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余书林,笔名,愚拙。湖北省作家协会、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潜江市作协副主席。曾在《短篇小说》《长江文艺》《湖南文学》《星火》《福建文学》《飞天》《西湖》《文学港》《青年作家》《芳草》等刊发表短篇小说。多篇作品获奖和入选选集和年选。
选 种
那时,还是“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的年代。
那时,袁隆平老人家还没有发明杂交水稻。普天下农民们种植的都是祖先留传下来的常规水稻种子——三颗寸、烂麦嫌、桂花黄等。农民们都知道“好种出好苗”这个道理。为了获得收成,必须有好种。农民在收割种稻前,先要在地里进行除杂留纯,第二年播种前,还要把种子再精选一下。
过去选种虽然没有精选机械,但我们的祖先很聪明,他们创造了一种土得不能再土的土方法——泥选。泥选就是用泥巴选种。事先把一些黄泥装进缸里,或者用砖砌成的池子里,然后兑上一些水,搅拌成泥浆。再把一个鸡蛋放进搅拌均匀的泥浆中。鸡蛋受泥浆浓度的浮力,露在水面不下沉为妙。
泥浆制好后,再把上年留下来、前几天经过晒太阳“催醒”的种子倒进泥浆里,进行搅动,让种子浸透水后下沉。浮在水面的,是不完善的颗粒和瘪壳。沉在水底下的都是饱满的、能作种子的稻谷。
水月大队三生产队,选种的泥浆已经搅拌得差不多了,就差一个鸡蛋来试验泥浆的浓度。
那时,一家只准养五只鸡,再多了就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一家人称盐打油,日常生活用品靠的都是这几只鸡子下的蛋。家里来了客人,改善生活的也只有这鸡蛋,男人们抽烟的来源也是这鸡蛋。女人用的卫生纸没这鸡蛋别无他法。
鸡蛋的用途这么多,这么大,谁愿意拿自己家的鸡蛋给队里选种用呢!
选种社员们没有办法去找这鸡蛋,只好去找财经队长贺显章。
社员办不好的事,财经队长都能办好。财经队长手里有财经大权,分粮分草,都是他心里的那杆秤称出来的,他能抬头看秤,更能低头看人。要是哪个社员门口有了“滑溜石头”,到队里去支取三、五块钱急用,也先要经财经队长批条子之后,才到出纳手里拿得到钱。队里的社员都有求于财经队长,他要是去找哪家要一、两个鸡蛋,就是鸡蛋再金贵,自己家里没有,去别人家里借,也要借来给他。
禾场上的公屋离村子还有一些距离,并且周围有一转围沟,像过去古城的护城河。之所以公屋和农户用条河隔开,主要是防止有人偷公家的财务。古城至少有东南西北四道门,公屋只有一条路出进,还布设有一道栅栏门。贺显章去借鸡蛋,走在这段路上,想起了抽烟。伸手到口袋里去掏“大公鸡”。烟盒里只有一支“大公鸡”了。他把“大公鸡”叼在嘴上,甩掉了烟盒,用“车破皮”(一种用齿轮摩擦火石而起火的打火机)点燃了烟。他想到要添加“大公鸡”了,可是,他手里已经是两天没有钱了。他这时是去借雞蛋选种的,一般借鸡蛋选种都是肉包子打狗子——有去无回,人们也是不大计较的。财经队长贺显章想:一个鸡蛋是借,一篮鸡蛋也是借,何不多借几个鸡蛋来,孵一些“大公鸡”呢?贺显章主意已定,脸上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贺显章为了多孵些“大公鸡”,挨家挨户地借起选种的鸡蛋来。
选种的时节,正是鸡子生菜花蛋的当口。家家户户都有蛋。但是,这时的气温较高,鸡蛋要是多放几天,好蛋会变成坏蛋。
贺显章在村子里走了一趟,身上的中山服口袋里和裤子口袋里都装满了以制选种泥浆为借口借来的鸡蛋。他回到家里,掏出这些鸡蛋来,装了一小篮子。随手拿了一个到禾场里,交给农业技术员,接着就回家上街卖鸡蛋换“大公鸡”去了。
贺显章平时也很少和社员们在一起干活,干活当然比闲逛要累得多。为了躲避劳动,他总是有事无事都喜欢往街上跑。贺显章不在场,社员们就偷着玩。他每次上街回来后,发现场上的活路没有按他想象的完成好,少不了指责社员。社员们不服,有好事人给他编了首歌谣:三队有个贺显章/一天三遍街上逛/回到队里像骚慌/总骂社员在偷懒。
贺显章到了食品所,营业员把他放在柜台上的一小篮鸡蛋,放进那用土法制成的“验蛋箱”里一一进行检验。
营业员检查完贺显章放在柜台上的一篮,对他说:“全部是坏蛋!”
