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卫
纸店,卖花圈、老衣、火纸、香烛。
那时的店,以姓为名。小镇就一家纸店,店主是位老女人,姓巫,不知其名,大伙叫它巫纸店。
巫纸店有特色:来买花圈的,只要说死者的姓名,店主就会剪纸,把死者的头像,贴在花圈的正中。那时没有相机,画师也少,因此纸店的生意就格外好,巫店主的剪纸,绝对一流。
因为死者,都是附近的村民,店主见过。
巫纸店红红火火,特别是战乱年代,死人的事经常发生。这天,一个叫秧趴的男人,来到纸店。“店家,买花圈!”
这时,巫店主已经很老了,70岁?80岁?谁也不知道。她常蒙着脸,没人见过她的真面目。背已佝偻,头发雪白,牙齿漏风,瘪嘴巴。“哪个走了?”
乡下忌讳说死,所以说“走了”。
“段财主呵,我的东家!”
巫店主两眼一闭,轻声嗫嚅道:“呵呵,终于走在我的前头了。你等等,这个花圈不收钱!”买花圈的秧趴,给段财主当雇工,穷得舔灰,但说起来他们还是亲戚,段财主的奶奶是秧趴的族亲,未过五服,所以他要送只花圈。
“好了,你拿走吧!”
秧趴接过花圈,果然花圈正中贴着个纸人,是段财主。他的头特大,超过常人的三分之一。因此他的脖子就显得短了。秧趴一声道谢就离开了。
后来又有好多人来买花圈,只是巫店主说,她老了,再剪不了纸,因此那些花圈上没有段财主的剪纸人像。
人死饭门开,流水席不断。何况段财主家有钱,长江南北两岸,加起的田地,不下三万亩呢。所以白客伙和乡邻,都来凑热闹。白客伙就是不沾亲的。
川东死人后的坐夜,那是真正的坐,陪着死人。坐夜的是亲人们,白客伙或邻居,往往入夜了就会离开。
道士念着谁也听不明白是啥的经,只觉得他们的嘴皮子在动,喉咙在嚅,也许他们自己也不明白念的啥。
黑寂寂的夜,越来越恐怖。
本想起身喝水的秧趴发现——他送的那只花圈,正中贴着的段财主,却走了下来,越变越大,越变越大,变成了真人。
“我的妈哎!”秧趴吓昏了过去
段财主把秧趴拍醒,然后说:“别怕,你帮我办件事。”
秧趴敢不办吗?只是他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我灰房埋有块小罐罐,你去把它掏出来,里面有一把头发。你把它火化了,然后向头发灰磕三个响头,这样我就会安然入土!”说完一闪身不见了,花圈上还是那个纸人。
秧趴对段家熟,很快就找到了地方,果然刨到一只陶罐。里面真有一把青丝,把青丝点燃,头发散出一股浓浓的焦臭。秧趴对着头发灰,磕了三个响头。果然,段财主的丧事,再没有出过啥怪,安然入葬。
秧趴是个好奇的男人,这次的经历,让他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他要弄清楚原因。可是,再去巫纸店时,巫店主不见了,不见人,也不见尸体。在她离开的床上,铺着一堆剪纸,是两个人紧紧搂着的人像,一个是段财主,一个是巫店主。秧趴把这堆剪纸抱回段家,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踅了过来,脚轻得像只蚂蚁。秧趴一转身,见是段财主的老婆,像鬼魅。秧趴的身子抖了一下,几十年了,他极难见到她。
“别怕,秧趴。”
“你,你,你有啥子事?”
“那个巫店主不见了?”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他和那个死东西,是一条心呢!一个死了,一个也活不了!”
老女人坐下来,唠唠叨叨,半天,秧趴才明白,段财主和巫店主,原来有着极深的渊源。
多年前,段财主还是个孩子,叫段太佑。巫店主也是个孩子,叫巫繁花,他们是一双表兄妹。巫繁花爹娘死得早,从小生活在舅舅家,和表哥段太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在他们十二三岁时,两人在菜子地,发生了身体的亲密接触,不久巫繁花的肚子大起来了。两人不敢跟父母说,也不敢去找医生,听说山上有种草,叫生蘇,花煎水喝可以堕胎。
山上还真有生苏,结果是给巫繁花留一脸的黑癍,人变得奇丑无比。当然,两人不可能成婚。舅舅也不会同意这样的外甥女嫁入段家豪门呵,长大后巫繁花开了纸店谋生,一生未嫁,以剪纸打发时光。
秧趴想不到,原来还有这么让人感动故事。
给段财主上头七的的时候,秧趴是当然的下力汉。正打算给新坟头培土,突然发现,段财主的坟堆上有很多剪纸,那剪纸是三个人搂在一起的。
左边是段财主,右边是巫店主,中间有个小小的婴儿,没有鼻子,没有眼睛。秧趴怕了,丢下锄头就开跑,他的耳边,仿佛听到了巫店主的脚步声——
“停下,停下,把我的孩子还我!”秧趴哪敢停下?那不是鬼在叫才怪。
从此,秧趴失踪了,在异乡流浪,只是他永远也不明白,那个巫店主,活着?还是死了?
也从此,再没有花圈上贴死人剪纸的风俗。乡村回归到自然平和。风还是风,树还是树,死人的事照常有。只不过没有巫店主的剪纸,丧事,也就少了些传奇,黯淡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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