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向阳
1
王老蔫的媳妇检查出了瘤子。
三小接了王老蔫五回电话,便一身尘土地撵了回来。王老蔫把他叫到背人处,慌张地朝左右望了望,才低声地问:工钱给了吗?三小听了,眼睛使劲眨了眨,一屁股坐在身边的大石头上,嗓子里咕噜咕噜地像壶里的水开了,张开厚厚的嘴唇往外吹气。王老蔫目不转睛地望了他一阵,脸憋得发紫,不再追问,顺手卷了一根旱烟,恨恨地掐断大头那边的尖尖,踩在了脚下,又用鞋掌子搓了搓。
三小的眼皮子就像决了堤,再也兜不住泪水,哗哗地涌了出来。王老蔫见状,慌忙往屋里瞅了瞅,手中的打火机哆嗦着往前凑了一下,几乎挨到儿子的脸。三小顿时止住哭声,愣愣地问:爹,你要干啥?
王老蔫跺了跺脚,喝道:你干啥?让你妈发现了,我,我咋整?
三小抽泣了一下,说:那我不哭了,哭死,方奎那王八蛋也不把工钱算喽。王老蔫使劲咬住嘴唇不说话,嗓子里的气息涌到了嗓子眼,他一用力,又咽了回去,脸憋得通红,连耳朵根子都红了,他蹲下身子,双手抱住了头,把眼睛都闭上了。
方奎是城里的包工头,他和副县长有亲戚,欠了三小两万块工钱。三小要了不知多少回,也没给呢。倒咋整啊?
这时,三小娘在屋里喊道:三小,是你回来了吗?快跟娘待一会儿来,娘想你了。三小眨巴眨巴眼睛,问:爹,我去还是不去?王老蔫抬起头,又点了点。三小便伸长脖子应了一声:娘,我来了。便撒腿跑进屋去。娘正靠着被垛,下身盖着一块褪色的毛毯,头发有些散乱,面色发黄,比一个月前明显地瘦了。三小心里一酸,眼泪又差点流出来。他往炕里扑了一下,抓住娘的手,叫道:娘啊!娘仔细地看着他,眼里已经有了泪花,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王老蔫已经跟进屋来,见到这个状况,故意咳嗽了一声。三小顿时慌了,伸手在脸上揩了一把。
三小在家吃完晌午饭,去小卖店给娘买了二斤蛋糕。娘拍着炕沿说:我没那么金贵,你把这东西退回去。三小瞪了娘一眼,蹲在柜橱子下,赌气地说:给你买你就吃,退回去叫啥话?王老蔫嘿嘿地笑了两声,对媳妇说:这是你儿子孝顺你的,你该造造。媳妇气得扭过身冲着墙,说:钱哪。便不再言语了。王老蔫的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三小临出门的时候,王老蔫忽然想起了什么,几步撵了出去,呼呼地喘着问:你跟工地那个丫头到啥地步了?
三小皱了皱眉,用手揩了一下鼻尖,眉毛挤了挤,脸上露出一丝笑模样,说:就那样呗。便匆匆走了。
2
王老蔫从亲戚手里借了一千多块钱,带着媳妇去了城里的人民医院。大夫做完检查告诉他:病人再不做手术,就要耽误了。王老蔫真的蔫了。他匆匆来到收费室外,排了老半天队才挤到了窗外,呼呼地喘着气,从秋袄里新缝的口袋里把一千块钱狠狠地拽了出来,连着几张单子啪地放进里面的窗台上,说:住院!那个女收费员被他吓了一跳,脸色都白了,没好气地问他:你喊什么?
王老蔫愣了一下,说:我没喊啥,我只喊住院。女收费员瞪了他一眼,看了看单子,数了数钱,冷冷地说:不够。他愣了一下,说:多少够?
女收费员说:最少得五千块押金,然后接着再交。
王老蔫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手术还得几天才做呢,我儿子在北京上班,现在正在路上呢,钱差不了你。女收费员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续办了。王老蔫把媳妇安顿好,就大汗淋漓地出了医院,奔三小干活的工地去了。
三小正在搅拌机前铲沙子,见到父亲吓了一跳,把锹扔在一边,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问:爹呀,咋啦?
