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
人们在过年这件事上,显得越来越没有长性了。
除夕的年夜饭,油水是越来越大了。鸡鸭鱼肉不仅摆脱了凭票供应的束缚,而且还被做出各种花样,油汪汪地讨好着人们日益刁钻的胃口。大棚种植的蔬菜,远道而来的蔬果,虽然保鲜膜外的标签上还端着架子,不过到了年关,家家户户就显得很乐意给它们摆着的谱,去捧个人场。过年嘛,一年一次,放在平时也许觉得浪费,到了这个时候,谁再紧捂着荷包,谁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年夜饭动筷前的鞭炮,除夕晚上的烟花,噼里啪啦地就把年推到了鼎盛。看看春晚,钟声响起的时候,踩踩小人,除夕夜里不打麻将的人,便又只剩下睡觉了。初一吃,初二聚,到了初三以后,不管跟谁聚,年味儿都有点平淡了。过了初七,大多数单位又都鸣锣开张,该喝茶的喝茶,该看报的看报,该要账的或者堵家门或者办公室候着,该跑业务的也要夹包上阵离乡背井了。
上班族的年,也就是那七天假。
到了正月十五,鞭炮声又把余冬的白雪点燃了,星星点点,骤然闪亮又转眼寂灭——再要响起,真要等到下一年了,吃完今日的汤圆,这个年,便留在了岁月河流里。
秀青的青花瓷碗在地上互望着刚才还彼此浑然一体的碎片。碗里的汤圆咧着口子,黑乎乎的芝麻馅儿漫过青花瓷的锐利断面,面带几分晶莹地滞在了那里。秀青想把它们收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脚还没有迈出去,又坐下了。这碗是她自己砸碎的。傍晚的时候,它还是完整的。里面盛着她大儿媳妇张磊刚煮好的黑芝麻馅儿汤圆。
身后墙上的挂历,翻开在1998年的第二页。坐下的时候,它碰到了秀青的头发。
秀青戴上跟挂历挂在一起的花镜看了看,阳历二月十一号,农历正月十五。秀青离不开挂历,且必须是字号大的、带着农历的挂历。她大儿子乔熙儒每年都要按这个要求弄回一本,而那副拴着墨绿色手编绳的老花镜,也陪同挂历一起挂在墙上很多年了。秀青还记得往墙上钉这个钉子那天,张磊拿着尺子左量右量,觉得不偏不倚了,才用铅笔画上一个小记号,让熙儒一手用钳子掐着钉子,另一只手用锤子把它敲进了墙里。
秀青看着今天的日子出神。她发现这个日子上面被圈上了一个铅笔的圆圈,旁边还有三个极小的铅笔字:我生日!秀青一看见这个感叹号,熙儒二姑娘乔木那张调皮的脸,就蹦跳到她的老花镜里面来了。
乔木是二十二年前正月十五那天半夜,出生在这个屋子里的。秀青是在妇产医院退的休,她一辈子都在给女人接生。不过,她两个儿媳妇生的四个孙女,只有乔木是她亲手接到这个世界上來的。虽说那也只是巧合。生第一胎乔毓时难产了三天的张磊,到了乔木这里,突然顺溜起来。十点多觉病儿,紧接着羊水就破了,一个劲儿地嚷嚷:“要出来了!要出来了!”秀青一看,孩子的头确实依稀可见了。
“你慌什么劲儿?吸气!”张磊翕动着她苍白的鼻翼,努力往胸腔里吸着一口长气。“一点一点往外吐气,顺着你自己的气儿,使劲!”张磊在秀青不紧不慢的声音里,这样重复了没几回,乔木的小脑袋瓜便勇敢地挣脱了出来。
一直在大屋等着抱儿子的乔熙儒,听见小屋传来母亲不满的声音:“又是个丫头!”本想推门而入的脚,便收了回去,坐在沙发上默默地吸起烟来。
秀青给张磊和孩子都收拾完,安置回大屋,小屋里又剩下了她自己。她把刚才被她翻扣在床头柜上的自己丈夫乔仁礼的照片,重新立了起来,端端正正地摆好了。
“盼了九个月,又是个闺女!熙儒这边,我看也就这样了。”秀青跟照片里的人低声说着。“张磊那个肚子,也不带争气的样儿!”她咕咕哝哝地抱怨了一些话,说到现在计划生育抓得越来越严,又说到给乔仁礼这边延续香火的唯一希望,就是通化二儿媳妇肚子里那个小家伙了。“咱再等三个月吧,凤莲肚子里那个老二,我看像是个带把的。”
结果却是,秀青的两个儿媳妇就在互相不服气又互相拾着笑中,给秀青生了四个全都不带把的孙女。从小最淘的,就是正月十五生在家里的这个乔木。
