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子坑

 
苇子坑
2022-02-14 08:19:18 /故事大全

李贻涛

老驴推着一辆小翻斗车,正从苇子坑里出来要到窝棚屋里去歇歇脚,村主任马平川领着乡里的罗干部来了。

村主任和罗干部见老驴推着翻斗车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地上苇子坑的坡,也不前去给老驴帮手,老驴也不打算求他们帮手,老驴向来不喜欢讨人帮手,村主任和罗干部知道老驴,老驴不会求他们帮手的,这是老驴的脾气,老驴向来主张“独立自主”、“自力更生”,村主任马平川和罗干部也就不便于去“互相关心”、“互相帮助”。老驴吭哧吭哧撅着屁股拧着腰拱上了苇子坑的土坡,还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坡不大,却陡,也滑,老驴推起翻斗车来就十分地吃力。

老驴上了坡,觉得有一阵小风吹来,身后苇子坑里的苇子叶刷刷拉拉地响,绿苇子荡就一浪逐一浪滚动起来。绿浪的尽头左边是北山南脚下的丘陵坡地,右边是南山北脚下的丘陵坡地,苇子坑对面一排溜儿十几台推土机正在来来往往地冒着黑烟推土,两山交汇处的下边是一串河沟,推土机将小山陵的土往河沟那一带推,起伏的小山岗快要被推秃下去了,那长长的河沟也将要被填平,山上和山下裸露出大片大片的黄土。苇子坑的四周都是这种大片大片裸露的黄土地,裸露的黄土地包围着老驴的这片苇子坑,使得老驴的这片苇子坑显得格外的绿莹。

老驴上了坡拍拍手上的土,看也没看眼前的这二位,推起小翻斗车要走,村主任说,老驴,老驴,你别慌着走,你没看见乡里罗干部来了。

老驴头也没扭,来就来呗,他当他的干部,我干我的活儿,两不相干。

村主任说,老驴,罗干部可是为你来,来看你的。

老驴嘟囔,他来看我?看我干啥子,我又不是他亲爹。

村主任上前拦住了老驴的路。老驴,你真是吃草料长大的,顺嘴儿就骂人,罗干部真是来看望你的,罗干部可是乡里的领导,你咋就不回应一声好,就走咧。

老驴就笑了,转向罗干部说,罗领导,您好,您坐着小轿车亲自来了?俺老驴正酝酿着笑脸欢迎您咧。说着扑哧一下,老驴自个儿笑了,笑出一脸的菊花瓣儿。老驴脸上菊花瓣儿一揪,俺这样笑着欢迎您,中吧?

老驴这话说得,恁不中听。村主任的脸就挂不住,只好苦笑一下,老驴,你脑子叫驴踢了吧,要不就是进水了,咋笑得恁不中看咧?

老驴踢一下脚,甩掉鞋帮上沾的泥,又笑了,这一次笑得中看了,说,对你一个虼蚤球大的官还能笑出个啥花样儿?就这也不是笑给你的,俺是笑给罗干部的。

村主任脸一下红了,就有点生气,你给我笑,我还不一定看咧。

老驴说,真的?你狗舔鸡巴自美去吧,俺就不信。你这村干部算个屌,鸭子毛上的露水,见不得日头,风一吹就落了。你以为你是罗干部?你要是罗干部恁么大的官,我天天巴结着给你笑脸儿,讨得你天天心里痒痒的,做梦都想当孙子,装婊子。嘿嘿嘿。说着老驴冲村主任又笑了。

罗干部也笑,笑得不那么自然。老驴,早听说你这鸡巴货头难剃,难套笼头,看来不假。

老驴说,那看咋说咧,俺小时,俺爹每次给我剃头,都剃得俺杀驴一般叫唤,头剃得血乎漓拉,也按不住俺,就说俺是一头驴。恁听说过有给驴剃头的吗?

罗干部觉着老驴的话好笑,就笑得气都抽不上来了,老驴,你说你爹治不住你,现而今可是有法呀,法还治不住你?

