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剑挺
金叶回到家,还想着刚才的情景。
绣品收购商王冰往台阶上一站,大声说,绣品质量最好的是金叶,谁不信就过来瞅瞅。村里的人并没偎过去,人群先是动了一下,像风吹动的地里庄稼,接着便响起一阵哄哄声。有人说,谁能跟金叶比,她有文化,差点考上大学,又年轻又手巧,绣的东西肯定好哇。也有人说,她男人苗永生在外打工,她一人在家,连个小孩都没有,有的是空闲,绣的东西当然细致啦。一个半大孩子小声道,金叶长得水灵,王冰的用意估计不在绣品上,而是在金叶的身上。大家一听,有的哧哧地笑,有人朝王冰作着鬼脸。不过大家还得承认,金叶的绣品确实不赖。她绣的枕巾、床单、被罩等等,针角细密,用色匀称,所用的图案虽说是王冰提供的,但每个图案她都能作合理的发挥,使图案和布料巧妙地融在一起,乍一瞅,那不是绣上去的东西,而是活生生地长在上面。
汪营这个村已有多年的绣织历史了,一般来讲,女孩七八岁就跟着大人学艺,四五年后,就成为绣织能手了。绣品收购商虽说换了一茬又一茬,但谁都把这村当作重点采购地点。这些年,男人都到外地打工了,家里的女人清闲多了也轻松多了,所以绣着东西更专心,绣品也越发精致了。
这些金叶体会最深。现在回到家再没人催她做饭了,她总是先往床上一躺,深深地呼上几口粗气,疲倦好像沙粒一样,从她的胸内涌出,经过四肢飘飘荡荡地散尽了。一般来说,休息过后,她会有点饥饿,可今儿个似乎一点没有,因为她想着王冰讲的话,心里还扑腾扑腾地激动着。那时她就站在王冰的前面,王冰每说完一句都瞅瞅她。她看到王冰的眼里发着光,流着水,那些光和水都迸到自己身上了。他的讲话声音很高,因为不远处就是高速公路,汽车发出巨大的轰轰声。但金叶听得仔细,她恐怕漏掉一个字。她觉得他的话格外动听,从他嘴里蹦出的字好像都带有尖音的,袅袅地打着旋儿。金叶的脸红红的,周围的人都在瞅着她,她把头低下,深深地低下,任大家的眼光水一样地泼在身上。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这时,王冰已不再讲话了,他正托着一摞绣品仔仔细细地检查。他的手指细长细长的,手指不停地在绣品里翻动,像扭动的白色蚕蛹。金叶不明白,这男人的手咋那样白那样嫩呢。人群慢慢散开了,金叶正要走,却被王冰叫住了。她心里突突地跳,她随他离开这里,穿过院子,来到一间小房里。这是村委会的房子,现在临时租给了他。房间经过装修变得敞亮了,里面再搁些新式家具,仿佛就是一个高档宾馆。金叶还没见过这样的摆设,一进房心就腾腾地跳起来。王冰给她倒了茶,示意她坐下。王冰没有马上说话,金叶便抬起头畏畏怯怯地往上瞅。她发现正前面的墙上挂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乍一瞧像块手帕。房内灯光昏暗,金叶揉揉眼,终于瞅清,这是一块勾制的丝巾。丝巾正方是个宽宽大大的图案,像个举着胳膊的女人,再一瞅又像一棵斜斜楞楞长着的草。灯光下,她弄不清它的颜色,正犹豫着,王冰问,你绣的东西为啥恁好。金叶低头笑笑,没有言语。王冰又问,你做这个活有多少年了?金叶没法再沉默了,她顿了顿说,我从小就喜欢。王冰听后眼一亮,笑便从他的眼角处忽忽啦啦地展开了。她发现王冰的笑很耐看,很叫人喜欢,他笑时眉毛高高地扬起,然后又忽地落下了,好像在鼓动人跟他一起笑。金叶虽说脸上没笑,但她心里早已放肆地笑起来,她觉得自己的笑声从屋里跳起,一跃一跃地蹦到窗外,在大街上一股一股地荡开了。金叶有点忍不住了,她想马上离开这里。王冰觉察到了,他好像没打算把金叶留下去,就伸伸缩缩地对金叶说,后晌我到你家看看吧。
金叶正准备把屋里的地扫扫,邻居周四来了。周四一进屋就嬉皮笑脸地问,你男人苗永生不在家,你弄恁干净给谁看咧。金叶反驳道,你男人也不在家,你屋里也收拾得利利亮亮的,肯定是给赵斗军看的吧。赵斗军在街上开个小卖店,他和周四家离得近,周四的男人常年在外打工,农活都是赵斗军帮着干,两人眉来眼去,已经好了几年了。周四听金叶这么一讲,张张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周四发觉从嘴上斗不过她,就伸手猛地摸了一下金叶的裆部,金叶惊得嗷嗷地叫着,周四趁机說,我不信,你就不痒。金叶边叫边说,你再这样逗我,我就喊人啦!周四说,你随便喊,年轻的男人都到外面打工了,剩下的老弱病残,谁能过来帮你?说完又狠劲地朝金叶摸去。金叶仍嗷嗷地叫着,最后她扯条被子往身上一裹,歪在床上不动了。周四躬着腰只管笑,笑完了,她神神秘秘地说,今早上你知道王冰为啥表场你吗?金叶一听,脸刷地噤住了。周四不管这些,她照样嘻嘻哈哈地说,王冰可能想跟你好哇!金叶有点恼了,她把被子扯掉,刷地站起身说,你甭给我瞎扯,这谣言要是叫俺公婆知了,看他不打断我的腿。周四瞅瞅她,狡猾地笑着说,你甭装了,你的心已经动了。