秀青的双眼被老花镜放大了一圈儿,每眨动一下,显得格外缓慢。她随手往后翻了几页挂历,又随意停在了一幅白色玉兰花的那页。
这是五月份,玉兰花在褐色的枝条上,开得雍容端庄。与花的颜色比起来,秀青觉得自己的手就像两段枯树枝。她把手离开玉兰花远一点,挪到了树干那里。她发觉,五月二十五号的下面,被画上了一个铅笔的对号。秀青眼睛够着日历,查看这一天的农历。四月三十。秀青明白了,那是自己的生日。再细看,她又看到了连在一起的四个小字,妈七十七。
秀青把花镜摘了下来,她感到眼睛格外酸涩。她不喜欢这酸涩的感觉,甚至有些沮丧和厌烦。她不想去辨认那是熙儒的字迹,还是张磊的字迹,她觉得不管是谁的,都会让她此刻白炽灯管映照的嘴角,跟她的心一样,不由自主地轻轻哆嗦起来。傍晚那一幕,又在她心房的颤抖里,浮现在秀青眼前。
张磊做好了酱焖鲤鱼,又把熏肘子、酸菜炖大鹅以及几个凉拌菜摆好了盘,便用秀青专用的电炒勺开始煮汤圆。秀青一向另有炉灶,她信佛吃素十多年了。她的餐具都是单独收纳的,饭可以同锅,菜则必须专锅专炒。今晚是十五,张磊不仅花心思给她做了几样色香味俱佳的素菜,还特意做了两个变着花样的豆制品。
大孙女乔毓去年结婚了,乔熙儒和乔木在窗子前准备着一会儿要放的鞭炮和烟花。张磊准备得差不多了,去里面的小屋叫秀青出来吃饭。秀青看了看满桌的饭菜,露出一脸食不知味的表情,问张磊:“我腌的油茄子,放哪儿了?”
张磊明显有些惊讶,还有自信受挫的不甘和失落。大过节的,自己辛苦做的满桌佳肴,居然没动一勺一筷,就输给了婆婆秋天时候腌的半坛咸菜。她的脸上就有几分挂不住了。
“剩了个坛子底儿,长得全是毛。年前我给倒了。”
“倒了?”
“全是毛,都黏糊了——”
“你让我看看,毛在哪儿?”
“一个咸菜底儿——这么多吃喝——”
张磊的话向来就多,有些时候,有些事根本无需解释和争辩这个道理,她活了大半辈子都没悟出来。这句话才说一半,秀青的那碗汤圆就应声落地了。
“噼——啪——”外面的爆竹声恰好响了起来,善解人意地把秀青摔碗的声音,化解和淹没在这个隔音并不好的红砖老楼里。
乔熙儒和乔木撂下打火机和烟花鞭炮,奔赴饭桌这边而来。
“妈!你这是——”张磊脸色煞白,磕磕绊绊的语气里,全都是不知所措。秀青年轻时那张白皙丰润的脸庞,此刻因为一脸怒气,显得皮肉下垂,纵深的皱纹宛如刀刻。那双曾经明亮的杏仁眼,在日益稀薄的睫毛中央,被点燃成一束束怒火,凛冽着冰冷的责怪和挑剔。
张磊嫁到这个屋檐下二十六年了,她总说自己,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的确,家里家外的活,都是她一双手操持,尽管她一边干着活,一边总是像不知累的家雀一样唠唠叨叨。勤快和洁癖都被她占全了,为了一尘不染,她天天都要洗洗涮涮,隔三差五就要撇一撇,扔一扔。秀青十分受用张磊的勤快,自从有了瘦小的张磊,秀青已经生疏数年的心理优越感,就像这北方冬季蛰伏的植物树木遇到了春天一般,悉数复苏了。她当年身为家里最小的七姑娘时被惯成的娇宠骄纵,嫁给乔仁礼当了五年官太太养成的那些习性和讲究,在压抑多年以后,终于重新得以施展了。包括张磊时常过了头的勤快和洁癖带给她的不痛快,也每每变成她使用一家之主权威的契机。她一生气,这个家里就没人敢大声喘气,她刮起一阵风,她这个屋檐下就会下起雨。不过,以往的气也好,雨也罢,熙儒一家搭起几个台阶,秀青故意迟疑几下,也就走下来了,日子便重又风平浪静。凡是逢年过节,秀青一向要求家里老小都要和气、喜气,说话要吉利的,孩子斗嘴也不许。
今年却是秀青自己打破了这个规矩。她还丝毫没有开了头就马上收尾的意思。
“妈,消消气——大过年的,别动气——”乔熙儒虽然在这对婆媳复制粘贴般的舌牙之争里和了二十几年的稀泥,对于母亲选择在正月十五这天的饭桌上首先来这么一出,还是很感意外。