老驴对着日头,迎起了笑脸,能,能,咋不能呢,你就能。就怕拐着弯儿治法,就等于没法了。

说着,老驴顺手抠下翻斗车帮上的一块泥巴,一甩胳膊,泥巴飞向苇子坑的苇子荡里,泥巴落处,腾起一只野鸡,野鸡鸹鸹鸹鸹地响着翅膀,飞到好远好远的沟那边去了。沟那边是大片大片的裸土地,前段已清理了地上的附属物,推土机正在吭哧吭哧地冒着黑烟掘土。野鸡飞到那里,被推土机的轰鸣声吓得还未落地,打个旋儿就又飞回这边老驴的苇子荡里来了。

罗干部冲老驴说,老驴呀,听说你也是当过生产队长的,大集体年代的生产队长应该是很有觉悟的,乡里花那么大的气力招商引资,和人家商家达成了协议,要在这里建设综合商贸物流城,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巴都巴不得呢!所以,这里的地要全部收购,将来这里就都是商贸物流城了,大工厂、酒店、学校、医院、体育场、商城、物埠,还有大片大片的物流集散仓库,多么美妙的光景啊!

老驴扑拉扑拉手上的泥土,俺知道,村主任都在老榆树上的大喇叭里给村民说过了,俺也看过村委门口贴的宣传材料,村里宣传的劲头可大了。

村主任立马高兴起来,接着了老驴的话说,对呀,对呀!这你是知道的,商贸物流城建成后,到处是高楼大厦,每天日夜汽笛声声,车辆川流不息,货物呑吐量大得很,这里就像连云港港口,成为丝绸之路的中枢起点站。中枢起点站,你知道吧?啊,不知道,唉呀,咋给你说你才会清楚呢?对了,郑州你是去过的,就像郑州那个样,你老驴一下子就成了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想干就干想歇就歇还要住洋楼乘洋车说洋话的郑州城里人了!

老驴嘴角吸溜了一下。老驢对村主任的话不屑一顾,老驴知道主任是吃缸屙香,进的粗出的细,喷的大行的小,人说他背门扇耍大刀,玩着玩着不是闪了腰,就是砍了自己家脚后跟。可老驴不想在乡里领导面前扮主任难堪,只轻轻地说,你背门扇耍大刀,耍的怪大咧!

村主任听老驴奚落自己,就黑了脸,忙把罗干部往前肘,老驴,我可不给你开玩笑,我的话你不信,你不能不信罗干部,罗干部可是乡里的大领导。

老驴听说过,罗干部原是李树沟的村支书,不干村支书后到乡里当了农改办主任。乡下的干部大都是如此,本是在村里当干部,屎泡尿泡地来回挪,当着当着时间长了,刀就钝了,不掉链子也卷刃,不过没功劳也有苦劳,到了不当干部时,面子下不来,乡里领导考虑村级干部队伍的稳定性、导向性,也想到了村级干部的辛苦,就把村级一把手安排到乡里,不是任个水利办主任,就是弄个武装部副部长,要么就让去节水办、综治办、民调办、路政办、烟草办、工业办当主任,再不咋的也要到人大办党政办委员联络办安个主任副主任,师长旅长的是官儿,反正不是大司令,又不是业务性很强的地方,万金油哪儿都能抺,也坏不了事,还给安排成了领导。村领导虽说是平调进乡,可进的是政府机关,成了脱产干部,在老百姓眼里,鸟枪换炮,野鸡变凤凰,脱草鞋穿皮革,羊麻绳接金项链,名声待遇就很不一样。

老驴不尿村主任那一壶,可他尿罗干部,罗干部大小出身是村级一把手,比村主任拃一膀长一头,说话底气就比村主任足,走路姿势也比村主任牛逼。

罗干部就笑,老驴,村主任说得是对的,商贸物流城的前景很广阔,是乡里的重点工程,关系着全乡人十二五实现奔小康的大事呢,你就不想奔小康?

老驴说,想,想,想死了,谁不想奔小康是狗,要不,我家房子不由你们用铲车给铲了嘛!俺不就在这苇子坑边上搭窝棚住着嘛!

村主任见老驴说话离了谱,忙闸住话头替罗干部掩护,老驴,建商贸物流城是全乡的大事,也事关你个人的小康呢,你可不能挡道绊腿!