金叶认为周四说的没一点道理,她跟王冰并不熟。苗永生走后,农活全是金叶干。她喜欢中午锄草,中午太阳毒,草死得快。南地有一块豆地,这里的草多,金叶正吭哧吭哧地锄着,一个男人已静静地站在她的背后。金叶回过头,那人正温润地瞅着她。当时地里人很少,太阳当空照着,能听到吱吱的烤灼声。那人也许看到了金叶的惊慌,就带着笑容说,我是收绣品的,我刚来你们村,你叫金叶吧!金叶见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就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那人又说,我叫王冰,听说村里你的手艺最好,对吧?金叶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那人盯着她,火辣辣的,金叶低下头想继续锄地。那人却说,你跟我到村委会去吧,我有很多绣品图案,先把一些好的给你。金叶皱眉想了想,终于没有答应他。不过那人一走,金叶的心也跟着走了,她跟着那人经过弯曲的田间小路,经过歪歪扭扭的街道,来到破旧的队部里。她想象着,他的房间收拾得干净,像他的人一样,浑身没一点尘土。再猜测室内摆设时,她的脑里却模糊一团,她想不起里面摆的到底是啥样子,心里只觉得,肯定是村里最好的东西,肯定是从没见过的东西。这时她脑里突然蹦出丈夫苗永生,和那人一比,苗永生显得邋遢,呆头呆脑,虽说比那人年轻,但像被抽了筋骨,无精打采软不拉唧的。这样想着,金叶后悔应该跟他去,到他住的地方瞧瞧,至于瞧什么,金叶一点也讲不清。
王冰推开院门时,周四已经走了,她吓得嘴张了一下,心想要是周四再晚点走,两人恐怕要撞个满怀呀。王冰很随便,进了门,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板凳很矮,王冰坐上去,西装的下摆快挨着地了。金叶瞅瞅他说,俺家哩条件可差啦,坐在板凳上委屈你一会儿吧。王冰说,没事,没事,农村不都是这条件吗。金叶倒完开水,往里面捏了一撮红糖,放在了王冰旁边,接下来金叶不知道弄啥了。天快黑了下来,太阳的脚在树梢上点了一下,就悄没声息地走掉了。瞅着越来越暗的光线,金叶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一个城市人就这么真真实实地坐在自己家里。王冰的西装支支楞楞的,衬衣像在白面里浆过,直晃人眼。于是金叶禁不问道,你们住哩城市好么?王冰眉毛一挑有点诧异,不过他极力平静地问,你没去过省城?金叶说,恁大哩城市我咋能去过。王冰笑笑说,去也不难,凑个空我带你溜溜。说完捧着碗喝了口水。在把碗搁下的当儿,金叶闻到一股浅浅的香味,线一样地绕在自己的鼻子上。这种味是从王冰的身上散开的,金叶闻后,觉得四肢软软的,满身都是疲劳。她很少闻到这种气味,她认为这味只有城市人身上才有。金叶垂手站了很久,她扭身掂个板凳,也想坐下歇歇。凳子上搭条布衫,是丈夫苗永生的,她揪起来撂到床上。一股打鼻的脑油味也跟着跳荡起来,金叶虽跟他过了几年,闻到这种味儿,仍有点反胃。王冰也许瞅出了这件男人的布衫,就问她老公去哪了,金叶说到城里打工了,他文化浅,只能出大力了。王冰附和着说,现在都是这,钱难挣屎难吃呀。讲完,王冰掏出烟点上,他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不时地往嘴里送上一口。金叶觉得他吸烟的动作文文气气的,很好看也很耐看,不像苗永生那样,每吸完一口就呼呼地喷气,还不住地吐着浓痰。
天彻底黑下后,金叶点着了灯。昏黄的光影里,王冰显得越发地帅气。金叶不敢轻易瞅他,眼神只要碰他身上,心都莫名地慌张起来。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王冰说,今个我过来,主要想瞅瞅你的绣花针。金叶奇怪地笑笑,把针线包给他掂了出来。王冰接过,打开盖子,从里面扯出了一溜布条。布条上绣满了豆瓣大小的花,各种各样的绣花针整齐地扎在花瓣上。两人挨得极近,金叶感到他的气味把她牢牢地缠住了。她迷迷瞪瞪地站着,机械地答着王冰的问话,好像四肢僵了,嘴也僵了。
王冰把针物放进袋里时,外面响起汽车的嗽叭声。金叶好像突然醒悟过来,外面有条高速公路,公路通过好多城市,当然也有王冰住的省城。丈夫苗永生就是从这条公路上走的。这么一想,金叶打个激灵,丈夫既然能从这里走掉,就能再从这里回来,她应该清清白白地对着他。一会儿,喇叭声更急,高高低低的声音,一股股涌来,挤满了整个屋子。王冰说,天晚了,我回去吧。金叶听着满屋的响声勉勉强强地说,天晚了,你就回去吧!