“消气?拿什么消气?这个家是无法无天了!我还没死,就一天到晚扔我的东西!”这个“死”字一出口,全家人都吓得浑身一震。那是以往大小节日,秀青最忌讳并严令杜绝的一个字眼。乔熙儒转身面向张磊:“你个不长记性的!你又给妈扔什么了?”张磊嗫嚅着没等说出什么来,秀青又说到:“你不用问她,她什么时候承认过?这日子就是没法过了,我早晚得被你们一家活活气死!”第二个“死”字居然又被秀青亲口说了出来。
“妈,那你觉得怎么好?”五十八岁的乔熙儒,在面对跟过去每次家里风云都不一样的新状况时,生平第一次发出了这样的疑问。“搬走!赶紧搬走!”秀青把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自己也觉得诧异,在她心里搅动了这么久的这句话,一向矛盾着不知道怎么开口的这句话,原来也不是一颗原子弹,原来,它也就是这么几个最简单的字。
秀青以往话不多,可她今晚却啰嗦起来。她又说了很多话,都是关于熙儒这一家子大大小小的不是,什么张磊的小脸子、小主意,什么熙儒偏袒老婆,乔毓十岁那年,他硬是跟张磊串通一气,明明秀青一直管着的三个人的工资,他们两口子合计着硬把两个人的工资支配权争取到了张磊手上。“你们背地里鼓捣着要搬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趁着我还有这口气,我今天成全你们!”秀青说完这句,长发及腰越来越有女孩儿模样的乔木插了句:“奶奶,我觉得你这是发邪火!”乔木声音刚落地,秀青就把桌子中间那个盛鱼的椭圆形大盘子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
冒着几丝热气的三道鳞鲤鱼,就像被摔活了一样蹦了两下,甩了秀青满裤腿的鱼腥。
“反啦!真反啦!还轮到孙子教育她祖宗啦!都给我滚蛋!”
乔熙儒看着暴怒的秀青,问了一句:“妈,你可想好了?”
“是你们早就想好了!”秀青说完这句,张磊就简单收拾了他们三口人的衣服,装点起乔熙儒每日早晚要吃的控制血糖的药,跟嘟囔着生日过成这样的乔木,一起给地中间站着的乔熙儒穿外衣。熙儒一直看着秀青,动作犹豫迟疑。秀青却不看他,她紧闭双眼坐在沙发上,一脸决绝。
秀青此刻的心,又像傍晚张磊和乔木打开大门,熙儒最后一个轻轻关门而去的时候那样,咔嗒嗒、咔嗒嗒地漂浮乱跳了起来。妈七十七,她又看着挂历上面的这几个小字,她确定,这是熙儒写的。他今晚最后离去的背影,还有那一声欲言又止、意犹未尽的关门声,都让秀青毫不怀疑自己的答案。
秀青从沙发站起来,看了看圆桌上满满的饭菜,待启的红酒,饭前张磊又刷洗了一遍的带着水珠的空酒杯——熙儒的烟放在哪里了?秀青想吸根烟。她觉得,可能那被叫做尼古丁的东西,能让她的心跳,由此刻的“咔嗒嗒”恢复成让人感觉舒适的“咔嗒、咔嗒”。
秀青缓步走到窗子前,月亮果然就在窗外无声地圆亮着,看上去有一点清冷,还有一点隐隐的忧愁似的。烟花不时在满月的清辉里明明灭灭,好像在引逗天上的圆月看过来一眼,继而浅浅一笑,那圆月也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秀青收回目光,她看到熙儒的打火机和中华牌香烟,果然就在床头柜上静候着自己。她坐在熙儒的床边,抽出一根软装中华,给自己点上了。
年轻时在哈尔滨,她是乔仁礼太太的时候,学会了吸烟。后来那么多年的人生际会,自然也就戒掉了。退休以后,不知不觉又拾了起来,而且吸的都是熙儒给她拿回来的好烟。大重九和三五烟她吸不惯,云烟和中华比较合她的口味。熙儒便总在家里备着中华烟。
有时候熙儒会给她点烟。她就能近在眼前地看到熙儒的手。那是一双长而光滑的大手,大拇指甲有些許烟黄。每当这个时候,秀青总会想起这双手在幼年的时候,曾经怎样每天紧紧拉着自己的手不愿松开。这双手为少年熙儒所有的时候,又是怎样在自己生病时,夜不能眠地守在自己身边,放在自己额头上试体温,并不熟练却小心翼翼地给自己喂水、喂药。熙儒的头发已经白了,可他的那双手,还是那样修长、干净、光滑,好像没有经历过岁月。
熙儒就这样走了么?那个跟自己共度了最长的人生岁月的人,五十八年来,唯一一个朝夕相对的人,就这样被自己赶走了?