贺显章听了,想一想平时那些对他低三下四的社员,有些不相信营业员的这话,就说:“怎么可能呢?”
营业员说:“你说不可能,你自己看吧!”营业员说着,顺手把那个验蛋箱推给了他。
贺显章照营业员的样子,把脑袋伸进那个纸箱子里,再把鸡蛋一个一个地对准迎面的一个小圆孔,迎着光亮转动。鸡蛋里面的蛋青、蛋黄混为一体了。
贺显章“借来”的鸡蛋一个也没能卖出去。当然也就没有“孵出来大公鸡”。他心里很懊恼:队里所有的社员都敢欺骗他。他在心里狠狠地说:“我今天晚上有你们一餐。”
贺显章来到队部,选种的几个人闲坐在水池边,还没有开始选种,他问农业技术员:“是怎么一回事?”
农业技术员告诉他:“你借来的那个坏蛋,放在清水里都是浮着的,我们不知道泥浆和得好不好,不能选种。只好等你回来,再去借个好鸡蛋来检验泥浆。”
贺显章更加恼怒,立即开口大骂起来:“他妈的,一队的坏蛋。”
时间耗掉了大半天,种还没有开始选。贺显章不再相信那些当着他的面,把话说得像蜂蜜一样清亮甜的社员了,他只好去自己家里拿了一个好鸡蛋来选种。
贺显章被所有的社员骗了,心里当然吃不消。晚上刚收工,他拿上一个白铁话筒,站在村子西头的砖窑上,居高临下地对着村子里喊:“我们队里出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今天队里选种,我在一个社员家里,借了一个鸡蛋去制泥浆。谁会想到,他给我的却是一个坏蛋。我先不管这个社员家里是地主、富农,还是贫、下中农,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就是破坏‘农业学大寨、赶昔阳的竞赛活动;反对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的最高指示。谁同无产阶级较量,我们就要他灭亡。”
那时的社员,谁都怕灭亡。
贺显章的这些话,放之全队而皆准。队里家家户户都借给了他鸡蛋,贫、下中农,地主、富农同样心惊肉跳,惶恐不安。于是,家里都在商量,如何去跟财经队长“坦白”,争取财经队长“从宽处理”。
社员一个一个来到贺显章家里跟他赔礼。当然是不能空口说白话的。大部分人都拿来几个好鸡蛋……也有拿来“大公鸡”的。
贺显章分别收下他们的礼物,一本正经地说:“选种这事,说小点,只是关系到我们队里今年的粮食增产和减产的问题,说大一点,就是政治事件,千万开不得玩笑。今天,你能主动地来检讨自己的错误,我就不向大队革委会汇报了,否则,大队把你弄去办学习班、戴绿帽子游斗,你以后就难得做人了。”
赔礼的社员走时,个个都是感激不尽,千恩万谢。
夜已经很深了,队里还有一家社员没有来跟贺显章赔礼道歉。
贺显章决定:亲自去她家里,跟她展开面对面的斗争。
她是一个年轻的寡妇。
育 秧
水月大队是县委办的“农业学大寨”的点。
水月大队的政治思想和农业生产,都要走在全县的前面,要给全县农村做出榜样来,树立一面红旗,让全县人民来学习。就像大寨是全国的红旗,全国都要学一样。
为了提前季节(就是把适时播种的秧苗提前播种),水月大队在全县率先搞起了温室育秧。育秧的温室跟现在公园里的温室差不多,全部用玻璃镶嵌而成,既透光,又保温。与公园温室所不同的是,育秧温室不仅只靠它密封的程度和太阳的光照来提高温室的温度,而且还要用人工增温的办法来增高温室内的温度,保证温室内24小时都有28℃的温度。温室的样式就像一个“品”字,上面的一个口字是育秧室,从屋顶到地下用竹竿扎着格子架,一层一层地放着用树枝编成的秧盘(秧盘30×50厘米的规格,上面覆盖着薄膜,薄膜上铺着一层塘泥,塘泥上下着谷种);下面的两个口字,内面的一间用来放燃料和供人休息,外面的一间是加温室。一口通常的锅灶,用白铁做的锅盖上装有一根白铁管通向育秧室,再分成许多支管。通过烧水加热,水蒸气的温度通过那些白铁管道送到育秧室内。