王冰出了门,一头扎进了黑暗里,夜水似的把他吞没了。金叶没想到他走得这样快,以为他要继续留下来,她还想问他些城里的事。房里显得更加空荡,金叶摸摸他坐的板凳,板面还温温的,他身上的香味零星地在周围飘散着。她觉得王冰没有走,他穿着笔挺的西服,穿着雪白的衬衣,潇潇洒洒地坐着。由此胡胡乱乱地想下去,她觉得王冰的妻子应该是细细的腰身,宽宽的肩膀,是个穿着时髦的城市女人。她想不起女人的长相,但她极力地猜着。猜来猜去,只是勾出一个大致的轮廓。这种模糊的形象,锤一样地敲打着金叶。她烦烦乱乱地上了床,头抵着床头,就是不得入睡。她打算用枕头抗住腰部,手在床上摸了半天,却不见枕头的影子。金叶有点气恼,她想王冰家绝对不是这样的,他家的床应该像电视里的一样,往上一坐,暄得身子就陷进去了。也许整个床上都飘着王冰身上的味儿,王冰的媳妇就在这种气味里,安安稳稳地睡去了。但金叶无法入睡,王冰的影子钻入她脑里不停地晃动着,搅得她忐忑不安。她认为这样不好,她努力闭上眼,想把他从脑里赶走,但王冰像被钉在里面,怎么也撵不走了。
金叶绣花绣了一上午,弄得头昏脑涨,她起身回到厨房准备做饭,瞟一眼盐罐却没有盐,于是来到赵斗军的小卖部。小卖部有两间房,外间卖货,里间储存货物。金叶进了门,发现外间没有人,里间却有细碎的响声。她故意咳嗽一声,赵斗军才从里面嬉皮笑脸地出来了。金叶掏出钱刚搁到柜台上,就听到里间有人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金叶听得真切,这是个女人的声音,若没猜错的话这个女人应该是周四。里间和外间是道低矮的夹墙,金叶看到里面的人只露出一个头顶,于是她鼓足劲叫声周四的名字,周四红着脸出来了。
周四跟着金叶回了家,她小声对金叶说,我和赵斗军啥也没有,赵斗军买个西瓜,非叫我到屋里吃,我说立秋了,西瓜没法吃了,他还是硬把我拉进了屋里。金叶嘻嘻哈哈地说,吃就吃呗,该吃哩东西咋不吃呀。周四的脸红了,停了停扬起脖子问,苗永生离开你快半年了,你不会一点不想吧?金叶愣愣没有讲话。周四说,你甭给我装了,你就是想也不会说。金叶说,你呢?周四说,我当然想了,年纪轻轻哩,要是不想那才是有毛病咧。经她一讲,金叶的心也动了,她想起苗永生在家的日子,夜里她歪在他身上,或者头枕着他的胳膊,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是舒展的,暄软的,就像开展的棉花,每一部分都直直楞楞地伸着。那时金叶整日显得都很平静,就像河里的水,不紧不慢地流着。日子就是掉下的树叶,悄无声息地来了,又悄无声音地没了。而今的日夜里,金叶常會感到莫名的烦躁,有时往床上一躺,身上像爬了蚂蚁,痒也不是,疼也不是。半夜醒来,她就往床头上一靠,瞅着满屋的黑暗。黑暗像汹涌的水,忽地把她淹了,一会又忽地把她抛向岸边。看久了,就麻木了,她能从夜里坐到天明。
金叶呆呆地想着,周四瞥瞥她说,你看你发呆了不是,我说哩对吧,你比我还年轻,你肯定比我想得很。金叶见她问得厉害,就鼓鼓勇气说,有啥想不想哩,忍一忍也就一天一天地过了。周四说,你说得轻巧,这事跟别的事咋能一样,你说忍就能忍住了?金叶说,忍不住也不要紧,你可以找赵斗军吗!周四被咽得哑口无言,她趁金叶不注意,又极快地往金叶的裆里摸了一把。
白天特别难熬。金叶瞅着太阳乌龟似的爬上树梢,等升到空中,就再也见不到动了。她认为太阳被钉住了,时间也被钉住了。没有风,树也不动。她本是坐在院里绣花的,她看到家里死样的沉静,再也不愿待下去了,便个篮子到地里摘棉花。
棉花种在南地,有两亩多,天气整日响晴的,棉花都大朵大朵地开放了。金叶到了地里,心里不恁闷腾了。她闭上眼,吐了口长气,再睁开眼,面前的庄稼似乎都活蹦乱跳的。地里瞅不着一个人影,金叶正埋头摘着,突然有人轻轻地叫她,她惊慌地回头,见王冰已经站在她的身后。王冰笑笑问她咋不在家绣花,要是到期交不了工,是要扣钱的。金叶没顾上笑,她还没从惊慌中沉静下来,于是她大着胆子问,你是从哪里过来哩,刚才我咋没瞅见你?王冰涎着脸说,我是神不知鬼不觉来的,咋能让你知道呢?说着已靠到她的跟前了。金叶闻到了他的气息,还是那种浅浅的香,也许离得太近,香气比原先浓了许多。金叶极力猜着它到底是种什么香,不是那种发膏的香,也不是那种肥皂的香,有点像麦香,但比麦香要重得多。她轻轻地吸了一口,身体却颤了颤。金叶怕自己失态,不敢直接对着他,就把脸扭向一旁。王冰边走边帮她摘着棉花,今个他只穿件衬衣,袖口规矩地扣着,衬衣是扎在裤子里的,板正的西裤将衬衣一束,衬得越发雅气了。
