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春
王领作
领作,袁店河方言,是对某一行业中领头人的敬称。时髦的话来讲,带头大哥。能当上领作,首先手要高,就是技术水平一流;其次,得服众,大家都服气,听你的话。高位之人必有高明之处,领作,就是这样的人。多以姓名敬称,张领作,李领作,等等。
王领作,是袁店河上下有名的建筑领作。他起初组织了六七个人,盖房子。名气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就称为建筑队。再后来,他手下近二百人,大小型机械几十台。有人鼓动他搞成建筑公司。他摇头,虚名没有用,赚钱大道理。忙时种地,闲了盖房,也挺自在。
在成为领作之前,他不自在。他是工地上小工,最脏最累的活,他干。搬砖,和灰,运料。干啊,熬啊,有了掂瓦刀的资格,砌墙;再熬,就可以“抱墙角”了。“抱墙角”,也是袁店河的方言。盖房时,能“抱墙角”的是大功。可以晚来,可以早去,因为墙角是重要之地,两个、甚至是三面墙的汇聚处,需要眼力、功力。“抱墙角”后,又几年,他就只用“别瓦刀”了:腰间插一瓦刀,巡回工地。这时候,他就当上领作了,王领作。不用考,不用评,是熬出来的,是大家心服口服的领导。
这些年,王领作也遇上了问题,或者难题。
有这样一个问题:袁店河修大桥了,一个分包的工头找上了门,给王领作和他的建筑队带来了商机。这是个好事,大家都很高兴。王领作也很高兴。头天晚上,如同接到其他的活儿一样,开个小会,派工,然后喝上几杯。然后,王领作训话。训话的主要内容是:不偷工,不减料,不耍滑。王领作还特别强调一句,“老少爷们儿,这是给咱自己修桥,家门口的活儿,要更上心!”
可是,分包工头不叫他们上心。如,用沙,得洗,不能有泥。否则,和到水泥里,不粘,很不牢靠。可是,分包工头过来,说,不用麻烦,只管直接用,赶工时。理由是公家的活,都是这么干的,不用这样细心……王领作不理解。别的人就不管那么多了,呼呼地干开了,“管它呢!?反正咱就挣咱的钱……”
王领作不高兴,“不能这样干!兄弟们,这桥是给咱袁店河的人修的呀!”
可是,没人听。有人停了一会,就又干起来了……
还有让王领作难为的事情,就是钢筋不够“格”,该粗不粗,还没有农家盖房子用的钢筋粗。这太吓人了!他就去理论,人家让他走,结了他的工钱。他要带走他的人,可是,没有人跟他走……
王领作就不是“领作”了,一个人领谁干去?
王领作就坐在院子里叹气。老婆听了,埋怨他,“人家都是这样干的,就你实在!只能吃亏!”
王领作就老了下去,很快。
不过,两年后的一个夏天,袁店河大桥被一场大水冲垮了,好在是晌午头,人少……
秋罢,农闲了,王领作又领着一帮人干起来了,还是盖房子。每接到活儿,老规矩:开个小会,派工,然后喝上几杯。接着,王领作训话,主要内容是:不偷工,不減料,不耍滑。王领作还特别强调一句,“老少爷们儿,这是给咱自己盖房,家门口的活儿,要更上心!”
在袁店河,王领作盖的房,结实得很。这句话,成了一句歇后语。
一枝花
七十古来稀,那是老话。现在,八十也不算啥。刘天有,九十二了,还硬朗着。他说,吃好喝好,我得好好活着。
有人不耐烦刘天有的活法。谁?杨富金。
杨富金,“杨家班”的班头。“杨家班”,吹拉弹唱,推出的一条龙红白事服务,十里八乡更是有名;特别是歌舞表演,夜半后有声有色。有人说好,有人暗骂:挣钱不怕坏良心。
也有人明骂。谁?刘天有。他拄着拐杖,上了“杨家班”的舞台,撵下了正在脱衣表演的几个女人……对于杨富金,刘天有骂完,还撂下一句话:“你不是我的徒弟!别喊我老师!”
杨富金却不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永远是我的老师。”接着,他又来了一句:“我还得给您办大事呢!”
大事,就是后事。刘天有一听就急了,“别瞎操心。我还想活到一百二哩!”说着,一步一步,倔倔地走了。
当天晚上,关小梅就又去了刘天有家。她知道刘天有睡得早,就进了厨房,放下一提奶、一提水果,就和刘天有的大儿媳妇说长短。三两句话后,就又说了以前说过的话:“老姐,天有伯的大事一定交给我们办。人过八十,就是喜丧。何况,大伯九十多了。我知道,这个家,你最当家!”
