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会敏
1
初三那年,因为偏科我的成绩每况愈下,实在学不进去,被一帮学渣带坏上网。你还别说,只有在那个虚拟的世界里,我可以任意放纵,选个游戏角色驰骋天涯。那天下午,上完第一节课,我准备去网吧待个把小时。还没走出教室,班长拦住我,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拿捏着嗓子说:赵小宁,别怪我没提醒,今天该你值日了。如果换作以前,我头也不回就逃之夭夭,可是,我真怕老师又将我娘请来“过堂”。
临近放学,我乖乖地等着值日。铃声一响,我实在憋不住那泡尿,急匆匆地从人堆里挤出去。王二柱正好与我撞了个满怀,随即倒下,跌在水泥坎上。王二柱跟个娘们似的,捂着腿上那块溢出血来的伤口,嚎啕大哭。那些看热闹的学生巴不得我出点事,不知谁告到老师那儿,这泡尿也被憋了回去,我彻底吓呆了。真害怕老师又给我施什么法。是祸躲不过,眨眼间,老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望着地上正虚张声势的王二柱,厉声朝我喝道:“赵小宁,你能不能让老师耳根儿清净会儿?”
我气不打一处出,白了一眼满头卷发,口红抹得跟血一样红的班主任,本想给她讲明事情的真相,谁知她不给我机会,拉着王二柱要去卫生院,一边回头命令我:站那儿别动,回来再给你说个一二三!
我比窦娥还冤,攥着空拳使劲朝她身后划了一拳。天已擦黑,我如同一具木乃伊似的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三五成群的孩子从我身边走过,有人小声嘀咕着:这就是赵小宁,他没爹,娘是寡妇。尽管声音很小,我听得很真切,顿时火冒三丈,嘴里骂道:你娘才是寡妇!他们如同狗一样嘻嘻哈哈跑掉了。就在这时,王二柱他娘风风火火赶来了,瞪着如同乒乓球大的一对圆眼睛,脸气得发紫,一把拽住我的衣领摇晃着:你个丫头片子,竟然欺负到老娘头上,我孩子要是有一点闪失,这笔账别想算清。我如同拨浪鼓似的,被王二柱他娘揪着耳朵来回摇晃着。
卫生院的医生正给王二柱擦酒精,可能伤及膝关节了。王二柱望着她娘,甩著胳膊叫唤:哎呀,哎呀……老师满怀歉意给王二柱娘说好话:让孩子回家休息几天,回头我给他补课。我掐了掐手,心想坏了,这次撞到阎王爷头上了,王二柱是我们村主任的孩子,在家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得跟孙子似的。王二柱他娘护犊子,见不得儿子有半点委屈。我本想给她赔礼道歉,让她放我一马,还没等我开口,王二柱他娘一个耳光抡过来,打得我耳朵吱呜着叫唤,我咬牙忍着,心里满是憋屈,堵得喘不过气儿来。她又骂骂咧咧道:没爹的妮子,还这么逞能?等着让你娘给我儿子养伤吧!