王老蔫使劲在前额抹了一下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妈住院了,钱,还不够呢。三小听了,眼眶突然红了,蹲在地上用双手抓住头发,不言语。王老蔫稳定了情绪,用手拍了拍儿子的肩头。三小迷茫地看了看父亲,突然瘫坐在地上,嘴唇哆嗦着,说不上话来。王老蔫往四下望了望,说:你们老板呢?要不,让我去求求他吧。三小低下头,嘟囔着说:爹呀,我昨晚上都给他跪下了,可他说爱干不干,钱早呢。王老蔫说:咱家情況你都跟他说了?他的心肠咋恁狠呢。三小擦了擦泪水,说:他嘴说没钱,前几天还新买了一辆好车,听说花好几十万呢。
这时,一辆奥迪开进了工地。上面下来一个老板模样的的人,他朝这边望了望,喊道:三小,你还想不想干活?不干滚蛋!三小腾地站起身来,嘴里嘟囔:今儿个不说明白,我跟他没完。王老蔫一把抓住儿子的衣襟,说:三儿啊,你能斗得过他?咱紧等钱花,还是多说点烧香磕头的话吧。三小长出了一口气,说:我知道。然后,迎着老板过去了。
王老蔫站在原地,一脸茫然,脑子里轰轰直响,像要爆炸似的。他不知道是跟儿子过去好,还是咋着好,就那么站着,只感觉后脊梁骨往外滋滋冒汗。远远的,他看见三小耷拉着脑袋,腰朝下猫着,好像在不停地说着好话。那个叫方奎的老板叉着腰,用手指着他在说着什么。
一袋烟工夫,方老板坐上车,啪地关了车门。三小扑过去,脸都贴在了车玻璃上,不停地说着什么。王老蔫的心都碎了,他不再顾忌,拼尽力气跑过去。可是没等他到跟前,老板的车就开走了。三小再次坐在了地上,他的眉毛拧成了疙瘩,眼睛里仿佛在冒着两团火焰。王老蔫不停地捶着大腿,嘴角流下了哈喇子,脸色跟烧纸似的。三小举起了拳头,狠狠地砸在地上,有鲜红的血顺着伤口无声地流了出来。王老蔫一把扶住三小,大声地说:儿啊,你可不能干傻事儿啊!三小没言语。王老蔫又使劲摇了摇他的身子。三小机械地点了点头。
医院里的押金用完了,护士催了王老蔫几次。他每次都痛快地答应着,心里像刀割一样地痛。上午,医生给王老蔫的媳妇停了药。他跑到主任办公室,磨破了嘴皮子,还是被推出门来。后来,又有一个护士通知他带病人去做一个检查。王老蔫心里燃起一团希望,立即扶着媳妇去了。可是过了好一阵,检查也没有做成。等回来的时候,王老蔫媳妇的病床已经躺了一个新来的病人,正在输液。他们带来的东西被放在了门口,一个保安正等在那里。王老蔫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看了看媳妇。媳妇脸色苍白地说:你再不走,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王老蔫赶紧用手使劲挽住媳妇的胳膊,另一只手拎着一兜子东西,和媳妇坐班车回了村。
3
夜里,王老蔫正趴在炕上发呆,电话铃突然响了。他连鞋都没顾上穿,光着脚板跑到柜子跟前,举起话筒叫了几声。过了一会儿,那边有了声音,真的是三小。王老蔫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紧张的气氛,问他:儿啊,没出啥事儿吧?
三小说:爹,我今儿个又找方奎要钱,可他还骂我。王老蔫说:他咋骂人啊?也忒不讲理了。说着说着,那边的三小就哭了。王老蔫的脑皮子一紧,说:你咋了?你咋了?咱家都弄得跟上甘岭一样啦,可经不起折腾啊。三小那边带着哭腔说:爹,方奎让三个手下打我。王老蔫听了,心窝里一阵疼,眼里涌出泪来,喊道:他们欠咱的钱还打人,还有王法吗?明天我找他们去。
电话那边忽然没了音。王老蔫呼呼地喘了喘,焦急地喊:儿啊,你说话呀!
三小说:你别找去了,我还手了。
王老蔫说:他们好几个人,你打得过他们?
三小说:打不过也得打呀,我有啥法子?
王老蔫心如刀绞,问:孩子,你在哪儿呢?
