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进
如果说玫瑰色的黄昏是天黑之前,安慰行人的最后一片光影,那么我深深地知道,千万不能被它诱惑,如果天黑之前,再找不到下一处客栈,我将会在这条荒无人烟的小径上奄奄一息,然后至死。
1
我姓马,名长安。全名,马长安。
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随着一声凄冽的惨叫,我带着哭声来到这个世界。
父亲在帘子外听见我的哭声,慌忙搁笔,闯进来,从接生婆手里把我夺过来,双手捧着我,因喜不自胜而忘记了昏睡过去的妻子。
作为镇子里的“大诗人”,左邻右舍若但凡孩子出生,都会在那天晚上亲自登门把父亲请到自己家里,好酒好饭招待后,便准备好纸笔,请父亲给孩子取名。
到了给我起名,他倒是犯了愁,似乎好名字全被自己给别人家的孩子用尽了,灵感突然消失殆尽,在抱着我围着桌子转了无数圈,无意瞥见他写的那首诗后,忽然灵光乍现,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嘴里念叨着:嗯好,好名字,真是好名字……
2
十年窗月无人知,
半岁无名种南松。
秋风失意鸡马鸣,
天命无缘长安景。
当我在路上和马长宇提起父亲写的这首诗时,天色已晚,风雨里,长亭边的草木因摇摆显得凌乱不堪,那一刻我终于理解了父亲连续三次参考都无功而返时的悲戚。
从那以后,父亲就摆了这个卖字画的茶摊,过路的人多数是为了喝茶,偶尔碰到几个懂字画的人,临走时都会和父亲说:
我喝了那么久的茶,可否送一幅字给我?
父亲说:
当然可以,就是不知道你想要什么类型的字呢?
对方说:
这个倒无所谓,家中墙皮脱落,也好遮挡一下。
父亲说:那好。
于是他大笔一挥,写了两个字:昆斈。那人兴致勃勃地离开。
3
我和长宇在一旁百思不解,不明白那两个字什么意思,好奇地问父亲。
父亲说:以后你们就懂了,不,也可能永远不懂。
父亲除了卖茶之外,就是教我们读书写字背经史,什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之类的句子,整天充斥在我脑袋里。
当我问父亲什么意思的时候,他经常回答: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后来,读了无数遍之后,我果然恍然大悟,我说:
我知道了,君子看重义气,小人看重金钱。
父亲捋着胡须眯着眼睛似乎很满意,意味深长地问:那你们是想当君子呢还是当小人呢?
长宇脱口而出:我要当君子。
我没能及时停住口:我要当小人。
父亲的脸色明显暗了下来,拿起来身边的戒尺,生气地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要挣很多很多钱,给娘治病,这样她就不会死了,然后再像您一样当君子,写字,作诗,卖茶送画。
不知为什么,那天,天还没黑,父亲就提前收了摊,临走时还到黄二婆店里买了许多纸钱。
4
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和长宇能够考取功名。
他经常问我们:为什么要学经史。
我们说:学而优则仕。
父亲说:很好,那么为什么要入仕途?
我们摇摇头。
父亲说:有了官职,就有了俸禄,房屋,妻妾,仆人,应有尽有。
我们问:那么难吗?
父亲狠狠抿一口茶,似乎在饮一杯苦酒,缓缓地说:
只要你们努力,一定可以的。
他摸着我和长宇的头,他脸上的表情,有一丝坚毅,还有一缕哀愁。
5
十年。
长宇、长安,这是这些年我给你们积攒的盘缠,你们此去一行,路途遥远,跋山涉水很辛苦,但凭你们的才能,一定会凯旋而归。
我和长宇背起行囊,和父亲作别。远远望去,父亲站在茶铺旁,他瘦弱的身影,越来越小,我却似乎看清了他苍老的皱纹,一纵一横满脸都是。
半个月后的一天,临近中午时,我们路过一座破庙,坐在长廊下啃馒头。
我说:长宇,你说我们能够通过吗?
长宇说:叔父曾说,我们一定可以的。
我说:我父亲虽然这么说,但我心里总隐隐地担心。
长宇说:别担心了,到客栈了,休息一晚明天再出发。
6
考场。
考官摇头晃脑:
今日笔试,前三十名将面见天子,世代享受高官厚禄。本次寒门子弟名额占两层,首次高于往年,希望你们金榜题名。
所谓的生活,就是带着美好的憧憬,不懈地努力,即使功亏一篑,事与愿违,也要尝试一番才对得起自己。
终于漂泊到家,父亲看到蓬头垢面的我们,知道情况不妙病倒,一个月后,他终于释怀,他缓缓地说:
我曾三次去长安,都未能如愿,于是把你取名叫长安,没想到你却无法在长安停留。这是命啊!
7
天朗气清,马家茶铺。
但凡喝茶人要父亲送字时,父亲都给他两个字:昆斈。
客人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昆乃众多之意,斈指的是学问。
客人满意而归。
清明给娘上坟,父亲醉得昏迷不醒,在睡梦里骂到:
昆斈,昆斈,日比的学问,一碗茶水都他娘的不值!
8
我恨父親如此糟蹋学问,决定离开他,再次向长安出发。
江上水流湍急,两岸青峰耸立,我数着一座又一座山峰,期盼着下一个渡口,似乎在做一个不断循环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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