我的头如同被冷水灌过似的,浑身直打冷颤,真害怕体弱多病的娘知道我又惹事,打我十八大板。王二柱他娘如同泼妇似的,完全不顾我是个女孩子,她一手掐腰,一手揪着我的耳朵,嘴里还不时地骂着脏话,我如同犯人一般被她揪回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些街坊邻居也跟着过来看笑话,抬眼望去,已经黑压压地站了一片人。我娘看到眼前的一切,端着没有盛满饭的碗,两手吓得直打哆嗦,碗顺着她颤抖的手哐啷掉在地上,饭肆意溅起,碗也变成一堆残碎的瓷片。她转身朝屋里跑去,我知道她又要拎家法了,娘还没有出来,我就冒了一身鸡皮疙瘩,因为那个鸡毛掸子打得太疼了。娘果真朝我身上抡起了鸡毛掸子,不停地骂着:叫你不长记性!叫你不长记性!每打一下,肉如同被刀割一样,每个细胞都会紧张一万倍。实在受不了,鸡毛掸子就打在了我挡屁股的手上,疼得我心嘴都快裂开了。王二柱他娘算是解了心头之恨,说了句:看好你闺女!转身,趾高气扬地走了。
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说我娘命不好,养了个找事精。看着大伙儿散开,娘扔下鸡毛掸子,上前一步,将我搂在怀里,边哭边解释:宁呀,快让娘看看伤到哪儿了没?我满是委屈,抹着豆粒大的泪珠,撕心裂肺地吼着:“我爹死哪儿去了!”娘如同霜打的茄子,拉长着脸,捂着鼻子朝屋里跑去。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见娘最伤心的一次。晚上夜起,隔着那扇门依然听到娘在小声啜泣。
2
周末,我帮娘在平房顶上掰玉米棒子。娘夸着:今年的棒子长势喜人,如果每年都这样,该多好!我还没有接话茬,就听到外面一阵嚷嚷声,娘扔下手里的棒子,朝外望,然后神色慌张,抓着梯子往下爬。我朝小院望去,见王二柱他爹把我们家的栅栏门踢开,要从棚子里牵走我家的母羊。娘上前抓着羊脖子上的绳子,满嘴乞求:王主任,我指望这头羊卖几个钱贴补家用,你不能牵走!
王二柱他爹抬眼瞪着我娘,横行霸道地将她甩到一边,振振有词地说:小寡妇,我告诉你,弄伤我儿子,吃羊肉养伤算便宜事了!让开!老子今天非牵走不可,看谁能管得着!周围的邻居听到吵闹,寻声而来,有名望的张爷爷环视了一圈,猛抽口烟,叹口气,说:姑娘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姑娘小不懂事,我看这事就算了吧!
王二柱他爹扫了一眼张爷爷,一本正经地说:论辈分,我该喊你叔,不关你的事,你最好别掺和!那些想插嘴的人,都将唾沫咽了回去,没人敢惹村主任不开心。
王二柱他爹挥动着胳膊朝大伙嚷着:赶紧散开,关你们屁事!邻居四散走开。娘将双膝跪在地上,抱着王二柱他爹的腿苦苦哀求:王主任,你就可怜可怜我们母女吧,别带走我家的羊。王主任眼都不眨,用力将我娘的手掰开,说:放手!再不放手,我现在就把羊给宰喽!
我娘真怕那只羊就地被杀,无奈地将手慢慢松开,再次跪在地上,如同朝拜菩萨似的向王二柱他爹求情:“王主任,要不你打我一顿解解气,只要不带走我家的羊……”娘边擦着眼泪边委屈地说。
这一幕,让我想起: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哪有跪别人的道理?我都嫌娘窝囊,于是上前一步,推了娘一把。我站在王二柱他爹跟前,从他手里夺过绳子,他瞅了瞅我,如同藐视苍蝇蚊子一般,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撕开口,弹出一根顺手点燃,烟圈在他长满胡子的嘴边冒出来,烟头或明或暗地闪着。
他猛地朝我抡过来一巴掌,我这弱小的身子,转了个半圈随即摔倒在地上,嘴角溢出血来。我用袖子擦了擦,敌视着他。
本以为这一巴掌让他出了气,羊会给我们留下,王二柱他爹却横行跋扈,还是要把羊牵走。我上前拽住绳子,死活不丢,硬生生地被他拖了几米远,肚子已经磨破皮儿,才松了手。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羊牵走,越走越远。我感觉浑身疼,手腕也有擦伤,抱着脑袋瘫软在地,恨自己太没用。羊没了,我们家靠养殖的收入链就这样被断开,娘因为这件事气得满身是病。
3
因为摊上那件事,娘不让我上学了,害怕我再惹出事端。辍学后,为了弄点收入,娘去村头找老亲戚,让人家给我找份事做。那天,娘喊我过去,介绍:小宁,这是你老舅。我扯扯衣角,腼腆地耷拉着脑袋,喊了声:老舅。老舅是正儿八经的庄稼人,皮肤晒得黝黑发亮,脸上的褶子深一道浅一道地嵌在额头。
为了让老舅尽快给我找份零工,娘给老舅买了瓶酒,还买了一小袋咸焦花生米当下酒菜,又忙着做吃的。老舅将葱花炒鸡蛋卷饼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饼油被他嚼得溢出嘴角。我坐在他对面,只能馋馋地望着他,因为娘交代过:只允许我喝稀饭,不准吃待客的食物。我将瓷碗里的稀饭猛喝几口,又直勾勾地瞅了一眼老舅,看他嚼得那么香,馋得我哈喇子都流进了碗里。
老舅吃得贼饱,摸了摸肚皮,懒洋洋地将蓝条毛巾裹在头上,跟我娘交代:大妹子,下午我骑自行车去砖窑厂给外甥女专门跑跑这事。娘听到这话眼冒金花,将盆子里洗好的碗筷搁到灶台旁,湿手往身上一擦,攥住老舅的手,满怀希望地说:老哥,这事就拜托你了,你得给操到心,这家里家外还有一大堆开支呢!