三小说:爹,你别问了,我再问你一句,我娘现在好不?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一下紧急的刹车声,有人跳了下来,不停地敲门。王老蔫惊出一声冷汗,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立刻放下了话筒。他茫然地走了出去,把门刚打开,就有几个警察闯了进来,他被搡到了一边。他们搜了一阵,没有发现什么。公安局马副局长检查一下电话,大声地问王老蔫:你儿子哪儿去了?快说!王老蔫皱着眉头,嘴角哆嗦着说:我儿子咋啦?我没看见他呀。马副局长瞪了他一眼,说:你装糊涂?如果不说实话,就跟我们走一趟。王老蔫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动着,呼呼地喘着气,说:领导啊,我真不知道我儿子出了多大的事啊。
马副局长叫人留下监控王老蔫家里的电话,把王老蔫带到局里审了半天,又关起三天,然后又放了回来。王老蔫的嘴边起了一大串火气泡,刚下警车就一路跑着进了家门。媳妇正坐在炕里犯愁,见他进来,哇地哭出声来。王老蔫紧紧地抱住媳妇,她还在发着抖,像筛糠似的。王老蔫轻轻抚摸着女人凌乱的头发,心里刀扎一般难受,眼泪又流了出来,嘴里却说:放心,没事儿,没事儿。
4
王老蔫给媳妇煮了两个鸡蛋,刚用碗端进屋里,三小突然跑了回来,他刚敲了敲窗户,就觉出了勾当,撒腿就跑。十多个埋伏在四周的公安在后头猛追。藏在巷子深处的警车还按响了笛,在小村的半空刺耳地缠绕着。王老蔫打开房门,手里攥了一个鸡蛋,在公安的后头撵着。他的耳朵里只有前面奔跑的声音和气喘吁吁的声音,他一边跑,一边撕破喉咙地喊:别开枪,千万别开枪啊……
可是,他的最后一个枪字還没收尾,前面的一个小警察就开了枪。三小不再跑了,身子晃了一下,像一个装满粮食的口袋栽了下去,直挺挺躺在那里。王老蔫的脑袋也仿佛被一声枪响打空了,浑身发麻,不再狂奔,一步一步地向前挪。他仿佛预感到,这一枪,把他的后半生都毙掉了。
当他走进警察围成的圈子,看见有人猫下去把三小的身子扳了过来。三小的脸色苍白,胸前有个窟窿正像泉眼一样往外冒着血,还带着热气。王老蔫立住了,拍了拍大腿,说:你们急啥?怎么就开了枪呢?我和儿子还有话说呢,一袋烟的工夫,还不中吗?
这时,马副局长把那个小警察拽到身后,走过来拍拍王老蔫的肩膀,说:你的儿子拒捕……
王老蔫茫然地看了看对面,眼里噙满泪,忽然瘫了下去。
经法医鉴定,三小已经死亡。一堆警察都上车走了。王老蔫扑倒在地,脱下背心捂在儿子的伤口上,不停地叫着:三儿啊!三儿啊!你咋就走了呢?你就不管你爹了吗?
三小没有回答他,身子慢慢地凉下去。街里挤满了人,有的还走过来劝王老蔫想开点。王老蔫坐在地上一边数叨着,一边捶打着自己,胸口就像要炸开一样。
过了一会儿,村长赵大华来了,亲戚朋友来了,人们用门板把三小抬回家去,用砖头垫起来放在屋中央。王老蔫的媳妇昏了过去。三小两个嫁到外村的姐姐也来了,还没进当院就哭得昏天暗地。王老蔫坐在炕沿边,眼神发呆。
三小静静地躺在门板上。
王老蔫木然地坐在儿子跟前,一个劲儿的叨咕:就一袋烟的工夫,还没弄明白咋回事,人就没气了,这是咋了啊?