原本夫妻才应是相伴最久的人,可秀青的婚姻里却几乎全是形只影单。十九岁那年,父母安排她嫁给她的三姐夫当续弦——她三姐得了当时的绝症,痨病,不到三十就没了。叫惯了三姐夫,刚结婚那会儿,秀青叫错过好几回。不过男女之间可真是既简单又复杂,过着过着,就觉得这个人是自己的了。身在官场的乔仁礼常有应酬,一次说去打牌了,半夜还没回家。秀青就找到了乔仁礼打牌的那个地方,这才知道,牌桌上不仅有四个男人,每个男人身边还有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秀青二话没说就把牌桌给掀了,拽起乔仁礼就回了哈尔滨道里区的小楼,那是他们的家。楼下的炉子里还烧着火,秀青又骂又掐,结果那比她年长一旬的寡言大个子,就一屁股跌坐在滚烫的炉子上,裤子烫出了个大窟窿。他也还是不说话,他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凭秀青把怨气发泄干净。“你跟她一起过的时候舍得这样对她?你分明就是欺负我!”秀青哭得竟失了声。一直手脚无措的乔仁礼,不由得把为自己哭成这样的女人贴胸口搂紧,心里像过了一碗滚烫的油,红了眼眶。
养尊处优的日子,秀青过了整整五年。1945年,伪满在历史上烟消云散,分离和痛苦接踵而至。乔仁礼蹲了十三年的监狱,他被抓走的时候,秀青肚子里的二儿子乔熙民,才五个多月。1958年,乔仁礼刚被释放,找到在吉林安了家的秀青母子三个,可一眨眼竟然又被送去劳动改造了。一去又是十二年。终于回家的时候,已经须发皆白,步履迟缓了。秀青想着,毕竟还有两个人的晚年能搀扶着共同度过,结果仅仅一年以后,她这辈子唯一的男人乔仁礼,突发脑溢血,彻底离开了自己。从头算到尾,秀青跟乔仁礼相伴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七年。
秀青的二儿子乔熙民,在她身边长到十八岁,便考到通化去读书了。这是秀青支持的。这个家的成分太成问题了,整个社会的空气里,又总是飘荡着让秀青不安的味道。熙民这一走,就慢慢成了半个通化人。他在那里上了班,又跟比他大两岁、红五类出身的胖姑娘吴凤莲成了家。远的香近的臭,这话不假是不假,可也只是单方面成立。秀青离熙民一家再远,吴凤莲也不欢迎她去过哪怕一个春节,唯一去了那一次,秀青放下在熙儒家的所有架子给吴凤莲干家务活,却还是处处不对,处处惹她发脾气。结果秀青腊月二十八又回了吉林。可熙民那一家四口,对秀青来说,确实是香的,只要他们回到吉林来,永远是捧在手心怕化了,就恨不得打板供上。当然,到了吉林,身体力行伺候他们的,永远是张磊那一个瘦小身板的女人,秀青既是吴凤莲的好婆婆,又是张磊永远无法令对方满意的那个一家之主。
可他们的窝儿终究是在通化,过年回来住些日子,也就拿着这边给准备的大包小裹又回去了。秀青的任何大事小情,他们都是不可能给跑前跑后的。秀青身体有个小病微恙,也没喝过一杯二儿子服侍给她的温水。
唯有熙儒。秀青心里清清楚楚。
可熙儒真的走了。真的是被自己亲口撵走的。秀青的心咔嗒嗒得更加厉害了。
她真希望自己能轻而易举地列举出熙儒的种种不是,他那一家四口的种种不是,让自己越是想到把他们撵走的那一幕情景,就越觉得合情合理,无怨无悔。她在此刻空落落的房子里,寻找着可以成为理由的蛛丝马迹。