温室育秧要24小时不断地烧火加温,按三八制算,最少要有三个人轮流换班。水月大队三小队这次温室育秧人员是财经队长贺显章和两个社员。这两个社员当中有一个社员的裤子开口处,是在右腿旁边,
裤子在右腿旁边开口的社员叫杏花。她是不久前的元旦节,大队举行集体婚礼时,嫁到水月大队三生产队的。
杏花是邻居大队嫁过来的姑娘。她是地主的女儿。而她的公公则是水月大队的贫农主任,她能嫁给贫下中农做媳妇,是她生命中的大幸。她的女婿是一个革命的傻子,而且矮小。杏花站在他的身边就像一个大姐姐带着一个小弟弟。结婚的那天晚上,杏花先把床占了,他不知道要去哪里睡觉,跑去问他的妈妈:“妈妈,我今天到哪去睡?”他的妈妈告诉他:“跟你的姑娘睡。”“嗯,我不跟女人一起睡。”他妈妈说:“你以后要一直跟她一起睡,还要她跟你生娃娃。”他走进新房,还是犹豫不决,他站在床前的踏板上,比那铺着锦缎被褥的床沿高不了好多。杏花睡在床上,看到面前这么一个要和他过一辈子的女婿,眼泪就出来了。她好伤心,这个女婿就像一首小女婿歌里唱得一样:“站在踏板上,没得三尺长。”杏花本想不理他,寒冬腊月,天气太冷,会把人冻坏的。杏花刚过门,怕背上不贤惠的名声。再说,她家里的成分又不好,要是“革命的接班人”有个三长两短,不光是她,连她的父母亲也躲不过一场灾难,杏花违心地让小女婿上床来睡。杏花心里想,他就是人小一点,男欢女爱的事,总还会做吧。谁知道那小女婿上了床,就像一条小狗一样蜷缩在杏花的脚头,一动也不动,生怕碰着了杏花。杏花盼到这一天,想的就是和男人在一起云雨一场。她的小男人不要她,她就去找她的小男人。杏花钻到小女婿那头,叫他睡在她的上头。小女婿听话地爬到被子上睡下了。杏花急得直哭,又对他说:“你睡底下一点。”谁知这个小女婿却爬起来,钻到床底下。杏花的心这时全凉了,她哭了半夜,眼泪把枕头打湿了半头。
在这温室育秧之夜,那個男社员值班生火时,里面的休息室里躺着的是财经队长贺显章和杏花两个。虽然他们是各盖各的被子,毕竟是一对男女睡在一起。贺显章是过来人,杏花还是结婚刚两个多月的新娘子。
贺显章躺在地铺上,和杏花挨着边儿睡着。他眼里看到的杏花比树上的杏花有颜色,心里不由得想起他屋里的憨头女人来:贺显章家里的成分当然是贫农,未结婚的时候他还不是财经队长,贫农家里固然很贫穷,找的女人不很体面也就很正常了。当然,农村的婚姻都是经过媒人和父母掂量而定的。贺显章的媳妇刚过门不久,肚子就大了起来。贺显章敢肯定她的肚子里怀的不是他的孩子,心里不是滋味。他的母亲劝他:“这是跨门喜。”他的父亲也说:“这是外来财。”贺显章就去找媒人,媒人则说:“这是你妈妈调理得好、生活好,这么快就把女人的肚子养大了。是福肚,以后有你享不尽的福。”
贺显章的媳妇肚子大的原因,他媳妇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有一回,给一个渡船佬带过一泡“尿”。贺显章的媳妇在出嫁前,她的母亲担心她出嫁后,不会过日子,就教她操持家务的一些道理。她母亲对她说:“女人过日子,要会算计。俗话说:吃不穷,用不穷,算计不到一生穷。比方一泡尿,在天干的时候,能浇活三棵菜苗,还可以作肥料。不能随随便便走到哪里就屙到哪里,要憋着,不到自己的茅坑里屙,都要到自己的自留地里去屙。”贺显章的女人记性很好,她母亲说一遍,就记在心里了。一天,她在地里挖苕子沟,突然要屙尿了,她想起母亲教给她的道理,只得急急忙忙地往她家里的菜地里跑。到她家的菜地要过一条河。这河上,是队里的一个鳏夫老头在摆渡。摆渡老头见她上工没好一会儿就往家里跑,问她回家做什么。她如实相告那个渡船佬说,说是她的母亲说的:“一泡尿要浇三棵菜苗。”她要回家屙尿。鳏夫渡船佬听了,笑着对她说:“我这里还有一泡尿,你跟我带回去,可以浇你家六棵菜苗。”贺显章的媳妇听了,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觉得这事很划算,就把这个渡船佬的尿带回家,一共浇了她家的六棵菜苗。