刘天有的大儿媳妇一脸的讪笑,“老妹子,你可别难为我。老头三儿两女,孙男娣女一大群……放心,我到时候给你们杨家班帮腔。给你大哥好好说说。”
听了这番许诺,关小梅握了她的手,“老姐,你也放心。到时候,我们给你家打个大折……还有,少不了给你意思意思……现在都兴这,没有啥不好意思。”关小梅摆摆手,悄悄地走了。刘天有的大儿媳妇就轻轻地把那两提东西掂回了里屋,再走出来,站在院子里听了听,看看村口的方向。
村口,杨富金坐在驾驶室,听完关小梅的汇报,就轻捏了关小梅的手,“走,去王庄。那里还有两家。一个八十多了。一个六十多了,就是有病,癌症晚期,等死……”
关小梅拨了他的手,“老板,咱这样,好像盼着人家办大事……这样赚钱,我总有点害怕。”
“怕啥?生意不都这样?再说,都有一死,叫谁办不是个办?”杨富金启动了车,“你好好干,哥不会亏待你。比如点歌打赏,比如哭丧……”见关小梅头扭向了窗外,杨富金没有敢再说下去,他可不敢得罪这棵摇钱树。关小梅一上场,跳,哭,唱,脱,一招比一招厉害。丧家点她的歌,一支一百元。还有观看演出的亲友们,也点,比着表达“孝心”……那都是钱哪!
窗外有风。关小梅的眼睛有点湿润,妈走时,自己也没有哭得那么伤心。当年在剧团,是台柱子。剧团散了,就来了“杨家班”,又混成了台柱子,只是人们不看正儿八经的戏,爱看劲歌热舞,一层层地脱,直到不挂一丝……关小梅想哭出来,心里骂了一句。骂人。骂钱。骂这不好的风气。骂杨富金。
正想着,车子进了王庄,关小梅打起了精神,看了看车后座的几件礼品,摸了摸口袋里的名片。杨富金交待着,“这一回,一定要砸实!特别是那家癌症的。‘一条龙下来,我们赚个万儿八千不成问题。”
关小梅点点头……
刘天有的大事办了。
刘天有的大事没有交给“杨家班”,也没有交给其他班子。
刘天有的大事是刘天有的二儿子主持办的。
刘天有的二儿子在外打拼多年。他反驳了嫂子让“杨家班”一条龙服务的“热热闹闹,排排场场。”他说,“咱爹活着时,咱弟兄姐妹都很孝顺。他的大事,咱简办,没有啥,咱不亏心。这本身也是他说过的。要是也在咱大门口搭台子跳光屁股舞,正对着爹的眼,你不嫌丢人,我嫌丢人!咱家的小孩子们也在台下坐着守灵,一抬眼,就是这些东西,不好!”
就这样,刘天有被火化,再入棺,送往老坟地。起土,不算高,儿女们各送一个花圈。
那天上午,杨富金坐在山坡上,远远地看着。他想起当年爹去世,是刘天有招呼入土的。东家一个锣。南村一个鼓。刘天有的唢呐。邻居们挖墓,抬棺。事后,大家吃了一顿大烩菜,一人一条白毛巾。然后,刘天有收了家贫的他为徒,教他吹唢呐,唱戏。就在这山坡上,师傅教他“百鸟朝凤”“抬花轿”“喜庆丰收年”……杨富金仿佛看见,师傅在说,要演出好曲子。好曲子暖人,叫人有精神头,活着有劲头。
过午了,人们都散了。杨富金走到坟前,跪下,磕头。再抬眼,日头毒辣辣的,晃眼。
突然,走到山脚下的人们听到了的吹响,悲壮,婉约。
“一枝花”!关小梅揉揉眼睛,说。
李古和
做饭、裁衣,理论上是女子们天经地义的事儿。可是,真正的厨师、服装大师,多是男性。
李古和就是这样的人,大老爷们,一手好针线。
李古和会做衣服,至少是个好裁缝。至少,在袁店河上下,名氣响当当的。不论性别,不论年龄,无论胖瘦,或者高矮,他搭眼一瞅,心里就有了尺寸和颜色,包括扣子是做布钮,还是用琉璃,或者玛瑙,就在心里晃着。要是穿家换了一片布,换了扣子的颜色,咋看咋不舒服,还得按他原来的式样、颜色。