老驴听电视里说过奔小康的事,老驴可想奔小康了,当下村子里别人家都领到了拆迁补偿款,十万的,二十万的,三十万的,开上了小汽车,住上了电梯楼,都已是小康了,只他老驴鸡巴毛没领到一根,就住到这苇子坑边上风餐露宿,暑热冬寒,十分难耐,每天里啃馍蛋蛋就生萝卜,咋也望不见小康的影儿。

主任就说过老驴,建商贸物流城这事,不会因你慢慢腾腾的一头老驴挡道而停止脚步。主任的话说得冲,老驴心下就寒,就犯驴劲儿,就愈是想不通,就愈是不情愿交出苇子坑的那块地。他不是可惜那块苇子坑的土地,他是对失去这一坑苇子心下不忍,那是他祖上八代时就有了的苇子,要是毁了苇子坑,这一带不就成秃岭荒山了么。老驴心下就是想不通。

主任说,你老驴想不通也得通,再不通就踢开你,不会叫一泡狗屎滑倒。

老驴说,俺这片苇子坑也不挡您商贸呀物流呀休闲呀旅游呀宜居呀什么的!这片苇子坑原本就是长满了苇子,俺爷那辈子这里是一坑的好苇子,俺爹那辈子这里也是一坑好苇子,到了俺这儿,天干了,地旱了,坑里没水了,苇子也枯憷了,是俺给引来了水,又冒出了新苇子,才又成了苇子坑。这不,绿油油壮实实的,有啥不好,也不碍您建商贸物流城的事呀!有苇子就不能物流了?

罗干部拧一下脖子,老驴,这些话你别给我说,轮不上你给我说,要说你一级一级往上说,先给你们主任说去呀!看你们主任咋处置。

主任狠狠地瞪一眼老驢,老驴,我咋听着你都是一匹多嘴驴,你咋这么没水平,咋说出这样的话,不会说话就少说点,要知道,土改时节,你爷可差点划成地主。

主任这话点住了老驴的穴位,老驴就不说话了。都是小村小店儿的,村主任是老驴亲家公的本家,老驴儿媳五服内的堂叔。这关系,村主任没法说透。这块苇子坑地,老驴的爷爷的爷爷时就是老驴家的。解放前老驴家穷,他爷爷的爷爷、他爷爷的爹都是篾匠,利用苇子坑的苇子编席编棚编炕领子,每年里十里八村去赶庙会,卖席的钱也养活了老驴家几辈子的人,临解放时老驴家已积累了大车大马,盖起了两院子青瓦房,土改工作队的老薛力主要把他家划成地主,只可惜没找到他家雇佣剥削的有力证据,才划他爷富农。在那个年代,富农有时被称作地富分子,是“分子”就算得上管制对象。土地承包后,这里成了荒地,老驴想着是自己家的祖地,就生出一种特殊的感情,找组里说合包了下来,一包就签了三十年,不想才三年不到商家就来搞开发,而且搞得声势浩大,轰轰烈烈。

这次开发商在这里开建商贸物流城项目,规划的地盘很大,好几千亩呢,去年就开始了拆建,涉及两个乡镇交界处的几个村子,各户住房大都拆完了,路基工程已开铺了,就是老驴这几亩苇子坑地没谈拢。别的人家有的要价高,有的起名堂讨价,也有的不愿搬,可通过做工作问题都解决了,只有老驴,死缠活说就是不同意交出苇子坑的地。若是单纯想讨要高价,也好说,好多的难缠户钉子户不都私下里得点好处就解决了嘛,就是这老驴,高低死活说不成,还拿出宅基证,拿出包地合同,搬出三十年不变的政策依据,就是不签字不拆房不交地。他听说,大柳庄的郝孬,也是不签字,村里就请他去县城的大酒店吃饭说事。说是说事,待到他两个小时饭后回来,没见有人说啥事,郝孬的院墙和房子却已被大铲车平得趴了窝。苇子坑村村里对老驴还是很照顾的。虽不咋的,老驴闺女的女婿在省城一家媒体当处长,听说报道过不少农村纠纷的案子,过去村里乡里也有人求他的女婿办过事,因此老驴的这块苇子坑地到这时也没铲除。

老驴推起小翻斗车又要走,罗干部说,老驴,你慌个球么。

老驴说,你有公家发工资,俺还有事咧!