贺显章看着面前的杏花,想着他家的媳妇,觉得这两个女人都是造物主造出来的,为什么她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贺显章看着身边灿若桃花的杏花,他多么想一把搂住杏花,讓她把他的尿带去浇三株菜苗。贺显章还有些克制,只能这么想,不能这么做。杏花娘家的成分不好,他这么做了,就是丧失了阶级立场。这个罪名他怕承担不起。贺显章只好忍受着自己的欲望之火,十分痛苦地睡在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身边。
杏花这时的心理也十分矛盾,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过,她还会和这么一个像书生一样细肉白皮,而且有权力的男人睡在一起。要是她的男人像这个男人一样,那她该是多么的幸福啊!她体内的荷尔蒙在加速分泌,心脏跳动的速度也急剧加快。她甚至感到心胸有些郁闷。她是多么希望身边的贺显章搂住她睡上一觉。杏花装着睡着了的神情,眼睛微微地闭着,脸上露着笑意。她故意掀开被子,露出她的身体来,想让贺显章欣赏她的体态和容貌。杏花虽然身上穿着红色毛衣,她那不安分的乳房还是在她的胸部挺出了两个小山包。
贺显章看着这显山露水的杏花,实在难以入睡。和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睡在一起,要是不发生一点什么,真是枉有这良辰美景。贺显章有了这种想法,胆子也就大了,阶级立场也不管了——她的男人不也是贫协主任的儿子么。但是,杏花会不会接受他的这种行为呢?贺显章心里没准。他还不敢莽撞行事,他必需试探她一下。怎么试?直接问杏花?不行。这种事不好开口。去脱她的衣服?更不行。那是强奸行为。贺显章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办法。
温室里的温度有28℃,贺显章的心,也像这温室里孕育的秧苗,他感到身上很燥热。受到热能催生的贺显章,也像杏花一样掀掉了身上的被子。
贺显章假装睡着了觉,什么都不知道,翻了一个身,靠在了杏花的身边。
杏花没有挪动身体,仍然那么睡着,一动也不动。
贺显章见杏花没有躲开,他又想,想杏花这时在怎么想。他有两种想法,一种是杏花睡着了,根本不知道他靠在了她的身边;第二种想法,杏花是醒着的,知道贺显章靠拢了她,希望他更进一步地“深入她的领土”。她的女婿是一个人小、思维迟钝的男人,和贺显章家里的憨头女人一样。她的生活不是幸福的,也许杏花和他一样,都希望在这不太幸福的婚姻外发生一点什么。贺显章为了进一步试探杏花,他翘起一只腿来,有意地压在了杏花的身上。杏花仍然没有反应。接着,贺显章又扬起一只手,搂住了杏花。
假装睡着了的杏花,没有逃避贺显章的搂抱,她第一次感到被男人搂抱的滋味,是多么的美妙和甜蜜。她甚至想一把搂抱住贺显章。她没有这么做,她怕贺显章说她轻佻,她怕贺显章说她淫荡,她怕贺显章说她下贱。她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偷偷地窥视贺显章,看贺显章是睡着的,还是醒的。杏花看到的贺显章,像是睡着的,她心里有些失望。杏花认为:睡着了的人,处于迷糊状态,他的行为是无意识的,不是心里有意的行动。醒着的人,头脑是清醒的,所作所为,都是有意而为。杏花觉得,贺显章现在搂抱她的这种行为,是无意识的。她是多么地希望贺显章的行为是有意识的呀!杏花有些失望地闭上眼睛,任意贺显章搂着她。她想就让他这么搂着,直到他醒来,再看他有什么表现和动作。