肉铺,面店,杂货店。油坊,茶座,理发店。一街两行,有的是,李家,张家,狄家,位家,都可以开。可是,裁缝铺,就李古和这一家,在袁店街南头,几棵杨树掩映着,一竿幌子:量体裁衣。风来,旗子飘动,像是招呼人。每年二月二,龙抬头,李古和就换一面幌子,新崭崭的。包括他的台案,缝纫机,熨斗,尺子,整齐、干净、养眼。
裁缝铺布头多,特别是碎布头,花花绿绿。隔些日子,李古和就挎出来小半篮子,任小孩子们拿去,做沙包;或者谁家要糊了袼褙纳鞋底儿。收破烂的想称走,给他钱。他摇手,“这布,人家已经出过钱,我做衣服,又挣了。”
他说,做事得“留余”,不能太满。人家不懂,摇头。
李古和做衣服,最大的诀窍在于前后襟的长短与胖瘦。镇长来做衣服,前襟稍长。保长来做衣服,后襟稍长。镇长和保长,一样的个头,咋回事?李古和一笑,镇长官大,走路挺胸,肚子也大;保长呢,官不大,向上送租,向下催粮,点头哈腰的时候多……想一想,就是。
还有一起考上南阳师范的李大宝、王贵,也来做衣服,等开学时穿。两个人的个头也不差啥,王贵比李大宝略高。不过,李大宝的前襟稍长,王贵的后襟稍长。——讲究是,李大宝是当年考上的,心劲儿高;王贵考了好几次,有了“范进”的感觉,低头不语的时候多,老缩着手。李古和这么一说,大家一想,一看,也就是。
就有人说李古和的眼睛毒,说他能掐会算。不然,搭眼一瞅,就知道用料多少,知道来人的身分和学养。就有人找他算命、打卦。他摇手,“不敢,不敢。听命最好。”李古和说,“好卦象未必好事,凶卦象未必坏事。人得有自己的心气神儿。再者,本来好运却得了个凶卦,白白愁眉不展几天;本来霉运却得了个好卦,日后更多一愁。何必?”
好裁缝都有女人缘。李古和也不例外,况且他是单身。店前铺中,总有女子来,买布,裁衣,缝制。还有女的来描花样,磨磨蹭蹭,不走。李古和的案台一角有《良友》《梅溪》《大上海》等画报。插页上,女子个个时尚,还有评出来的“花魁”,惹人眼目。对此,李古和只管干自己的活,偶尔抬一下眼,目光与谁一碰,谁就很开心。李古和长年累月在铺里,少了风吹日晒,脸白,眉浓,眼一走,顾盼自雅。有些女子就做起了梦,梦中有李古和。李古和知道,但心里摇头,“我不能坑了人家。”
有天中午,李古和在摇椅上闭目,轻揉轻搓脸面。眼前一晃,有个女子进来了,很轻盈。李古和一看,眼生,不像是袁店河四里八乡的人。女子有钱,绸各几色,要求做旗袍,要像《良友》上单车广告的女子一样,叉开得高高的,“再高,再高……”她这样要求着,李古和头有些晕,眼有些晃,拿尺子的手就碰着了女子的腰,想握,迟疑了一下,又松开。
女子一笑。
再来取衣,女子还是一笑。
再来,女子还是一笑。李古和早早地关了店门……
——李古和死了。
说死就死了。
李古和是被罗汉山的“杆子”给毙掉的。
“杆子”就是土匪。匪首马大我一枪就把他给撂了——那天,马大我派人把李古和“请”上山。他就给马大我做了一套衣服,特别合身。马大我很喜欢,说:“老子还从没有穿过这么合身的衣服!”
李古和就一笑,“你死了,我还给你做!”
马大我眼一瞪,就拔了腰间的枪。
李古和头一昂,转身出了山洞。马大我抬手一枪,妈的,敢咒老子!
马大我吹了吹枪口,看着帘后捂紧嘴巴、瞪大眼睛的女人。
女人穿旗袍,叉开得高高的。马大我盯着女人,看了好大一会儿,直到枪口的白烟走尽。
来年二月二,没有人换那“量体裁衣”的幌子,慢慢地,就在杨树叶的青绿变幻中破旧下去,成了条缕,成了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