她看到大屋的那套红木家具,当日木材断面的天然木头香气,就从灯光里飘了回来。那是十多年前,这个红砖楼统一改成暖气供热,家里便请熙儒的木匠朋友打了这套柜子。熙儒还按照秀青的意思,在小屋打了个吊柜,一个小床头柜,还有一个精巧的佛龛。熙儒平日看书的书桌一角,规规矩矩地摆放着那个黄铜捣药罐,旁边是称中药面的小铜秤。书桌脚旁,是用来碾中药的铸铁药碾子。以前无数个寒来暑往的日子,她和熙儒一家四口,一起碾药,包药,六十小包为一个月服用量,统一装在牛皮纸口袋里,熙儒用他遒劲的钢笔字体,亲手写上“养心散”、“滋生散”、“妇宝”……那些全家人一起研究出来的成药的名字。这屋子里总是溢满了中药那经久不散的味道。秀青注视着小铜秤和药碾子,它们静静地跟自己对望着,静得好像就要张口说出什么话来了。
外面又传来一阵密集的鞭炮声,哪家调皮的孩子,又在往秀青窗旁那棵粗大的老柳树上放着他的蹿天猴,那闪电一样的光亮瞬间穿过柔软的柳条,秀青仿佛看到老柳树被燎了头发一样,心里倏的一抖。她想起了那一年被强行剃成阴阳头的场景,头发被揪在陌生人的手里,她感受到那撕裂般的疼痛。和这老柳树一样啊!秀青叹了口气。想起那些年的压抑和无助,思绪总也绕不过家被砸得不堪入目的那一天。这天底下有一个最孤独最绝望的女人,那个女人喝了半瓶的敌敌畏。是熙儒,又是熙儒,不顾一切抱着女人去医院洗胃……唉,想到哪里,都是熙儒!
秀青再次站起来,把烟蒂按灭在熙儒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对面落地书柜的玻璃门里,一张被放大成十寸的全家福照片,五张明媚的笑脸正一齐朝向自己。那是七年前拍的,是秀青七十岁生日那天,特意去影楼拍的。秀青坐在中间,两侧是熙儒和张磊,他们的两侧站着乔毓和乔木。乔毓那时候在读高一,一件白衬衫,一条自来卷的黑辫子。她那双眼睛真像我三姐,秀青想着。深深的双眼皮,黑黑的瞳仁,总像有一汪水似的。尤其笑的时候,原本大大的眼睛就弯成了月牙。秀青看到照片里的乔毓,又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地走到了挂历前面,再次戴上老花镜,翻到了七月那一张。
水仙花。秀青的嘴角牵动了一下。我这个孙女,从小就说自己最喜欢水仙花。没准儿,这挂历还是熙儒特意挑的呢,他知道小毓喜欢这个。秀青又贴近了下面的日历,查看农历五月二十七是哪天。这一年是闰五月,秀青查到了两个农历五月二十七。她拿起不远处的铅笔,先在阳历六月二十一号画了一个对号,又翻到水仙花那张,在七月二十号下面又画上一个。画完这两个对号,她像在做一件预谋给人惊喜的事一樣,脸上是几分按捺不住的兴奋,还有美滋滋的得意。她甚至好像看到了自己最喜欢的这个孙女,在接到来自奶奶的两次生日祝福和生日礼物的时候,会是多么孩子气的又哭又笑,抱住奶奶就不撒开她的手了。
“噼——啪——”又是一阵鞭炮。你这次响得真是不解人意。
乔毓今年,就是过两个生日,也只有二十四岁。她去年刚刚大学毕业,就匆忙结了婚。她是个单纯的孩子,对柴米油盐一无所知。她一向只知道读书,外加上她那些被熙儒无条件支持的小爱好——画画、写字、看书、摆弄花草、养小动物、听音乐、鼓捣一些小玩意。秀青一直希望乔毓能嫁个好人家,能接纳和欣赏她这些琴棋书画的好人家,把她金枝玉叶一样地养着——乔毓是她四个孙女中,唯一一个被秀青搂着长大的,也是生来自带着女人味的。
可她草草嫁过去的这户人家,却是以往一向过惯了苦日子,没有她那么多闲情闲调。虽说现在有了点积蓄也有了住房,他们也还是处处精打细算。乔毓嫁的这个小伙子,比她年长十岁,是建筑部门的一个小头头,自己有一套单位分他的两居室。除了她公婆,还有两个大姑姐两个小叔子,个个都有自己的一副脾气。秀青知道,乔毓这二次投胎的路,不会是好走的。她如果不压抑掉她从小养成的那个自己,她一定会被婆家不容。可她如果勉强改变自己,她内心的委屈和痛苦,也会铺满她的婚姻之路。
可这能怪谁呢?秀青一想到这个问题,心就开始刀剜一样疼痛。