假装睡着的贺显章,见搂着的杏花睡得很香,对他野蛮而莽撞的温情行为,似乎没有感觉,他有些失望,有意地动了一下。杏花觉得贺显章这时有可能醒来,仍然装着睡得很实的样子,有意地把贺显章搂着了,想看贺显章醒来后是什么反应。这时两人紧紧地搂在了一起。贺显章这时有些难已克制了,他的“幸福之神”坚强起来了。顿时,杏花感受到了。她好想打开“幸福之门”,迎接贺显章的“幸福之神”。
双方在这难已克制的状况下,都想看看对方睡着的神情,两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睁开了。当他们看到搂着对方时,都有些不好意思,不约而同地放开了对方,都翻了一个身,背对背地睡下了。放开了,不等于离开了。他们这时都需要对方啊!接着,他们又都翻了一个身,两张脸相对而望。这一望,他们都为刚才的搂抱感到腼腆,面带羞色地相视一笑。这一笑,是一种沟通。贺显章发现杏花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伸开了双臂,做出要搂抱杏花的样子。这时,杏花看到了醒着的贺显章有意地要搂抱她的动作,这是她心里的希望,杏花闭上眼睛,大胆地向前迎了上去,钻进了贺显章的怀里。
贺显章和杏花的爱情与秧苗一同在温室里孕育着、成长着。
半个月后,秧苗、杏花和贺显章一道离开了这孕育他(它)们茁壮成长的温室,去经受大自然和人间风雨的沐浴和考验。
入冬的时候,杏花生了一个白胖胖的女儿。
看到这孩子的人们都夸耀说:“哟!真像温室里育出来的花朵呢!”
打 场
女人对当财经队长的贺显章说:“我大伯家里已经是三天没一粒米了,你看是不是把下一个月的口粮提前两天分了。”
女人是财经队长贺显章的相好。就是在《选种》时,贺显章晚上去她家“展开面对面斗争”的那个年轻寡妇。她在家里“吃老米(招赘女婿)”,丈夫得了晚期血吸虫病,前两年死的。她大伯的身分是“四类分子”——地、富、反、坏中的反革命分子。大革命时期,她大伯是湘鄂西苏维埃政府的秘书长。第四次反围剿,土地革命失败,他潜回家中,家里的人怕被抓住了杀头,请了当地的士绅们两桌酒席。土改时,划分阶级成分,他家里划的是下中农成分,而他则是“反革命”。
女人跟贺显章说这话的时候是9月23日。离按月发粮的日子还有两天。
提前分粮是不可以的,发粮的日期是大队定的。那天,大队要派人来监督,看是不是按指标发的。
贺显章没有直接答复他的相好。
晚上,贺显章把队里的几个四类分子(包括她大伯在内)叫到一起训话:“今天夜里你们给队里干一次立功劳动(所谓立功劳动:就是干活不记工分),打夜场。”
一般队里打夜场,都要在禾场的周围挂几盏夜壶灯照明,让做事的人有个亮。这次是立功劳动,贺显章不准挂夜壶灯。他说:“你们这些牛鬼蛇神,只当是在暗地里做坏事。”
还好,这天是八月十五,月光似水洒在禾场上,夜里如同白昼,比夜壶灯差不到哪里去。
几个四类分子夜里打的这场稻谷,是队长的试验田。
几个四类分子格外地小心,场铺得很均匀。
牵来碾场的老水牛,走近稻场,迫不急待地张开它那如笆斗的大口,伸出长长的舌头,撩起一绺一绺的稻谷往胃肠里送。那女人的大伯,看到牛可以随便吃稻谷,心里很羡慕这牛。在心里叹道:“牛长的是嘴,人长的也是嘴。牛嘴可以随便吃东西,还可以随便叫。人嘴呢,既不能随便吃东西,更不能随便说话。”他心里在这么想,手里在校碾场的石磙。石磙校好了,人赶着牛,牛拉着石磙。石磙顺着磙架木轴的牵引,摩擦着石磙两头的海窝而滚动,“咯吱咯吱”地叫着。这叫声,就像这几个四类分子在心里的呻吟声,在这夜空中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凄凉。