下午,赵大华带着几个人去了县公安局一趟。晌午的时候,他们回来了。王老蔫扯住他的手,问:城里的干部咋说了?快告诉我!赵大华说:三小千错万错,不该把方奎的大腿打断喽。王老蔫说:三小打没打断方奎的大腿,我没看见,可是,方奎欠我儿子工钱不给就有理吗?我媳妇得了病紧等钱用,他一分不给,还挺仗势,这啥事儿啊!赵大华说:国家现在不许拖欠工民工的工钱,不给可以告,别动手啊。王老蔫苦笑了一下,说:三小为了把工钱要回来,给他磕了好几回头,他还叫人打三小,三小才还的手啊。
公安局来人了。他们告诉王老蔫:三小的尸体要先拉走,等过段时间再埋。王老蔫问:你们啥意思?总得让我明白吧。对方说:别急,我们会给你一个说法的。王老蔫说:我想问一下,方老板的腿是我儿子打断的吗?我儿子不坏呀。那人的脸色一下子暗下来,说:你放心吧,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王老蔫的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嘴唇颤抖着说:方老板欠我儿子两万块工钱不给,我媳妇紧等着做手术,没钱医院不留,又回来了,紧等着钱哪。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说:你先用着吧。王老蔫说:这算啥钱?我不能瞎要,方老板还欠我们工钱呢。
二女儿冲他喊了一句:爹,你别方老板方老板的叫了,他坑死咱家了!王老蔫眨了眨眼睛,说:我知道了,那个方奎,有钱不给算工钱,一点都不上道,可糊弄死人了。过了一会儿,三小的尸体被拉走了。警察的那一沓钱被放在了炕上。
等消息的这几天,王老蔫的媳妇哭哭啼啼的跟个精神病似的。王老蔫一下子老了许多,头发眼瞅着都白了。
5
在赵大华的陪同下,王老蔫往县公安局跑了一趟。到了那里,门卫登记完,还不让他们进去,又打了一通电话,叫他们先回家等着。王老蔫听了,额头的皱纹都拧成了疙瘩,胸口里像有一只兔子在冲撞着,眼瞅着就要穿出来了。他大声地喘着气,不住地咳嗽,脸又涨红了。他一赌气,坐在了公安局门口不起来。门卫立刻跑过来,拎起他的脖领子叫他起来。赵大华说:你干啥呢?前几天你们的人开错了枪,他的儿子都没了。门卫知道这事,马上松了手,苦着脸说:大伯,有事儿说事儿,我挣俩钱也不容易,你别打了我的饭碗啊。王老蔫听了,眼里噙着泪,又站了起来,小声说:行啊,我就不为难你了。他站在大门边上,继续往里头望。
门卫又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摆摆手,让他们进了大院。走着走着,王老蔫抬头望了望老高老高的办公楼,目光呆滞地嘟囔着:这楼得花多少钱那。赵大华说:你都到啥年景了,还操这闲心。王老蔫苦笑了一下,不再言语,垂着头跟在赵大华后头上了电梯。
马副局长把他们迎进了一个宽敞的办公室。赵大华和人家握了手,坐在沙发上。王老蔫呆呆地望着马副局长,眼里的泪水又涌了出来。马副局长的脸色涨得发红,扶住他的胳膊让他坐下。王老蔫说:我儿子的事咋整啊。马副局长支吾了一阵,告诉他:局里正在调查研究,老哥你还是回家等等吧。王老蔫说:我儿子还没入土呢。马副局长说:我知道。王老蔫又说:方老板……不,方奎欠了我儿子两万多工钱呢。马副局长说:我知道。
王老蔫说:方奎的腿是我儿子打断的吗?
马副局长说:我们得继续落实一下。
王老蔫说:我媳妇还得做手术呢。
马副局长说:这,我也知道,你先回去吧。
王老蔫说:我儿子的尸体你们别放臭喽。
马副局长说:我知道,你放心吧。
赵大华让王老蔫先出去一下,王老蔫听了,就出去了。过了好一阵,赵大华也出来了,拽着王老蔫的胳膊说:大哥,咱先回去吧。王老蔫的身子往后缀着,脸上一副难受的样子。赵大华说:咱要相信政府啊。王老蔫的嘴角动了动,长长地叹了口气,跟在他的后头往电梯口走。进电梯的一刻,他迟疑地回了一下头,眼里又有了泪。
又过了几天,村里开进了十来辆警车。公安局把三小的尸体拉了回来。他们还把一提包东西放在了炕上。
王老蔫说:这是啥?
公安局人说:是钱。
王老蔫说:这是啥钱?
公安局人打开了提包,说:钱哪。
王老蔫把提包举了起来,眼里噙着泪,嘴唇哆嗦着说:我们爷儿们再废物,还不认得钱吗?为了它,我儿子把命都搭上了。我就弄不明白了,那个方奎欠我们钱,我家孩子上公家找了多少回,也没处理利索,怎么方奎家一报警,你们就拿它当天大的事,只一袋烟的工夫说来就来?我儿子还没说明白,他的小命就没啦。说完,他把提包用力地摔了下来。
地上散落了很多很多的钱,阳光照在上面,晃眼。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