老舅抹了把油滚滚的嘴,将双手背在身后,说:知道你日子过得紧巴,我尽力吧!娘瞅着走远的老舅,拿着袖子抹了把泪。
那天中午,我正在床上躺着,老舅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进了门。他将车子靠在我家的大槐树上,急切地喊我娘的小名:黑妮儿!我娘听到老舅的声音,从土炕上下来,鞋都没顾上穿好,趿拉着就往外跑。老舅擦着满脸的汗,娘端了个瓷碗给老舅倒了碗水,老舅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等气喘匀,说:点儿顺,正好赶上砖窑厂招工。你帮小宁收拾收拾,半下午时我送她过去。娘听到这话,心里有了着落,拽着老舅的车子说:老哥,你吃了饭再走,我给你弄个菜。
老舅头也不回,急三火四地说还办别的事。娘知道下午我要走,也给我弄了个葱花炒鸡蛋卷饼,我狼吞虎咽地一口气吃完。娘将我的衣服找出来,拿着一个四方四正的破单子,将衣服一摞一摞儿地包起来,叮嘱:在外面要少说话,多干活!我拿着娘给我包的包裹,回答:放心吧,我能做好。尽管我劝娘回去,她就是不听,等我走远,依然看到娘挥着手跟我道别。老舅的自行车很破,吱嘎吱嘎乱响,每过一个坎儿,硌的我屁股都疼。终于望见了那个砖窑厂,一个极其简陋的厂子,到处破烂不堪,我从自行车后座跳下来,跟着老舅去见老板。老板是个上了岁数的中年人。老舅指着我给老板介绍:东家,我这外甥女没出过门,有事你多担待些。
老板吸着香烟,环抱胳膊呵呵一笑,对老舅说:放心吧!我被领到地下室,把来时带的包裹放到指定的地方。随即老板就让我干活,并告诉我搬一块毛坯砖一毛五。我想着:倘若我一天能搬几百块儿毛坯砖,岂不发财了?为了多挣钱,天一亮我就上工了,从机器旁边将毛坯砖搬起来放到窑门口。来回要走一段距离,为了多挣钱,我不知道来回跑了多少趟。一天下来,除了浑身疼,手也磨出个明晃晃的水泡。我不敢吱声,下工时,我拎着衣服回到又臭又脏的地下室,洗手时水泡破了,流出一股水,那创面钻心地疼。我怕被人看到,笑我娇养,就披了件衣服,趁大伙儿不注意,偷偷溜进厕所里,望着破皮的手,觉得满怀委屈,忍不住就哭了起來。想想同龄的孩子里外都有爹罩着,再看看自己,想想体弱多病的娘,还有那个未知的以后,我感觉日子过得飘渺无望。
夜已深,月亮爬过树梢,我扛着一肚子心事钻进被窝里。想想王二柱他爹欺负我的过程,如同做了一场噩梦……第二天上工时,老板见我搬砖停下来休息,便命令我拎着铁锨搅和胶泥,我应声着,虽然搅和胶泥和搬毛坯砖工钱一样,但是我根本搅和不动胶泥,老板走后,我继续搬起毛坯砖朝窑门走,正好撞见老板,他不紧不慢地说:“让你和泥你搬砖,刚来就这么不老实,今天不开你工钱了。”我一肚子火,一天的血汗钱,他说不给就不给了,我摔下衣服,抹着委屈的眼泪朝外跑去,跑着跑着竟跑到河边,河水清凉凉的,时不时有鸭子在水上凫过。我踩着水下的石子儿,向深处走,那冰凉的水位似乎在渐渐升高,很快没过我的大腿,越往里走水越深,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死了,什么痛苦都没了。
河水拍打着我的脖颈,脚下的小石子硌得脚掌生疼,当水即将没过头顶,身后传来叫喊声:快来人呀!有人跳河了!一个趔趄,我灌了满肚子水,意识完全模糊。我被那双有力的大手拽住拖拉上岸,那人手劲儿均匀地按压我的腹腔,我嘴里咕嘟咕嘟吐出水来。过了几分钟,我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内,一位身着中山装的男人蹲在我旁边,我认识他,娘带我去卫生院找他看过病,他关切地问:“姑娘,遇到什么委屈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干嘛要走这一遭?”