她不愿想下去。她手中的铅笔被哆嗦着放回了原处。
烧一炷香吧,秀青这样对自己说着。一炷香下来,我的心就不会这样胡思乱想了,我就会平静了。边想着,秀青走到了自己平日住的小屋,点上一炷香,插在了陶瓷香炉里,又拿起早已温润圆亮的佛珠,闭目低声诵念起来。
没想到,今天这个晚上,佛主竟然也不能让秀青六根清净,不能让她摒弃所有杂念。她的心脏还是执拗地咔嗒嗒着,一炷香便燃尽成灰了。秀青心里涌起一种愧疚,她觉得自己今晚在佛的神圣面前,有些不诚和不敬了。
她把佛珠放在菩萨面前,坐回到床上。一当这样端坐,床头柜上的乔仁礼就能看到她,陪伴她了——他那个时候!想想就心跳。他还是三姐夫的时候,每次来,都会客客气气地喊她一声“七妹”。他来喊她吃饭,一定是轻轻地敲两下她身前的书桌,只那么轻轻的两下,听在她耳里却是如若惊雷。秀青曾经以为郎才女貌神仙眷属就是三姐和三姐夫。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他的女人,成为依在他结实臂弯里被他轻声呼唤的“小青”。小青,此后再无“小青”了,“小青”成了秀青生命中的绝唱,再也不会有人那样唤她了,再也不会了。
秀青伸手拿过乔仁礼的照片,呆看了一会儿,语带嗔怪地说了句:“干嘛这样看我?嫌我太老了?”伸手捋了一下头发,又说:“你找到秀芬了吧?她敢情还是年轻那时候的样子吧!”一提到三姐的名字,秀青的脸就僵住了。她把乔仁礼放回原处,静静地跟照片里的人对视着。
“我知道你会生我的气——你们俩,都会生我的气。”秀青垂下眼睛,幽幽地说着。
“你们在另一个世界,不知道活在这个世界有多难。三姐走的时候,熙儒才两个月,把他拉扯大是多不容易——三姐不知道,你总知道一些吧!我让大伙帮我瞒着这个事儿,不光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了熙儒哇!”小屋里只开着一盏暖黄的小台灯,秀青的影子被完整地画在了身边的墙面上。
“唉!要是一瞒到底,也就没有后来的这些事了——可是当时的情况,我又能咋办?熙民那大闺女乔薇,中专毕业要留在吉林,她跟校长说是为了留下照顾我——校长不相信,我到学校去,跟校长说了熙民是我唯一的亲生儿子,乔薇才留下的——”
“秘密到了这个份儿上,就不是秘密了,就成炸弹了——后来发生的事,你一直在这个屋子里,你也应该看到了——”秀青的声音无法控制地哽咽了。“吴凤莲带着乔薇乔红,就是住在这儿不走,熙民一开始不那样,后来也就跟他们一起了——他又不是单身汉,老婆在哪哪就是家不是?——就这么两个屋子,哪能住得下这么多人?硬是把乔毓逼得没有办法,她是嫁给那黑大个儿的房子了——”墙上的影子在颤抖,喑哑的灯光笼罩着秀青低低的哭泣声。
“仁礼!”她终于叫出了丈夫的名字。“你跟三姐解释解释,熙儒是她的儿,我哪能不知道她心疼?可是熙民也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啊!凤莲跟乔薇乔红在这屋里跟我动了手,逼我撵走熙儒一家,把房子给他们——我也忍了,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可是熙民说——你看着办,你就我这么一个亲儿子!要不咱们就断绝母子关系!——我的心都碎了!你知道吗——那是真的碎了!头年,就是腊月二十九那天,熙民来电话,说那边房子卖了,单位买断也办完了,最后斩钉截铁地说——真是斩钉截铁呀!——过了年就搬回来!年不就是到初七吗?这都十五了——我数着日历,成天成宿地担心啊!老话说,躲了初一,能躲过十五吗?早晚躲不过呀!”