金叶有点慌慌的,她不知王冰何故来到这里,是从这路过,还是有意找她,她想打听,又不好意思问他。沉默了一阵,王冰说,你认为我们这些城市人好么。金叶弄不清她问这是啥意思,就犹犹豫豫地答,谁说不好,你们城市人就是好么。王冰又问,你说咋个好法。金叶把一大朵棉花拽到篮里,然后咬咬嘴唇说,我也说不清你们咋好,反正你们好呗。王冰说,你既然讲不出,证明你刚才说的都是假话啦。金叶说,你们穿的好,长的好,待人好。王冰对她的回答有点不太满意,他还是做作地笑笑道,凑空我带你到城里转转吧。金叶大着胆子说,你啥时带我去转?王冰说,等把这批货收齐,我就能带你走。金叶嘴一抿笑了,王冰问她为啥笑,是不是对他说的话不相信。金叶说,哪能呢,我只是想问问,你来这就是想给我说这些?王冰的眼极快地眨了一下,他把摘好的一把棉花往篮里一塞,不慌不忙地说,你想让我说啥,我就说啥。金叶讲,还是你们城市人会说话,嘴长在你身上,咋能我叫你说啥你就说啥呢。两人打着嘴仗已到了地头,金叶低头一瞅,见王冰的裤子上沾了很多花毛,就满是歉意地讲,今个你辛苦了,帮我摘了恁多花,我还不知咋谢你咧。王冰笑笑说,我要求不高,等你有空了,请我吃顿手工面,我也就满意了,金叶满口答应了。
篮子里装满了棉花,金叶把它搁在地上,用手掂掂,觉得不沉,想把它起来。王冰摁住篮子说,我替你住吧。金叶急忙说,甭弄脏了你的衣服,还是我来吧。说着两人的手都压在了篮子上。金叶发现王冰的手软软的,像蛇一样细而光滑。她惊奇地想,这男人咋有一双这样的手,这纯粹是双女人的手。金叶很快把篮子起来了,她已想好了,篮子不能让王冰着,也不能跟他一块走,万一被村人瞅见了,他们不知会咋猜。于是金叶故意找个理由说,要不你先走,我还想给羊薅把草。王冰却大大咧咧地说,你不是请我吃面条吗?金叶问今晚吃吗?王冰说就今晚吃。金叶还是坚定地说,你先回你屋里等着,个把小时后,你再到俺家来。
金叶从另条小路回到村里。她以为王冰是说着玩的,没想到他却当真了。她只愿王冰偷偷地到家来,她怕邻居瞅见他。
进了厨房,她见瓮里有水罐里有盐,就急火火地去瞧面缸,面缸里的面很少,金叶抓了半天,还没有半瓢。她慌了,冷静想想决定到周四家借。正好是晚饭时分,好多家已冒了炊烟。周四的男人出去打工后,周四和孩子在家,吃饭就很少按时了,所以金叶进了她家,见没什么动静,也就没感到奇怪。不过当她接近房门时却听到吱吱呀呀的床响。金叶立住脚,窗口里便涌出重重的呼吸声,她听得出,这是周四在喘气,如果没错的话,里面肯定有个男人,这个男人应该是赵斗军了。金叶心里紧了一下,她不打算借面了,想赶紧悄悄离开。她趄着身子,准备往院子里退去,却不小心碰翻了一个搪瓷脸盆。屋里的声音陡然消失了,接着门也咣啷一声打开了,周四顶着鸡窝似的头立在了门口。她癔症着脸问金叶有啥事,金叶只好把借面的事讲了。周四低低头说,我以为是啥事呢。讲完,接过面瓢,一头扎进屋里。
周四进到里屋时,金叶听到一声轻微的喘息声,是那种舒舒坦坦的喘气声,她听得出这是赵斗军的声音,赵斗军有点痨病,出气时,喉咙里发出一种丝丝的声音,像蛇哧溜哧溜地吐着芯子。金叶已端着瓢走到街上了,可她认为自己还站在周四的门口,确切地说已经站到房里了,她仿佛瞅见赵斗军光背躺着,他的胸肌鼓鼓的,他的肩膀宽而结实,胳膊根上满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要是被这种男人搂在怀里,那是啥样的滋味呀。她现在似乎才明白,周四的脸为啥天天光光亮亮的,周四为啥天天那样高兴。这样想着,她烦躁起来,好像有毛绒绒的东西撩拨着自己的身体。她抖抖膀子,想忘记这种刺痒,但越抖反倒越痒起来。这时吹来一阵小风,瓢里的面扑悠扑悠地刮走了。金叶正慌忙用身子去护面瓢,公婆却迎面走来了。婆子问从哪里弄的面,金叶如实答了。婆子又问她要恁多面弄啥,金叶吞吞吐吐地说想擀面条吃。她瞅见婆子的脸紧了一下,接着对她投来迷惑的目光。金叶一转身就躲开了,她急急地往家走去,她打算等王冰来家前,把面条做好。
进了厨房,金叶忙着和面擀面,但和着擀着,眼前却晃着赵斗军的膀子。丈夫苗永生也跟赵斗军一样健壮,只是没有赵斗军的皮肤白,但不论想起谁,金叶都觉得颤颤微微的,她这种感觉随着飘飘忽忽的热气,吱吱地冒到窗外了。