我哽咽着,一句话也不想说,围观者中有人认出我来,说:这是前村黑妮儿的闺女,黑妮儿命够苦的,十三年前死了丈夫,如今闺女要跳河,岂不让她背讨债鬼的骂名嘛?真是家门不幸啊!听了那番话,我心如刀绞,想起家里苦命的娘,我站起身,缓缓地走出人群。风猛烈地灌过来,双脚沉重不堪,水面上嬉戏的鸭子扑打着翅膀游向远方,我呢,连死都不能,硬是有人阻拦。
4
当我迈着沉重的步子,灰溜溜地走到砖窑厂门口时,心里踌躇着,胆怯着。就在我还没站稳脚跟的那刻,老板右手拿着大哥大打着电话出来,见到我便挂了电话,他用杀伤的眼神从上到下打量我了一番,呵斥道:“你这丫头,有能耐就别干这活儿,赶紧卷铺盖走人,我背不起害人的骂名。”我汗颜,我无奈,我束手无策,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让老板脱不了干系的事。想想这份托关系求菩萨找来的小工,眼下失去,我上哪儿安身?我绞尽脑汁,想把这件事解释清楚,最终找不到一条合情合理的说法。我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跟在老板身后说:“老板,你误会我了,我只是想冲个凉水澡。如果你不让我洗,以后这厂门我不出了,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当牛做马都行!”
老板不吱声,只是将包从地下室给我扔了出来。泪水顿时打湿了我的眼眶,我骂自己:赵小宁,你太混蛋了,什么时候能出息点儿!我将包裹紧紧地搂在怀里,想让老板给我个机会,于是就蹲在他的门口。冷风赶场似的,吹得我脸生疼,我打了个冷颤。蹲久了腿有点麻,站起来,伸个懒腰,活动一下,继续蹲下来。厂里几个好心人知道我的情况,可怜我,找厂长求情,厂长才答应让我留下来,他戳指着我的额头说:赵小宁,看在父老乡亲的面儿上,再给你个机会,不行立马走人。我鸡啄米似的,点头应允。
为了好好表现,我吃尽了常人难吃的苦。手皮儿破了,拿着铁锨继续干活,磨破皮儿的地方好了又破,破了又好,日子久了,长成了老茧。半年多的时间里,我干过好多重活,我只有一米二十公分,比我高得多的铁锨照样被我使得服服帖帖。我反复温习着娘交代过的话:少说话,多干活。
大伙儿将毛巾搭在肩头,纷纷下工。我没有回去,而是将口袋里的电筒打开,将所有的毛坯砖检查了个遍,把缺角的毛坯砖一块儿一块儿地挑拣出来,累得浑身冒汗,擦了把脸,眼睛也开始不好使,我强打着精神,告诉自己一定要干完。就在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时,被夜起的老板撞见了,他贼眉鼠眼地瞅我,跟看小偷似的,我吓得站在原地没动半步,害怕他不理解直接开除我。
他点燃一支烟,抽了口,四处溜达了溜达,看到我挑拣出来都是缺角的毛坯砖,最终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用肯定的眼神打量着我,说了句:“是块儿料,好好干!”