秀青说说停停,苍老的眼泪把同样苍老的眼睛,咸涩得无比疼痛和疲惫。不知从哪句话开始,乔仁礼就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了,她就像许多年以前,对他使着性子踢打的时候那样,紧紧抓着他,哭诉着自己的无依与软弱。
乔仁礼依旧任由秀青死死地搂着,他默默承接着秀青不断淌下的眼泪,还是那样好脾气地不言不语。
香灰凉透了,秀青摩挲了十几年的佛珠,在灯光里沉默地收留着秀青的一字一句。它也不说话,它不会说话。
电话铃声骤然响了起来。秀青的手边就挂着一部浅蓝色的小分机,它的右上角闪动着一个红色的提示灯,正一閃一闪地催促秀青把听筒拿起来。
秀青擦了一把眼泪,咽了咽唾沫,不管是谁来的电话,她都不想被人听出自己哭过。她拿起听筒,那个小红灯顺利地亮了起来,不再急促地忽闪了。
电话那端传来爆炸般的哭喊声。秀青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儿,几乎要从腔子跳出体外。她按住胸口,把听筒离开耳朵稍远,仔细听着。
果然是女人的嚎哭声,撕心裂肺一般。秀青辨别半天,听出那是吴凤莲的声音。话筒里还有粗重的喘息声,像是正在强压怒火,对着话筒喘粗气。
“乔熙民!你打我!你他妈打我!X你妈的!你再不跟你妈说,我今天把这屋子点了!谁他妈也别想好!”秀青听到吴凤莲尖利的咒骂声。
“我什么时候能搬回去?妈,你说!赶紧说!这边都要出人命了!说!”那个粗重的喘气声变成了乔熙民气急的质问。
“随时。”秀青说完这两个字,就把电话挂断了。然后,她把一直抱着的乔仁礼重新放好,一个人走到大屋,把熙儒书桌后面的电话线,拔掉了。
去年,隔壁老田家打仗,秀青跟田嫂平日处得不错,就跟张磊一起过去劝架了。田嫂比她大两岁,但是没有劳保,吃一口喝一口,都是她儿子儿媳妇的。田嫂见了秀青,就是拉着她哭,反复叨念一句话:“秀青啊!秀青啊!你是多福的人哪!我该死不死啊!”秀青摸着田嫂的手劝慰道:“我多什么福?我这辈子——”“不一样啊!秀青啊!熙儒多孝顺!他们竟然打我嘴巴子啊!你看看,你看看!”田嫂的脸上还有红紫的手掌印。
秀青和张磊劝了好半天,才一起回了家。从那天开始,秀青床头柜抽屉的最里面,就多了一个被撕去标签的白色小药瓶。那是她从田嫂手里悄悄抢下的。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半了。外面的鞭炮声渐渐稀落了。秀青关掉了家里所有的灯,从饮水机里接了半杯凉水,又挪到开水那边,把空余的半个杯子蓄满。
回到小屋,她从抽屉里拿出那个不起眼的小白瓶,把它和那杯水轻轻摆好。
外面好亮啊!点着灯的时候没这样觉得,把灯都熄灭之后,才发觉那一轮圆月脸上的愁云,不知何时,已经飘走不见了。这十五的月亮,真像一张最皎洁的脸庞。它安静地照着秀青的窗子,照着窗外的老柳树,照着屋檐地上的白雪,也照着发丝洁白的秀青。
秀青感到自己的心不再那样咔嗒嗒地漂浮乱跳了,她的胸腔里起伏着咔嗒、咔嗒的悦耳节奏。她回身再次抱起乔仁礼,枯枝一样的手从眉毛摸到眼睛,又到那高高的鼻子,还有那张薄厚适中、棱角分明的嘴……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摸了一遍又一遍,才又缓缓放下了。
你是三姐的,秀青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