王冰正是这时过来了。他重新换了衣服,天蓝色的衬衣,映得他的脸更加白净。他弯腰进了厨房,故意夸大动作地吸吸鼻子,然后拖长声音说,好香呀!金叶的脸花一样地绽开了,她默默地把饭盛上,默默地端到王冰跟前。丈夫苗永生在家,她也是这样把饭摆到他跟前的,不同的是,面对苗永生,她觉得亲切坦然。而王冰一来,她非常紧张和不安。
王冰挑根面条说,还是手工面好吃。金叶说,再好吃也没你们城里的饭好吃。王冰说,不一定,就面食来说,手工面韧筋,有弹性,吃起来和普通的挂面就是不一样。他边说边比划着,金叶发现他吃饭时,嘴角略微往上翘着,比平时又帅了许多,尤其是他在凳上一坐,两胳膊在腿上架着,头微偏,吃得文文气气的。不像丈夫苗永生那样,碗往面前随便一搁,筷子一拨,吃得扑啦扑啦响。王冰不紧不慢地吃着,眼看一筷子面条放进了嘴里,但听不见咀嚼的声音,金叶认为这才是城市人的吃法。屋里只有王冰细碎的拨动筷子的声音,以及金叶轻微的喘气声,金叶觉得这种氛围很好,她希望王冰就这么一直吃下去,她就这么一直坐着,她觉得这样心里踏实了安稳了。
王冰吃完了一碗,他把筷子往碗沿上一搁,身子松松地靠在椅背上。金叶把碗端起,想给他再添些。王冰一欠身拉住她的手,不愿让盛了。两人正这样拉扯着,却被门口站着的老太太盯住了。他们谁都没瞅见她,老太太故意咳嗽一声,才把他们惊醒了。金叶忙说,娘,你来啦,进来坐吧。王冰赔着笑说,大娘,我今个没事,想吃吃金叶擀的手工面。老太的嘴角动动,两人以为她要说话,但老太没有吭气。她挪进屋里,掂个板凳坐下,眯着眼终于开口道,永生不在家,你得把门看好呀!金叶听得出,婆子话里有话,但她还是点点头。不过这话还是让王冰的脸挂不住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向她们告辞了。
棉花最喜欢响晴的天,但天气预报说,最近要有连阴雨,金叶急坏了。周四说,有啥急头,赶紧把棉花摘了不就中了。金叶说,我一个人咋能忙过来,你有赵斗军帮忙,我谁都没有。周四说,想给你帮忙的男人多得是,怕的就是你不让他们帮。金叶红着脸说,你活得自自在在的,我咋能跟你比呢?周四说,你也能活得自自在在哩,你就是不按自在的法活呀。
这天上午,金叶周四都在摘棉花,一会赵斗军偷偷摸摸地过来了,他瞅瞅没有外人,就溜到了周四身边。金叶故意问,赵斗军今个不做生意啦!赵斗军答,我肯定想做呀,周四非让我给她摘棉花。周四往他背上很很地拍了一掌,两人开始嘻嘻哈哈地撕扯起来。金叶把头低下去,情绪陡然低沉下来,她想起了丈夫苗永生。从前丈夫在家时,地里曾种过十余亩棉花。整枝、掰杈、喷药,干活时两人从没分开过,活虽重,但心里干净轻松。那时,金叶好笑,心里也老是想笑。周四曾对她说,你哪恁多贱笑,苗永生在床上把你收拾得好吧!金叶想反击周四,但她讲不出这些粗鲁的话,她对着周四还是一阵咯咯地笑。现在回头想,她好像有几年没开心笑过了。为什么不笑,金叶自己讲不清。讲不清的还有接二连三的不安和烦躁。不过自从见了王冰后,金葉觉得有那么一点点依托和安慰。她不只一次地想,那天要是婆婆不去,后来会是怎样的结局呢?王冰吃了面估计不会马上就走,他会干啥呢?一般来说,他会坐下来和自己吹牛,谈些绣品谈些城市里的事,谈完这些事还会弄啥呢?金叶越想越感到诱人,她不敢往下再想,只顾低头摘着棉花,但王冰的形象影子似的粘在她的身上。她看到王冰光着上身,她的皮肤发出耀眼的白光,两条胳膊粗粗壮壮的,要是让她抱住能把筋骨勒碎。金叶渐渐迷乱起来,她觉得自己歪在了床上,一种浅香鼠一样胆怯地偎了过来,这正是王冰身上的香味。王冰没有瞅她,但王冰明明地走了过来。他的步子轻轻忽忽的,就像地面失去了引力,他的身子往前移动时,很慢很慢地才能落下。不过王冰的脸始终是笑着的,他的笑声流水一样,哗啦哗啦地把她包围了。
