鞋的她被人挤到自己怀里,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就随手摸了一下她莲蓬一样挺过来的胸,后来刘红看自己的目光就不一样了。她老公在外地打工,很久不回来一次,但每次回来都要请邻居去饭店坐一坐,兄弟一样,自己怎么会……所以就不敢再去找她打牌了。
儿子午睡后戚亚芳就去洗衣服,冯青卓看着忙碌的妻子也是心疼的,教育孩子操持家务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义务。几年时间,从青春的水灵鲜嫩褪色成普通的烟火妇女,带出去带回来都是放心的。但自己从不出轨,只有跟刘红打牌时动口不动手地打情骂俏开几句玩笑,每个月的工资如数上交,以至于喝酒打牌时常常闹饥荒。自己感觉也是很对得起她的。
他心里一会忐忑,一会心安理得,混混沌沌地睡了一会就听到戚亚芳喊儿子的声音。知道开始下午的工作了。于是起来,洗脸,睡意昏沉地拿着公文包去上班。
下午办公室里很温暖,有了春的气息,都在各自看手机,想想还不如以前是低头看报健康。
对面的同事孙建国在整理办公桌,下周就退休了。他把自己养的几盆植物和一盆金鱼端过来送给冯青卓。
“你看着几条金鱼多肥啊!好养,你留着吧,没事的时候看着玩。”
冯青卓知道自己不可能养好这些东西,但又不好意思说不要,想等一段时间带回家让戚亚芳养。
他想跟他聊聊,就问:“退休后准备做点什么吗?”
“还能做什么啊!”
“可以带带孙子、钓钓鱼什么的。”冯青卓看看面前的花草想到这个爱花的男人一定会安静地度过自己的晚年。
“可是现在的儿媳妇很多不愿意要爷爷奶奶带孙子了,再忙也要自己带。”
“是的,隔代容易溺爱,还不好培养亲子关系。”
“所以我是没事做。”孙建国无奈地摇摇头。
冯青卓看着他,仿佛看二十年后的自己在收拾着一场盛宴的残局。微微的凄凉:“下班后我请你吃干扣面去吧。”
孙建国笑了笑,点头:“好的,我请你。”说完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继续整理满桌子的东西。
下午下班前收到戚亚芳的电话,自己家里有事,要去看看,让他把儿子接回家。
“那你晚上还回不回来了,要不要我把川川给你送过去?”
“我有事,你不要把孩子给我送过来,我没时间照看他,你为什么就不可以带一次孩子,是我自己生的吗?”
冯青卓有些无奈,只得给孙建国解释说改天再请他吃饭,今天要回家接儿子。
儿子看见爸爸问:“妈妈呢?”冯青卓顺口说:“咱不要她了,我今天来带你。”
没想到儿子生气了,甩开爸爸的手:“不对,一定是你惹妈妈生气了是吧,等我长大了就不准你惹他生气,我会保护好她。”
夕阳下,看着儿子气鼓鼓的脸,冯青卓愣住了:同样是血脉相连,孩子怎么就跟妈妈这么亲?
“我带你去吃饭?喜欢吃什么?”
“妈妈呢?”儿子仍然问。
“妈妈去姥姥家,晚一点就回来。”
“好吧,我们去吃水饺,回来再给妈妈带点回来。我和妈妈都喜欢吃水饺。”
冯青卓带儿子去吃完水饺,又去体育广场转了一会,一个穿青色衣服的妇女带着儿子在踢足球,儿子很快就跑过去跟小男孩玩在一起,冯青卓只得跟孩子的妈妈一边看着他们一边聊天。
“每次看到夕阳铺在街的河面上,就开始怀旧。”他们看着眼前的孩子,坐在草地上。
“这个年龄就开始怀旧?”女人笑他。
“是的,坐在这里就是一种往事如风,悠然见南山的感觉。”
“那不正是陶渊明的淡泊人生吗,许多文人的精神世界。”
“可是,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不甘心是吧,我们家老公就为这个才出去打拼,可我不觉得就好。凡事有得失。闯,是一种轰轰烈烈的潇洒;退,是一种岁月静好。你不能说哪一种人生更美好。
“可是我的骨子里眷恋故土。”冯青卓看着头顶的天空:“对家乡有一种莫名的眷恋。”
“我也是。”
“其实是不求上进,不想在外面打拼。只是回到这个地方,再看看家里的人,就不想走了。”
“上进又是什么含义。”
……
“也许,只是一种感觉,成就感,活得比人家好的成就感?”
“成就感勝于幸福感吗,胜于合家欢乐吗?”
“也未必,成就感是要看参照物的,你比谁好呢,谁是最好的呢,身边的参照物,哈哈,他指着路过的人,前面的就比后面的漂亮。但是,你看,后面还有更漂亮的。”
冯青卓看到街上自己正指着的那个男人呆住了,那个人明明就是早晨在城建局门口磨刀的老人嘛,记得自己当时没零钱都没好意思正眼看他,现在正在路边的银杏树下用音箱唱歌,歌声嘹亮深厚,他深情饱满地显然打动了路人,身边围拢着了不少人,问题是,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坐在轮骑上的女人,恬淡宁静地看着他。
早晨是磨刀老人,晚上是艺术家——显然是个疯子。
冯青卓走过去,等他一曲唱完:“老兄,我好像今天见过你?”
那人愣了愣:“早上我在居民区磨剪子抢菜刀。”
没想到他会承认,笑问:“现在怎么在这里。”
“好玩。”老人狡黠地笑:“我退休了,没事可做,其实无论是磨菜刀,还是街头演唱,又有什么不同呢,这都是我的特长,只要我快乐。”
冯青卓感到真的醉了,有一技之长真好,老了就可以不寂寞,就可以快乐。把自己兜里的钱都掏出来,一百三十五块钱。全部放在他的面前。
儿子拉着他的衣角,低声问:“爸爸你还有钱吗?”
冯青卓看着儿子乞求的眼神,问:“你想要什么?
“想要一个小汽车玩具。”儿子指了指不远处的超市。
他才想起来早晨答应儿子的事情。可是,真的没有钱了。
“下次吧。”冯青卓拉着儿子转身。
“来,阿姨给你一个玩具吧,”女人转身对儿子商量:“可不可以送给新朋友一个足球做纪念。”
“好的。”没想到孩子一步跑过来,把球塞给冯一川。
冯一川没有伸出手去,看着爸爸。
“我感到很幸福,谢谢!”冯青卓感激地看着她,把球接过来,牵着儿子跟母子互道了再见。
他们谁也不知道谁是谁。
冯青卓牵着儿子的手,默默地走在堤岸上。父子俩沿着河岸,慢慢返回。晚风习习,河中,在船上灯光的辉映下,涡河的水静静地泛着波纹,缓缓向东流去。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