见老驴不听调教,村主任就拿草料噎他,老驴,你就不能和罗干部好好说话?就你主贵就你忙,你再忙,还有罗干部忙?人家罗干部可是政府领导,废寝忘食、日理万机中来看望你的。

主任这话,罗干部很不耐听,就拉下了脸。这地方有一个日理万机的段子,说是有领导慰问救灾小战士有什么要求,小战士是个粉丝式的青年,不好意思说,领导就鼓励他,有啥只管提,别不好意思,小战士这才说,人家报纸上都说领导日理万机,想必那个叫万机的女子肯定是绝好的,俺就想见见那个叫万机的女子。

唏——老驴嘴一撇,倒笑了,笑得罗干部很不好意思。

罗干部牙疼般地吸溜一口气,老驴,这么着,你看中不中?你说个价,你要多少?

老驴脖一拧,你给多少也不中。我说了,俺爷那辈子这里是一坑的好苇子,俺爹那辈子这里也是一坑好苇子,到了俺这儿,不能叫没了一坑好苇子。

村主任再次提醒老驴,老驴,我再说一次,你爷当年可差一点成了地主!

老驴的话使罗干部很无奈,老驴不放弃苇子坑地,说轻了是有感情因素在里边,说重点就有嫌阶级立场和反攻倒算的问题,但罗干部不会拿政治问题说事儿。罗干部说,你也不说个价儿,光说你爷你爹你祖先,苇子长苇子短的,你也不看看,你这苇子坑地的地势,处在这京河道道里,过去是臭水沟,现今也长不出个金银疙瘩来,能有啥出息!

一听罗干部说苇子坑地冇出息,老驴有了气,这地方冇出息,您还逼着俺要铲了?

罗干部赶紧打住老驴的话,说,喂喂喂,老驴呀,你可不能这么说,我可没逼你,这不是与你商量嘛!

老驴架起小翻斗车又要走,哪有这么商量的,三天两头里,走了组长,来了主任;走了主任,又来了委员。来了一伙又一伙,走了一群又一群,扛枪拿炮,指指划划,连劝带哄,又逼又吓,傻子也知道是弄啥咧!不就是看中了俺的地能给你们挣钱发大财么!

罗干部说,我说老驴,这几千户人家可是都拆的拆,迁的迁,完成任务,拿到了补偿费用,只剩你家了。

老驴在地上踢了一下脚,画了个圆圈圈儿,人家是人家,俺是俺,俺管不了人家的事,人家谁想咋的咋的。

罗干部皱起眉头,我说你这个老驴呀,叫我咋说你,是上头要我来分包苇子坑这个村的嘛,要不是分派给了我,我才不来找你缠磨咧!

老驴说,干不了你就别干么,你就不会说损害了群众的利益,伤着了群众的心?

罗干部苦笑了,你这鸡巴老驴,就是犟驴,你这么说,叫我咋向上头交代?有这么向上头汇报工作的吗?好赖我也是国家干部,能那么不负责任?!

老驴眼一斜,你这叫负责?

我不是在做着你的工作么,你想想,你想想,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完不成任务。我完不成任务,对你有啥好处?再说了,我一家老小指望我这么点工资养活着咧,你可不能为着一己之利,害了大家伙呀!

老驴怔住了,我害了大家伙?反正你们要毁了苇子坑的地就不中,俺不同意交地,恁就弄不成。

老驴驴劲上来了,不顾村主任和罗干部的苦苦劝说,推起小翻斗车就走,边走还边嘟囔,苇子坑就是苇子坑,只能种苇子,不能盖成楼。要是都盖成了楼,还是苇子坑吗?

望着老驴远去的背影,罗干部摇了摇头,真是头驴!

半月后,老驴苇子坑的四周又进驻了好多好多的挖掘机,榆树沟、双槐树、大柳庄、小杨树坡、李家沟、柿子湾村的村民迁出后,房子捣趴了,碾平了。老驴仍旧在他的苇子坑那里忙活着。原早那么大的地方,现今只剩老驴的苇坑和盖在苇子坑边角的他那间小石棉瓦屋没被拆除铲平了。老驴心下也知道,人家都拆完了,村子没有了,那么多人家领到了过渡费,寻亲靠友地在别处借宿,只有他老驴,犟着劲没领过渡费。他算计过,各家各户领得的过渡费租赁了房子后,大多还会有剩余,领得的过渡费比他老驴这二十亩苇子坑地的收入要多得多。这么一算,老驴是亏了,可老驴就是舍不得这片苇子坑,要是这一坑的苇子毁了,没了苇子,以后这里还叫苇子坑吗?沒了苇子坑,以后还会有苇子坑这么个村子吗?说深一层,要是推平了这地方,老驴家的祖坟就得起走,上五代看中的祖茔地要是保不住——老驴真不敢想象。