金叶走到地头时,转过身却没发现周四和赵斗军。她吓了一跳,刚才两人明明站在地里,咋能说没就没了呢。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于是就顺着田埂慢慢往回走。棉地中间有条腰带似的便道,金叶刚来到这里时,听到棉地里跳出轻微的啾啾声。她觉得声音怪怪的,就自然地蹲下身去。透过层层叶子,她发现旁边的棉田里,赵斗军和周四紧紧拥着,周四的头发散开了,完全遮住了脸,两人身上沾满了点点滴滴的泥。周四的头顶上挂着两片干裂的花叶,并随着她抖动的身子,在一晃一晃地摇着。金叶还想看下去,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金叶迷迷糊糊地回到家里,她把篮子里的棉花摊在席上,然后盛盆水,利利索索地洗洗脸。周四和赵斗军在棉地的情景动画似的在脑里跳跃。她不愿再想,但越是不想,那种情景就越往脑里钻。金叶来到屋里,瞅到床上非常零乱,被子翻卷着,滚到了床边,枕巾打着卷儿,一头搭在枕面上,一头掖在了床单下面。从前苗永生在家时,他们床上经常是这种样子。苗永生欲望强,晚上做了,早上还要再做。现在人走了,床空了,金叶一身的烦躁和惆怅。她把被子拽过往背后一垫,口渴了不想倒水,饿了也不想做饭,眼直直地瞅着房顶。
高速公路上的汽车把金叶吵醒了,她把门打开,发现太阳已快挪到房顶。她准备打水洗漱,赵斗军却来到家里。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苗永生打电话找你。赵斗军的小卖部有部电话,交钱可以顺便打。金叶疑疑惑惑地瞅着赵斗军,还是跟他走了。
电话里果然是苗永生,金叶心里涌出几分欣喜。苗永生半年没打电话了,一开口却说,金叶,你在家里玩得不错吧。这话把金叶弄蒙了,她想着苗永生会说些熨贴的话,谁料到话里竟带着恁硬的刺,不过她还是平静地说,地里的活都我一人干,你说这话到底是啥意思。苗永生语气重重地讲,我没别的意思,你自己管好你自己。说完把电话挂了。金叶的眼泪刷刷地下来了,她猜测可能是婆子给他说啥了,可是婆子又能给他讲些什么呢?她怀疑是王冰到家里吃面引起的,婆婆开始操她的心了。
苗永生的话让金叶难受了一天。到了后晌,周四嬉皮笑脸地过来了。她故意压低声音说,王冰叫你咧!金叶不信,她装着没听见继续做活。周四扯扯她的耳朵说,这回我可不骗你,他叫你天黑前必须过去,说是要给你啥东西,说完就哏哏地笑起来。金叶有点生气,就放肆地说,赵斗军叫你舒服得很吧,你咋恁高兴。周四说,你甭装了,我知你受不了,受不了就想法解决,憋得狠了容易生病。金叶见说不过她,就闷着头不吭了。周四又嘿嘿一笑说,王冰叫你了,还不快去?
金叶感到这次周四不会骗她,就硬着头皮进了王冰的屋。看来王冰已经等久了,茶倒好了搁在桌上,盘子里还有几个苹果。王冰见她进来,马上迎上去,乐哈哈地问,还没吃饭吧?金叶说,才几点啦就吃饭。王冰急忙解释说,我说错了,说错了,那就先吃个水果吧。王冰把苹果洗了削好,递给金叶。她不吃,经过死让活让才算接住了。金叶边吃边瞅着室内,这里仍是从前的摆设,那块丝巾仍挂在墙上。这回她瞅得清楚,丝巾上勾勒的是朵白色的喇叭花,花朵隐在丛生的草里,不仔细瞅真分不清哪是花哪是草。王冰看她总盯着那块丝巾,便问道,你喜欢它?金叶说,这块丝巾做得好,是双巧手勾出的。王冰说,这是我从一个朋友家看到的,瞧着不错就要了过来,我准备开个这方面的新业务。金叶拿在手里,觉得丝巾软绵而柔滑,不像是勾织的,简直跟印上去的一样。她这样低头瞅着,感到王冰的目光在她身上嘀嘀嗒嗒地蹦跳着,目光温温润润的,透过衣服,印在她的皮肤上。她不知王冰要她过来干什么,也不好意思询问,就这么慢慢腾腾地干等着。
王冰接了几个电话,然后在桌上急促地写着什么,他写字时头往左稍偏,左胳膊一弯,自然地搭在桌面上,她觉得这个动作很美很帅。金叶正直直地瞅着,王冰突然抬起头,与她的目光正好撞在一起。金叶赶紧低下头,她发现王冰的目光泼水似的扣在自己身上。她不敢抬头了,这时她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烟似的涌了过来,她知道这是王冰身上的味儿,这种味蜂似的围着她,嘤嘤嗡嗡地不愿走了。这时墙外响起几声清脆的喇叭,金叶知道,这是高速公路上的汽车声,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经过县城,经过省城,可到达丈夫苗永生打工的城市。外面天空晴朗,虽说是秋阳,但太阳还是毒辣辣的。丈夫在一个建筑队打工,这时也许正在工地上吭哧吭哧地搬砖咧。她似乎瞅见丈夫脸上的汗水,蚯蚓似的曲曲弯弯地躺了下来,她的心隐隐地疼了一下。她朝窗外瞅去,太阳慢慢隐去了,屋里抹了一层黑暗,王冰松散地坐在椅子上,给室内增添了一种暧昧的气氛。金叶有点轻微的慌张,她终于忍不住地问王冰是不是还有事呀。王冰像被惊醒似地说,我差点忘了,我给你几种新图案,你拿回慢慢绣吧。