我不知道我这块料是好是坏,也是从那时起,我的锐气消减得所剩无几,整天跟瘪三似的,含着冰凌化不出水,外号:窝囊废。厂里几个耍大牌的,经常耍他们的威风,我如同棋子被他们呼来喝去。天不怕的王妮子,将臭气熏天的袜子扔在炕头,伸着大拇哥,眯瞪着眼睛说:赵小宁,去给老子端盆洗脚水。尽管我钻进被窝了,听到她使唤,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丫子,拎着脸盆就去给她打水。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然的话就会挨一顿揍。当我给她放下洗脚水,准备躺下暖和暖和时,地不怕张霞吆喝着:赵小宁,给姐踩踩背。我一秒钟都不敢耽搁,生怕去得慢了,她会“大刑伺候”,地不怕张霞谁敢惹啊,拿着刀敢跟你拼命。我将脚踩在她身上,害怕用的劲儿大,也担心用的劲儿小,直到她打着呼噜睡着了,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这会儿,我流着清水鼻涕,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钻进被窝里。
眼下,快中秋节了,老板拿着一沓钱给工人结账。王妮子直勾勾地盯着老板手里的钱,巴望拿到钱回去接济一家老小。我更需要钱,等着老板喊我的名字。我挣了三十块。攥着人生第一笔工资,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5
中秋节那天,我请了一天假回家,想给含辛茹苦的娘改善一下伙食。集上,大胡须老汉拎着手里的刀,磨得嚓嚓响,问:小妮儿,要多少钱的肉?我从没买过肉,结结巴巴地说:来五块钱的吧。他持刀切了薄薄一溜儿肉,用塑料纸包住,我拎着肉,馋得哈喇子都掉出来了。白杨树叶子哗哗啦啦地歌唱,街上到处都能闻到炖肉的香味,我哼着十五的月亮,洋洋得意地进了家门,大黄狗见我回来,摇着尾巴汪汪汪地叫唤。尽管我走了这么些天,它仍在想我,盼望我回家。我搬开栅栏,蹲下来摸了摸它干瘪的身子,它闻到腥味儿,不住地朝我拿肉的手上扑来,我高抬胳膊,匆匆朝屋里跑去,掀开破旧的门帘,喊道:娘,我回来了。
娘倾斜着身子,咳嗽了一阵子,试了好几次,想从床上坐起来。我摸着她滚烫的额头,心疼地问:“娘,您生病了,咋不看医生?”我扶起她,搀扶着她往卫生院走去。那个身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听诊器,在娘胸口上听了听,很专业地说:急性胸膜炎。我吓了一跳,追问着治疗方法,医生建议输液。
为了陪娘看病,我没回砖窑厂上班。那天我熬了一锅玉米糊,让娘吃饭,然后推着独轮车去浇地,我费力地将水带子从井边摆到地头。水哗哗地流着,偶尔会有漏水的地方,我拿着铁锨赶紧用土培上。老舅骑着破自行车风风火火过来,骂我:赵小宁,你这死妮子也太不争气了,给你费那么大劲儿找了个零工,你走了几天还没有回去,你当砖窑厂给你开的店?你让老舅这脸往哪儿搁啊?他晦气地将包裹塞给我,尽管我满嘴祷告是我的错,老舅仍气得猴急猴急。