那片土地上的项目工程进展很快。老驴的苇子坑天天充斥着黄土的尘烟,苇子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黄泥巴,像谁家孩子屙上的屎一样难看。

这天上午,老驴正在石棉瓦屋的小木床上打瞌睡,村主任和罗干部又来了。

罗干部一来,就埋怨老驴,老驴,你个挨驴踢的,你啥时才答应交地拆迁呀,你再不签字就愁死我了。

老驴一骨碌起了身,罗干部,你可别这么说,可不是我害你,是你害了我。你再愁,能愁过我老驴吗?你们拿着公家工资喷大话,喝凉水不塞牙,你看看,看看,我这一坑的苇子,原来是多么好的一坑苇子啊,都快被飞过来的黄土给埋住了,以后叫苇子咋长?我损失可大啦。

罗干部一脸恼气,你就别说你的苇子了,你那苇子算个啥,乡长说了,我要是再拿不下你个老驴,就开除我职务了,你说说,我混上个乡干部容易吗?因为你,我受多大连累!

老驴就得意地笑起来。就看到不远处有两个人开着大三轮车摇着拨浪鼓一前一后十分悠闲自在地往这边来,老驴知道,那是俩收破烂的。一段时间来,一搞拆迁,收破烂的发了财,以往饮料筒、破报纸、破棉鞋他们都收,现如今不收了,连大件的旧冰箱旧电视旧电扇什么的都不收了,说那不挣钱,光拆迁下来的钢筋棍他们就收不完,以前废铁两块多一斤,时下三毛一斤,他们还嫌贵,说一搞拆迁,他们光收废铁一天下来至少也进项七八百,谁还去收那些破报纸塑料瓶。老驴上次要卖旧衣物给那个收破烂的,那收破烂的头摇得比手里的拨浪鼓还欢实,边摇头边说不收,不收,说不收就不收,你也太看不起收废品的了,时下去打听打听,谁还回收你那破衣衫烂套子呀!是招商引进这个项目,搞商贸物流城,才使收破烂的精神抖擞得快成贵人国舅了。望见收破烂的,老驴就气不打一处来。

听罗干部这么一说,老驴很生气,罗干部不说老驴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反说老驴连累了他,老驴心下就想骂,你个驴日的,我路边野草一样不主贵的老百姓,咋就会连累着你鳖孙呢?心里骂归心里骂,老驴口上却说,那你还不站到人民群众一边,和俺一同争取?

老驴的话把罗干部吓一跳,老驴,你,你说啥,你说啥?我没站到群众一边?你也能代表人民群众?三个代表里可冇你的份儿啊!

老驴戗道,就有你的份?你咋就不替俺说说话呢?就像那个那个啥子杨乡长,咋看着,都不像共产党。

罗干部一下怔住了,半天缓不过神来。杨乡长是罗干部的顶头上司,主管着罗干部,杨乡长和罗干部二人,工作方式、说话办事、为人处事还真的有点相像。老驴不知道政府机关里行政管理的规矩,只是凭口捴地把二人放一起一锅煮着说,弄得罗干部很窘。

罗干部往后退了两步,老驴,你这话可说过分了,是政治问题。你说的话我只当没听见,你说的啥我可啥也没听见啊!好赖我还是个干部,不能和你一样的觉悟。

老驴说,对,罗干部,你觉悟高,你都可以进常委了,要我看,你当个县长市长都使不完的劲儿,干脆就直接当总理吧!