按照碾场的规矩,一般要碾三遍磙后才能翻场。可是,今天两遍磙还没碾完,财经队长命令女人的大伯他们快点翻场。翻场后,还只赶了一遍磙,财经队长又催着他们起场。
显然,这场稻谷没让打干净。
几个四类分子在捆稻草时,发现有稻草上一绺一绺的稻谷还是原封原样,谷粒没被碾掉一颗。他们从稻草中抽出这一绺一绺的谷穗,在扬叉把上抽打,要它们脱落下来。四类分子干任何事情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惹出一点麻烦来。不料财经队长却喝令他们:“谁叫你们这么干的,这稻草是分作牛草的。我们吃的粮食都是牛种出来的,难道让它们吃几颗谷就不行?”
在场的四类分子听到了,都觉得这个财经队长还有些良心。
月到中天的时候,场上的稻谷被收拢来了。队长四亩试验田里的稻谷像一泡牛屎堆在禾场中央,不足2000斤。
试验田是大队的干部估了产的。大队干部都是农村里土生土长的农民,从田里庄稼的长势,是可以把产量估得八九不离十的。要是让大队的干部知道队长的试验田只这么一点产量,大队干部会追查责任的。
财经队长盯着这堆谷看了好一会儿,也觉得不妥。接着,他又围着这泡“牛屎”转了两转,真还转出了一个补救的办法。他吩咐打场的四类分子:“你们给我把原来扬场扬出去的瘪壳扒来,掺进去。”
不一会儿,队长试验田里的谷堆,像蒸包子一样,长胖成了一个小山丘,足有五、六千斤的堆头。财经队长这才放了心。
第二天,天还没亮,财经队长拿着铁皮话筒站在村子西头的窑顶上喊:“各家各户抓紧时间地到禾场上分牛草。分了牛草好上工。”
那时,人们家徒四壁,队里分一根拨灯棒子,都是争先恐后。社员们听说要分牛草,放下手里的活路,拿起钎担,钩绳,连忙往禾场上跑。
天放亮时,社员们把牛草分回了家。
女人的大伯见分到的是他们夜里打场的稻草,心里好高兴。他心里有数,这草上还有三分之一的稻谷没有打下来。他把分来的稻草挑进了堂屋里,关上了大门。他要把这些稻草重新打一遍。
女人的大伯从稻草上打下了好几十斤稻谷。抵得上他家十来天的口粮。
女人的大伯看着这些稻谷,悟出了昨天夜里,财经队长为什么不让他们点灯打场、不准他们把稻谷打干净道理。他觉得财经队长想出来的是一种非常独特、不易让人觉察的“私分”办法。
大队的干部来核产,看了队长试验田里的谷堆,赞不绝口,说会超过书记试验田的产量。
队长受到赞扬,有些飘飘然。他要亲自扬场,亲自过磅。
队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扬净的稻谷,还原成了一泡“牛屎”堆。队长说:“就这么一点?”他有些疑惑。
财经队长说:“这没什么怀疑的,你们搞试验田,总是把秧栽得密密的,把肥下得多多的,秧苗长莩了,结出来的谷穗像桑枣子;青头瘪壳又多。打下后,看起来堆头不小,实际上没几颗谷。”这是财经队长昨天夜里叫几个四类分子往谷堆里掺瘪壳时,想好用来应付检查的对策。
队长和在场的人听了,都点着头,觉得财经队长说得有道理。
贺显章产生私分的念头,的确是女人和他说了她大伯家两天揭不开锅的事后所产生的。
财经队长贺显章知道,不能明目张胆地私分粮食,只有想一个变通的办法。他几乎是想了一夜才想出来这个“分牛草”的办法来的。
女人的大伯知道:脓包时间长了会穿头。财经队长是为他铤而走险的,他不愿意看到好人吃冤枉亏。
于是,女人的大伯自投罗网地到大队说:“我们队长试验田里的产量那么低,是我们在那天夜里打场时,少赶了两遍磙。”
守 夜