天气一天天变凉,地里的颜色也一天天黯淡了。金叶只顾埋头绣花,不觉得时间从她手边从她针头上一点点流逝了。她见人家拿着月饼,才知中秋节已经临近了。她来到赵斗军的店里,周四正拿个月饼吃着,见金叶来了,周四掰了一块递给她。周四说,过节了,凑着给自己补补身体,甭等苗永生回来应付不了呀。金叶不想搭理她,她咬了一口月饼,感到不错,就向赵斗军买了几个。她要了几张黄纸,把月饼一个个包好。正要把月饼收起时,她突然想起了苗永生,她决定给苗永生打个电话。电话很快挂通了,里面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金叶吓了一跳,以为是苗永生呢。那人不是苗永生,他答应给找找。
电话里终于响起了苗永生的声音,他说话有点沙哑,喉咙里像有东西卡着。金叶问,你感冒了?苗永生嘟囔着说,打工仔不容易得上感冒,只是喉咙有点疼了。金叶叮嘱几句,又提醒他就要过节了,买个月饼吃吃。苗永生含含糊糊地答应着,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金叶挂了电话,心里一阵阵难过,仔细想,又说不清为啥难过。周四安慰说,男人是铁,越打磨越结实,不用替他操心。金叶说,苗永生犟得很,你越叫他咋作,他越不咋作。他生病不好吃药,总是硬熬。金叶边说边揉着眼。赵斗军把月饼装好,嘻嘻地说,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媳妇就好啦,多会疼人呀。周四剜他一眼,然后把头高高地扬了起来。
天沉沉地黑了下来,金叶准备把院门关上,王冰却欠身挤了过来。他提著两摞花花绿绿的盒子,一直走到里屋,才把它搁到桌上。金叶说,你咋这时过来呀?王冰说,白天街上人多,人家瞅见不说呀。金叶笑笑说,你是老板,该我给你送礼呀。王冰抬起头说,因为你……他没往下讲下去,就把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些薄薄的小月饼。王冰拿出一个用手一捏,上面留下深深的指印。金叶问哪来的恁软的月饼。王冰挤挤眼说,你猜这月饼多少钱一个,金叶说最多一块钱一个呗。王冰瞥她一眼,两个食指一交,固定在金叶面前。金叶惊奇地问,是十块钱一个?王冰说这还能假了?金叶接过一个月饼,掰开,中间有个蛋黄,吃到嘴里,并没有蛋黄的味儿。金叶有滋有味地吃着,王冰早已站到她的跟前了,他靠在她的侧面,两臂几乎拢住了她。他闻到了金叶的体味,他想从后面轻轻抱住她,他要先吻她的脖颈,然后再抱到床上去。
不过王冰没有把金叶抱到床上。他没敢动手,他瞧着金叶吃了三四个月饼,还没有停嘴的意思,就提醒她喝点开水。金叶踱到桌边把水倒上,咕咚喝了一口,抹抹嘴说,这种月饼真好吃,剩下的我得给苗永生留着。王冰一听,心陡地沉了一下,一会又沉了一下,好像有只手抓住,一点点往下拽着。外面的天黑透了,水似的在门口堵着,稍不留神似乎就要灌到屋里。金叶往窗外瞥了一眼说,你带来恁好吃的月饼,我咋来感谢你呢?王冰拧拧眉毛阴阳怪气地讲,月饼着实好吃,可是嘴里吃着,心里得想着呀。金叶好像没听懂他的话,她一边嗯嗯地答应着,一边张嘴打着哈欠。金叶坐在床边,王冰站在后墙上,两人约有几米远。王冰想走到她跟前去,但要是随随便便走过去,又觉得太勉强了。金叶看出了这些,她觉得王冰是提着劲站着的,要不他就会瘫软下来。她明白他的意思,实际上她想把王冰自然而然地留下来。
地里的庄稼收割完,闲下的时间也就多了,村上的女人都忙着绣花。周四拿着绣品一忸一忸地到了金叶家。金叶说,你一人就是待不住哇。周四说,苗永生不在家,你也能受得了,你快成了女和尚了。金叶不搭话,只顾一针一针地绣着。她绣的是条长形枕巾,上面的图案是种山间风景,着色和造型都很复杂。周四瞅瞅说,伙计,你哩水平提高得真快,恁麻烦的图都弄完了。金叶说,这批货我基本绣完了,这两天我准备交货。