罗干部的脸立时枯憷住了,左右看看,见除了村主任外周围没有别人,才放下心来。老驴,你可别这么寒碜我,我可全是为你好,才耐住心劝你的,你别不识吕洞宾,好心当坏心。我不和你缠了,告诉你,你再不签字交地,人家开发商可不等你,按项目的时间节点走,管你是狗是驴,硬起来了,你大石头也挡不住,人家可不和你费时间。

罗干部很生气地走了。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连着好多天,也没见罗干部再来。

罗干部不来,倒是有了不少的外来客。这天上午,老驴刚薅过一把干草,掏出打火机要燎灶,他早饭还没吃呢,就来了一群神秘的人。来人把老驴吓一跳,鬼子进村了!老驴以为来人又是动员他交地拆迁呢。老驴心下就做好了准备,他要抗争到底。本来他也没打算硬抗的,胳膊能扭过大腿?老驴就是老驴,一看这么多来人,来势这么浩大,老驴心下就有了鱼死网破的意思。

一群人来到跟前,老驴见带路的是李再富的三孙子,李再富家老坟地虽冒出了小三子这一根蒿苗,却时运不济,没见长高长粗长金贵。小三子在开封上了省里的名牌大学,上头也没给安排个好工作,这小子先是跟着李再富回遇隆镇街上炸油条卖胡辣汤,后来就不安心做下去,要下南方做生意,听说赔得差不多就剩下裤衩了才回来。这小子今儿个带路来干嘛的,不会是充当“王二小儿”的吧?李再富的三孙子到跟前冲老驴就笑了,老驴爷,这是闵大师,他们都是国内外有名的大师,是中国画派中最具写意实力的代表画家,今儿个来是要在您这里画苇子。

老驢打量来人,这都是啥样子的一群人哟!站前边的年龄大的大约就是小三子说的闵大师了。老驴不知道啥是大师,吃惊地看了看闵大师,大、大师是啥?

小三子忙解释,大师是指的人,不是啥东西。

老驴也忙解释,俺说的不是那个,俺是说大师不是东西,大师是——

没等老驴解释清楚,闵大师尴尬了,脸上明显有点不好看的颜色。大师嗓子里吭吭吭地响了几声,像是在提醒小三子和老驴别再解释下去了。小三子说,闵大师是我大学时的艺术系主任,我的老师。

这下老驴明白了,是画画儿的呀!

小三子说,对对,啊,不不,是搞艺术的,要在老驴爷您这里写生。

老驴又不明白了,啥是写生呀?老驴又打量大师,披肩的长发,一脸的圈儿胡,穿着花格格的上衣,老驴弄不清大师是男是女,说是男的吧,头发留得比女人都长,还披散着,咋看都应该是女的;说是女的吧,看那脸型,蒜头鼻子罗圈儿胡,怎么说都应该是男的。老驴瞅着闵大师,瞅得一脸的迷茫。

大师就说,老人家,你这里的苇子长势真是好呀,在中原地区是难得的少见,我带我的学生们在您这里写生,要给您添麻烦了!

闵大师说着时,他身后的那几个背着绿色方板框框的年轻人都笑着给老驴点头示意。老驴心下生疑,莫不是如前边那些人,是来摸底儿搞拆迁的吧?听说现今的开发商一个比一个鬼,他们私下里摆治人的法子多着呢,多得比当年日本鬼子都鬼。老驴心下就有些忐忑:老天爷,如今只剩下这么点苇子了,要是再叫毁了,封上了水泥沥青,可就再也生长不成苇子了。

老驴说,恁啥干不了,闲得蛋疼来画苇子,莫不是在暗下里摸底儿搞俺的拆迁吧?

大师很吃惊地说,拆什么迁呀,我们就是一个画画儿的,来画苇子。

老驴又瞅瞅那几个身背绿色方板框框的年轻人,你们也是……可你们咋不是披肩发、罗圈胡、花格格衣呢?

小三子忙抢话说,老驴爷,这你不知道,他们现今还不是真正的大师,到一定的时候,会的,自然就是大师了。

这话说得一群背绿色方板框框的年轻人心里十分熨贴,脸面上就禁不住流露出些得意。就有一个年轻人从挎包里取出长炮一样的相机架起来,对着老驴和苇子坑来回地扫射,老驴一转身,赶忙制止,别,别,别别别,别扫射了,您不会是来扫射扫射,取证的吧?要是一扫射,作为证据,这坑苇子怕是真的没救了。

一群来人都笑了,说,拆迁不是咱的事,那是开发商才关注的营生,咱们只是来画苇子。老驴你就放心吧!