队里的稻谷被打下来后,防备人偷,就要守夜。
平时守夜都是正经人的事,可是在双抢(抢收早稻、抢插晚稻)的时候,大人和老人都不能闲着,守夜的事就只有落在一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们的头上。
喊人守夜,是财经队长贺显章的事。
这天晚上,贺显章喊来的两个小孩是淀深和显生。
队里的瓜地和禾场连在一起,守夜的人也要两头兼顾。
种瓜的是一位老人,老人对待那些他一手摸大的瓜,像疼爱抚养的孩子一样。平常不准外人轻易到他的瓜地里去摘瓜,生怕别人踩伤了他的瓜藤子、踩破了還没成熟的瓜。老人每天晚上会摘一小篮子瓜送到守夜的棚子里,交待守夜的:“觉得少了,我就去再摘一些来。你们不要轻易进我的瓜地,瓜藤踩断了,再结出来的瓜就是苦瓜;踩破了或者摘了未成熟的瓜都是浪费。要是摘了我留的种瓜,明年就没有好瓜吃了。”老人虽然有些啰嗦,但是看得出来,他很爱瓜。
淀深和显生听了,都点点头答应了。
财经队长在谷堆上边盖“红三”(红光三队的缩写)字样的石灰印,边交待他们:“禾场上的粮食你们要好生看护,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和捣乱。”淀深和显生跟着围着谷堆盖石灰印的财经队长贺显章转。贺显章一个劲地说“这谷堆只要稍微一动,上面的印就会弄掉。上面的印没有了,就说明稻谷被盗了,是你们的责任。”
种瓜的老伯和财经队长走了,留下来的就是守夜的淀深和显生,除了他们俩,再就是那些满天飞的夜蚊子、萤火虫。
旷野里的蚊子,不用烟子熏,它就缠着人嗡嗡地叫,叫人难得睡觉。
淀深和显生为了不让蚊子袭击、好点休息,就开始用稻草编烟把。
烟把就像小女孩头上的辫子,好多个“人”字站成的一个纵队。稻草辫编紧了,不容易燃烧,只能循序渐进地燃放着永不熄灭的暗火,产生浓浓的烟雾。有烟雾,蚊子不敢靠近。这是农村的祖先想出来的土办法。
淀深和显生坐在守夜的小木床上吃着瓜。他们两个硬是把一篮子瓜吃得一个不剩才罢休。当然,他们在吃瓜的时候也没放松革命的警惕。他们分了工,一个人看着瓜地,一个人看着禾场的稻谷。即使两个孩子的警惕性很高,总经不起瞌睡的诱惑。后来,两个人都睡着了。
大概是瓜的作用,淀深被尿胀醒了,起来撒尿。
起来撒尿的淀深,看到谷堆边有一个人影。开始他不相信是偷稻谷的,他怀疑是鬼。他听说过,这块禾场地,原来是一片坟地平整而成的。村子里好多人在细雨蒙蒙的夜里都曾经看到过这里飘飞着绿荧荧的鬼火。淀深虽然有些胆怯,但他又想到可能是贼来偷稻谷。财经队长贺显章说过:“稻谷被人偷了,就是他们是责任。”革命“小将”很听干部的话。淀深不管那谷堆旁站着的是人是鬼,怯懦地问:“谁——”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谷堆边的影子没有做声。
淀深见没有回声,怀疑是鬼,“责任心”容不得他胆怯,他慌张地在地下摸索着什么。其实,禾场上什么也没有。他胡乱摸索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摸着,有些失望。他只好对着那影子用讲“虚狠”的方式来壮胆:“你不做声,我就一砖头拍死你。”
那黑影听说淀深要用砖头拍他,开口说话了:“拍不得。”
这声音虽然很低,淀深还是听出来了。是财经队长贺显章的声音。
淀深走了拢去,财经队长用一条口袋在装稻谷,说:“我是来试探你们的革命警惕性高不高的。看你们是在守夜,还是在睡觉。你们真在守夜,以后要开大会我会表扬你们。”财经队长说着,继续装着稻谷。
淀深说:“显章叔,你就是试探我们,我们把你抓着了,你还是算贼。”
贺显章说:“你们这些小孩子就不懂了。部队的首长去摸哨,他就是敌人了?”