金叶是中午进了王冰的屋里的。王冰见了她,掩不住内心的兴奋。金叶把绣品摊在桌上,任王冰一点一点地瞧。王冰拿着放大镜,探雷似的仔细照着。他摸摸这个,瞅瞅那个,嘴里唠唠叨叨地夸奖。金叶冷冷静静地想,这些绣品被王冰选中后,将坐上汽车,运往那些城市去,或者坐上飞机,飞到遥远的国外。她觉得自己还不如这些绣品呢,绣品能坐上汽车,坐上火车耀武扬威地离开这里,而自己却连火车还没坐过咧。外面的汽车声一股一股地扑过来,透过窗户,可看到高速公路蛇一样地漫向天际,金叶颓唐地坐了下来,她两手托腮,直直地往前瞅着。那只丝巾还挂在墙上,由于光线太暗,只能瞅见它灰蒙蒙的轮廊。不过对于它的一丝一纹,金叶早已烂熟于心了。她闭上眼,想着它明亮的花边,密而流畅的针脚,亮丽的色彩搭配,心里便涌起汹汹涌涌的潮水。王冰深情地盯着她,他以为金叶应该高兴的,因为她的绣品以最高的价格全部被收购了,但从她的脸上显不出丝毫欣悦的表情。他看见金叶只晕晕地瞧着墙上的丝巾,像沉到某种思想里。他轻轻地靠过去,递给她一杯水。就在她接水的当儿,王冰悄悄地捂住了她的手。金叶犹豫一下,手轻轻一抬,从他的掌心抽了出来。王冰并没躲开,他的身子几乎把金叶圈住了。金叶又闻到了那种浅香,她感到这种香味蝇似的嗡嗡叫着,叫得她头晕脑涨。外面高速路上的汽车一阵多似一阵,金叶想,冬天就要到了,苗永生快回来了,他一回来就好了,家里就要热闹了,她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了。
夜里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透过门窗,透过雨帘,金叶听到敲门声。她问了一声,没人答应,又问了一声,还是没人答应。金叶气恼地打开门,门外真的空无一人,雨像吊着的棉线,哧溜哧溜地滑到地上。地上净是落叶,叶子被雨水一打,僵僵死死地躺着。她把门关上,心里似有一股火,扑悠扑悠地蹿上来。她把灯弄灭歪到床上,就在她挨床的片刻,她却想起了周四。周四在家里,还是在赵斗军的商店。她认为这时不该想起她,但周四还是虫似的往她脑里钻去。雨大了一点,掉在房顶上,撞出叭叭的响声。金叶仔细听有点像周四的笑声,这种浪浪的声音让金叶产生抑不住的烦乱和急躁。她翻翻身子,强迫自己入睡,可手上和脚上像有虫子在缓缓爬动,金叶不得已坐起,心里更是焦躁了。
正是这时敲门声又响起了,金叶坐着,仔细听,门板上跳起嗒嗒的响声。金叶厉声问了一句,一个男的柔柔地说,是我!她不相信是真的,又问了问,这次她真切地听出,这是王冰,王冰到家里来了。
金叶眼睁得大大地瞅着他。王冰说,下雨了,闲下没事到你家转转。金叶有点慌张,她还是把王冰让到了屋里。灯光昏昏暗暗的,两人坐下来,相对无语。因为是雨天,周围格外安静,高速公路上机声隆隆的。王冰没话找话说,公路一通,你们这里也不偏僻了。金叶说,公路也沒有给俺带来多大好处,俺村不是该怎样还怎样么。王冰说,公路修好了,多多少少给你们带来一些好处,咋能一点没有呢。金叶说,我看着一点没有,就说我吧,我长恁大,连省城都没去过。王冰说,还不算大问题,等两天我把货收齐了,就带你到省城转转。金叶想咧嘴笑笑,但嘴角一撇,笑容被深深地埋掉了。雨下得紧了起来,屋檐的嘀水很响地敲着地面。王冰愣愣地瞅着金叶,金叶害羞地低着头。她觉得王冰的眼睛在自己身上前前后后地滚动着,背上凉凉的,胸上凉凉的,浑身都感到冰凉冰凉的。金叶正手足无措时,王冰从兜里掏出了什么。他那细长的手指攥在一起,似乎不愿让别人瞅见。金叶纳闷着,王冰已站在跟前了,他手里握着一条金灿灿的项链。他挑着项链的一端,另一端哧地掉下了。虽说灯光非常昏暗,但晶亮的项链还是晃了金叶的眼。她瞅瞅项链,又瞅瞅王冰说,我、我不能要它。王冰向前挪了挪,他的手几乎要碰住金叶的胸脯了。他扬起手,食指一挑,想把项链戴到金叶的脖子上,但金叶把身子趄开了。不过她瞅着王冰火辣辣的眼,真诚地说,你要想送我东西的话,就把你墙上挂的那条丝巾给我吧。
王冰没料到她会要那种东西,他扬在半空的手僵住了。金叶急忙把茶杯递给他,让他坐回板凳上。金叶也掂个板凳坐下,凳上有件苗永生的布衫,她拿起瞅瞅,心里面好像多了几分安慰。这时雨下得更大了,高速路上的汽车声完完全全地被淹没了。金叶把窗户打开,她很想听听汽车的轰鸣声,她想,自己的村子迟早要被高速路串起来,和各种各样的大城市在一起,自己也会变成城市人的。这样想着她自然地转过身去,发现王冰仍痴痴地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