一晃,娘都输了半个月的液,那天医生让我付药费。我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二十五块钱,问:医生,你算算多少钱。医生算盘打得噼啪响,报着数字:二百一十块钱。我冒了一身冷汗,这对于我来讲是一笔天文数字,我上哪儿弄那么多钱。我擦了把汗,向老舅家跑去,老舅得知我没回砖窑厂的真正原因,叹了口气说道:越穷,越遭棍子打。等着,老舅帮你凑凑,看能凑多少。他翻箱倒柜,又在铺下摸了半天,零钱拼凑到一起给了我200块钱。医生从我粗糙的手里拿走185块钱,看着钱被她塞进抽屉里,我呆怔了起码一分钟。娘在外面喊:宁,娘想去解手。我打了个激灵,急忙搀着娘上茅房。我又从邻居家借了100块,娘的炎症才治愈。想着欠老舅和邻居的300块钱,我愁得睡不着觉。眼下砖窑厂不能去了,我上哪儿挣钱还债?那一夜,雷声轰鸣,我给娘撒了个谎说出去办点事,其实是去了祖坟,抓着被雨水浇灌的泥土,我哭得差点儿断了气儿。雨停了,大柳树仍然呼呼地摆动着。那一夜,我决定要北漂。
地里的农活儿忙完那天,我告诉娘我要回砖窑厂。娘开心地笑着,说:我给你做葱花炒鸡蛋卷饼吃。好久没看到娘那么开心了。我吃了娘给我做的葱花炒鸡蛋卷饼,跟娘辞别,娘吩咐着:没啥事,别来回跑。我抹了把泪,点头应允着,拎着包裹身无分文地走出了家门。
夜是那样安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踩着泥泞的土路,我如同朝拜的信徒,一步一叩首,赶在天亮时走到县城。我故意将头发弄得凌乱,衣服也被我撕出几个破洞,光着脚丫坐在车站的一角乞讨。来往的人很多,尽管她们用各种鄙夷的眼光看我,面前却偶尔有五角、一元钞或硬币落下来。一天過去了,数数手里的钱,少得可怜,为了攒足路费,我不停地变换地方乞讨。
几天下来,终于攒够了车票钱,我攥着一大把零钱,排在人堆里买票。那些嫌我脏的人,会跟我划清半米的界限,当我将黑乎乎的手伸出来,把所有的零钱递给售票员,她眉头一皱,叹息着数钱。因为数钱数的时间长,一位梳着大背头的男人,在后面发起牢骚:真他妈的费事,我还有急事呢!售票员没有好气地说:天大的事,也得按顺序来。大背头男人“哼”了一声,狠狠瞪我一眼。
拿着那张来之不易的车票,我上了去北京的蓝皮火车。车厢内很乱,咳嗽声、吵闹声、走路声,混淆成无名曲。我蹲在车厢的一角,瞅着来往的人。这时,对面走来一位雍容华贵的女人,穿着皮靴,手里夹着一根雪茄,用火柴擦燃,吸了一口,忧虑地注视着窗外,浓浓的烟雾弥漫在我眼前。
外面的世界真大,那些小汽车风一样嗖嗖地从眼前驶过,我如同一条流浪狗,不知道上哪儿落脚,沿着街道走了一天都没有找到活儿干,饥肠辘辘,想吃点东西,哪怕一个凉馒头也好。
闻着扑鼻而来的香味儿,我使劲儿吸了吸鼻子,越闻越饿。我浑身瘫软,坐在街头的小饭馆旁,等着吃饭的客人留下点残羹。老板给客人上菜的时候,在柜台旁发现了我,吆喝道:小要饭的,一边去,别影响我的生意。他一连说了好几遍,我实在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嗓子干得直冒烟,算算已经有两天没吃过一顿饭了。老妇人顺手递给我两个包子,小声说:姑娘,赶紧吃完走吧,别让老板看到了揍你。我狼吞虎咽地三口将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噎得喘不过气来。老妇人给我端了碗水,我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
老妇人问我:姑娘,你是哪里人?
我抹了把脸说:我是壶口市辣县前村的。
老妇人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又问:“这么远跑北京干啥?”