淀深说:“显章叔,你把这谷堆上面的石灰印弄得没有了,我们明天怎么向队里交待?”
贺显章笑着说:“你们向谁交待?还不是向我交待。”他一边说,一边扎好了口袋。卷着,扛起谷袋就走。
淀深说:“显章叔,算你是试探我们,被我们抓住了,这稻谷是集体的,你也不能扛走。”
财经队长说:“这稻谷是给五保户徐奶奶送去的。我白天没有时间,只有夜里来给她送。”
淀深送走了财经队长,他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的确没有人说偷稻谷的事。倒是种瓜的大伯说瓜地里的瓜被人偷了,并且还是他留着的种瓜。队里卷起了一阵风波,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没过多久,徐奶奶来报告,说她门前的篱笆边藏有一篮子瓜。
盛瓜的篮子是用双蔑编成的,很讲究,像一件工艺品。编这种篮子,是一种绝活,队里只有地主柳士文会编。
地主柳士文承认:篮子是他的,瓜不是他偷的。
队里把忙得不可开交的双抢也停了下来,马上开批斗大会。
毛主席说:“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
有的人斗争说:“瓜是双抢的降温品,柳士文偷瓜就是破坏双抢。”
有的人说:“他把瓜藏在徐奶奶的篱笆边,就是栽赃陷害贫下中农。”
有的人还说:“他偷种瓜,就是破坏农业学大寨。”
大家无限上纲。斗争会开的真是如火如荼。
财经队长走到淀深的面前,仿佛语重心长地说:“你是革命小将,昨天是你守夜,你的革命警惕性也很高,一定要站在阶级斗争的最前列,大胆地揭发批判阶级敌人。”
在财经队长贺显章的动员下,淀深终于走上了批斗的政治舞台。
淀深看着低着头站在他身边的地主柳士文,觉得他太冤枉了。
淀深说:“那蓝瓜是我摘的。昨天夜里,是我和显生在守夜,半夜里,我发现显章叔在谷堆上扒了一袋谷,说这谷是给徐奶奶送去的。我当时听了想,财经给徐奶奶送粮食,是做好事。我也想做好事,就想到了给徐奶奶送瓜。当时没有篮子装瓜,我走了一台,只有柳士文爷爷的门前放着一只装着猪草的篮子,我把猪草倒在了地上,拿去摘了一篮瓜,藏在了徐奶奶门前的篱笆下……”
没等淀深的话说完,财经队长贺显章冲上台,打了柳士文两嘴巴,愤慨地说:“阶级敌人在同我們争夺青少年阵地了。我们贫下中农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接着财经队长贺显章又转向淀深说:“你千万不要上阶级敌人的当。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你要好好地揭发地主分子的滔天罪行。”
淀深的话有些煽动性。
斗争会还在继续,看得出来,人们的精力有些分散。
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大人吃糍粑,娃儿说实话。”
被斗争的柳士文就是贺显章相好的女人的大伯。那次贺显章以分稻草的名义“私分粮食”事件,柳士文主动地到大队承认“没打干净队长试验田里的稻谷”的错误后,贺显章也受到了“行政记过”处分。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