老驴还是不大放心,只好说,那、那就画吧,喜欢画就画吧,只要你们高兴画,只是画了后别拿这找荐儿口作弄俺。

闵大师和他带领的一群年轻画家走了后,又有一群一群画画的照相的来了,比上一次来的人还多,他们不是省里的,就是市里的,要么就是外省的,京城的,还有记者作家说是来采访的采风的。一群一群地来了,一群一群地走了,弄得苇子坑那里的野鸡野鸭等鸟们天天不得安生,一群一群扑愣愣愣地飞起,到老驴的庵棚瓜架上还没敢落下,长枪短炮的照相机跟转着扫射,鸟们被吓住了,又嘎嘎嘎兜头旋起,飞向天空的高远处。鸟们离开这一坑苇子没地方去了,飞不多远只好又绕着苇子坑的地方旋来转去,久久地不肯离开。那画画儿的人,照相的人,采风的人,写文章的人就高兴,冲着飞上飞下的鸟群咔咔嚓嚓不停地拍照,他们还将带来的玉米粒不时地像扬场一样向苇子坑地边的土地上抛撒。

老驴怕把鸟惯坏了,上前劝阻,鸟会自己寻食的,吃不了那么多。投食多了,就变懒了,一变懒就不好了。

来人就说,不要紧,叫鸟吃吧,吃饱。老驴,你这里可真是鸟的天堂呀!

老驴说,恁可真会说,啥是鸟的天堂,这是俺的天堂,俺老老爷、老爷,俺爷、俺爹,俺家好几辈子的人都埋在这儿,俺也相中了这一沟一坑的好苇子,这苇子就是好风水呀!苇子要是叫毁了,好风水就完了。这里真是长苇的好地方,要是盖成了一片商贸物流城,叫水泥沥青给捂严实了,那苇子也就完蛋了,风水也跟着完蛋。

说半天,老驴还觉意犹未尽,不想毛驴缷套,又长喟叹一声,这儿真是长苇子的好地方啊!

自从一拨一拨的画家作家摄影家记者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后,老驴苇子坑四周的项目工程进进停停,停停进进,三个月后竟悄无声息地消停了下来。苇子坑四周,没有了推土机挖掘机的轰鸣,清净了许多,可连续多日的施工,已弄得那片土地黄不拉唧地瘫在那儿,像一泡风干的屎,也没有人清除,稍有风吹,尘土就会高高地飞扬起来,满天满地黄腾腾的,教人眼不敢睁,气不敢吸,不过老驴的那片苇子坑倒还比四周好些,近来又复发出大片的荗绿和茁壮来。

这些时日,为防止苇子坑这地方被荡平,避免苇子被铲毁,老驴可是够警心的啦,他连着三个月都没离开过苇子坑这地方。他不能离开,不敢离开,他怕一离开就被推土机给推平了。村民小组长好几次来传他去村委参加群众会,说是传达新精神,说是有选举任务,说是组织村民去外地参观新农村建设,说是分配征地钱,说是发放救济物品,说是要去照相办新一代身份证,等等。无论说啥老驴都不去,老驴是怕被调虎离山,要是被调虎离山,就去球拔蜡前功尽弃了。这类事老驴见的听的多了。有的村子拆迁,钉子户被叫离开自己的地方一会儿工夫,房子就被推倒了,也因此造成了上访打架伤亡事件。老驴心下有数,老驴不想上访,不等你上访回来,房子就被拆了,地也被铲了,苇子也被毁了。老驴一心老主意,就是不离开苇子坑,摆出与苇子坑同生死共存亡的架势,不信有人敢将他老驴当垃圾一样随泥土铲去填沟。可随着时间过去,没人再来动员老驴,连村主任、小组长也不来,老驴倒有点不自然了。没人再来催促老驴,老驴生出一种寂寞和不安。是一种说不了道不明的寂寞和不安,到底是继续拆迁还是不再拆迁了呢?老驴想不透,要是强势着拆迁了这地方,老驴的努力就全白废了;要是不再拆迁了,老驴也伤呢,眼见着别人家都已领到的那部分赔偿款,老驴会得到吗?那可是老驴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那么多的钱啊。老驴想着想着,就想得脑瓜子生疼,还是想不透。老驴使劲地拍拍后脑勺,就想起了乡里的罗干部,罗干部这段时间咋也不来了呢?