“我要挣钱,替我娘还药费,让我娘过好日子……”我一口气说了很多。
老妇人呵呵一笑:“年龄不大,话说得不小。北京可不是农村,想怎么就怎么。这儿可是京城,挣钱难。”我还有问题要问她,这时,老板招呼她收拾饭桌,为了多知道点事儿,我鬼机灵地跟在她身后帮她拾掇,想着办法讨好她。没有客人的时候,已经深夜了,连天上的星星都偷懒地回家睡觉了。
老妇人把东西收拾好后,锁上门,转身要走。偶尔听到深深的巷子里传来一阵狗的叫唤。她说:“孩子,我也是给老板打工的,其实,其实也帮不了你什么忙。”尽管她跟我讲了这些,但我还是认准她是个好人,我哀求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没地方去。我死皮赖脸地跟了她二十米,她终于耐不住性子,停下脚步,说:别跟了,我帮不了你。眼看没辙,我抹着眼泪讲起我的伤心事:我很小就没爹了,家里大小事都有娘一个人撑着,她身体不好,前几天住院欠了好多钱,火车票也是乞讨来的……若不是你给俺包子,说不定俺会饿死,你的恩俺会记到永远。
我抹着眼泪,转身离开,冰冷的街头,霓虹灯在远处亮着,我拖着步子,想找个能睡觉的地方。就在我走出五米远的时候,后面传来老妇人的喊声:姑娘,等等!姑娘,等等!我止步不前。她扭动着肥胖的身子缓缓向我走来。我被她收留在那间只有十几平米的一间屋子里。睡觉的时候,老妇人叮嘱我:这地方太小,里面有老鼠,你小心点儿。我实在是太困了,一夜也没有听到动静。
清晨,老妇人早早出门,朝店里走去。我跟在她身后,小声说:你跟老板好好说说,把我留下来,只要给我口饭吃就行。老妇人很不耐烦地说:我的饭碗都不见得能保住,怎么给你求情?你自己跟老板说吧。我厚着脸皮哀求老板,老板摆手说道:你就别为难我了,我哪儿敢用童工啊,这是犯法,犯法懂不懂?我把自己的身世一五一十说给老板听,并且赌咒我一定干好活儿,不会让老板失望。老妇人灵机一动说道:老板,有人问你就说是你闺女,不就合情合理了?老板叹了口气,将手里的面团继续揉着。
我算走了狗屎运,没被老板撵走,留了下来。为了让老板多赚钱,我想起了娘做的葱花炒鸡蛋卷饼。第一次尝试葱花炒鸡蛋盐放少了,吃起来不香。第二次盐又放多了,吃起来太咸。老板骂我:“臭丫头,胡弄不弄!”他这一骂,倒把我骂聪明了,我一次一次试着放盐,直到味美可口。
那天,我向客人介绍:葱花炒鸡蛋卷饼,家乡味儿。那些食客吃到我做的葱花炒鸡蛋卷饼,不住声地说好吃。单葱花炒鸡蛋卷饼这一项,店里月添几千收入,这在当时可是大数目。老板兴致勃勃地夸我:年龄小,点子不少。老板给我涨了工资,攥着那几张百元钞,我跑到几公里外的邮局,给娘汇款。
老板找我谈话,说:我想再开个店,你在那儿给我张罗着,到时对半分成。我被老板安置到郊区,每天接待的客人各不相同,有上班的,有做生意的,还有上学的孩子,他们渐渐喜欢上了葱花炒鸡蛋卷饼。一天下来,除了胳膊累得酸疼,脚也麻木了。每天老板都会将钱清点,并且当场分给我,望着一天一百的收入,我眼冒金花。
一晃在北京待了将近一年,本觉得过年吃饭的人会减少,谁知,这是吃饭的高峰期,一拨一拨的人,都赶在放假后来凑热闹。因为生意好,我将回家的车票退了,跟娘汇钱的同时还寄了一封挂号信,告诉她我得在北京过年。
老妇人说:小财迷。我在想:我财迷的原因只有自己懂,别人不会懂。
6
四年后,老板買上了小轿车。我脑瓜灵动,一向处事诚实,老板竟然掏钱给我办了个驾照表示奖励。等我所有的科目考过,驾照拿到手的那天,老板从身上摘下车钥匙递给我,笑眯眯地说:赵小宁,你这个干闺女我是认定了。
我开着小轿车奔驰在探亲路上。老家没有因为我改变模样疏远我,反而更亲切地迎接我,那不,车开到村口放慢了速度,有村邻隔着窗口看到我,跟着车跑过来,我听到好多赞美声,他们似乎忘记了,我就是当年受尽欺辱的赵小宁。当车停在我家门口,大黄狗摇着尾巴汪汪汪叫唤,娘趔趄着身子走出来,见我开上了小轿车,兴奋得热泪盈眶。我上前一步,紧紧地将娘抱住,像当年娘抱我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