老驴的苇子坑,终没来得及被推平铲掉。人们传说,这里的商贸物流城项目开工后,天天里尘土飞扬,天上的卫星就照住了,上头的人坐在北京坐在省城的办公室都看到了这里的一片屎黄,就派来工作组检查,工作组一到,就有人反映了情况。有的说是老干部联名反映的,也有的说是某个知情的基层干部对上边来人说漏嘴透出了实情,也有的说是有村民电话短信微信真名反映的。反正是上头来人一查,项目还没出环评报告,土地拍挂手续也没下来,就先开了工,上头说要处理人,工程立马就停了下来。有部门就赶紧又做了个规划,取消商贸物流城的规划,修定为旅游观光渡假村项目用地。村主任却说是一家法制媒体和上头的环保部门一同下到地方暗访,说那里原本就是一条河流,地势低,生长苇子是自然不过的事,郦道元早在他那本《山水经》中就记载,郦氏前八百年这里就叫做苇子坑,长满了苇子。这里受地质条件所限,不能做永久性建筑,还应当让生长着苇子。保留了苇子,山水就有了气脉,既能承续苇子坑一千多年的历史村名,也能保持文化风貌,又绿化环境,适应了这地方的自然气候,这才是回归本源,绿色宜居宜游。这么一说,老驴的苇子坑要保留下来了。

听说苇子坑的地方还要保留那些苇子长着,而且保留苇子坑村文化名字,老驴很高兴。老驴就想到了苇子坑的包村领导罗干部,老驴想见见罗干部,对证一下这传说是真是假。要是真的,那就太好了,教老驴给磕头都中;要是假的,他老驴就坚持自己的主意,坚决不交地,宁当钉子户。

为此,老驴专程跑了一趟乡里。一到乡政府门口,老驴就被门卫给挡住了。传达室的老头儿拉下老花镜好一番打量老驴,放下手中的报纸,说,去去去,信访办在后街南头一里外的桐树林里,有事去那儿说!

老驴一愣,谁、谁、谁要上访了?俺可是来找罗干部的!

老头儿脑门皱纹揪了一下子,你找罗干部呀,他要调县城了,要找赶快去,正好他还冇启程,再来晚一会儿就找不到人了。

罗干部调县里了?老驴又是一愣,俺的事,他还没给俺说明白咧。

门卫老头儿嘴一咂,你要是说事就别去了,他调令都来了,有事也说不成,他就是给你说也不算数了。

老驴很失望,那,那俺这事就泡黄了?

老头儿脖一拐,嗯?你啥子事?

老驴说,俺苇子坑征地拆迁的事。

老头儿笑了,说,你就是人们传说的老驴吧,那你就更不要进去找他了。老头兒很是神秘地说,罗干部就是困为包村征地拆迁的事弄砸的。

老驴心下一吃紧,罗干部因为这叫调走的?

老头儿说,是呀,全机关人都知道,他没弄好,工作迟缓不力,误了事,还向上边来人说漏了嘴,商贸物流城就弄不下去了,他也该走了。要不是这样,下次就轮着他往前升一程了,本是很有前途的,这下冇人与他搁伙计了,投票都没人给他,谁还沾他?只好走人。不过也好,书记乡长就说,项目停一停也好,要不是就跳开发商兜儿里了,不小心会违纪的。罗干部这一离开反倒又升了,还是到县上的一个部门,要不是弄砸点事,想进城都难。

老驴说,俺管不了他走不走,升不升的,谁屁股上的屎谁擦,他是俺苇子坑村的包村干部,俺就来找他,只是说一件事,苇子坑那里的苇子都长几千年了,俺也不要过多的赔偿,只要能保住那一坑苇子!

老头儿对老驴的话不耐听了,又戴上老花镜,啪地合上手下的来客登记本子,手一挥,你给我说冇用,啥苇子不苇子的,一坑苇子能挡住重点工程推进?喂!我说你别进去啊,进去了我也要轰你出来。你进去了,要是弄出点麻烦事,我饭碗就掉了。

老驴被隔在了大门的伸缩栏杆外。就听那老头儿鼻子一哼,真是的,啥人都有,一坑苇子可真够热闹的了,热闹得大家伙儿都不消停!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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