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黎标
家属生活区的小姑娘跑了好几个了。隔壁刘大妈的女儿16岁离家出走,过了几年就穿金戴银地回来了。老林家的女儿更神奇,中学毕业出去唱歌闯江湖,几年后竟然成了歌星……
小丽……一会儿想小丽会发财回来,一会儿想小丽会出名回来,一会儿想小丽是不是嫁人了……甄阿婆的脑子里这些东西天天晚上在打架。
还是从开麻将馆的大秀拦着她说借钱的事那天起,甄阿婆晚上脑子才好一点,不乱想了。
天麻麻亮,从机务段到商店的路上已经有了人影。
甄阿婆蹲在墙角里,这里正是大商店与麻将馆之间的一个拐角。从商店方向来的人,或从麻将馆里出来的人都看得到。
远远地甄阿婆看到一个人,弓着肩,拎着包,从商店那边走了过来。甄阿婆眯起眼,忙装作刚看见一样,“哎——下班了!”带着惊喜,“吃碗粉吧。”又充满关切,指指手中的篮子。里面放着一大包雪白的米粉,还有几个小调料瓶,几个放泡菜、辣椒油、芫荽、折耳根、炸黄豆、葱花、花生米的小碗。
甄阿婆边指边把嘴上的烟拿开,手夹着往后腰那儿放,像怕人家看见似的。
甄阿婆已快七十了,满脸皱纹,笑时,嘴里右边那颗黑色的牙齿露了出来。她头上包着一块蓝色帕子,上面洒满了白星星。她穿着浅蓝色的衣服,像铁路制服,衣服干净,整洁。因为蹲着,只看见两个黑色裤子膝盖和脚上的黑布鞋。
刚才没人时,甄阿婆在抽烟。一支黄果树。
抽什么好烟哪?来人是段上刚下班的司机,并没停下脚步,声音疲惫:“太累了,想先睡觉,下回吧。”边说边向前走去。
“好啊,应该早休息。”甄阿婆理解地说,“下次来吃啊。”声音追着那人的背影。拿烟的左手重新转到面前将烟放到嘴上,右手扶着膝盖,移了下屁股,又蹲了下去。
“刷刷刷”,一听这声音,甄阿婆就知道是谁来了。是扫地老头,甄阿婆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她心里就这样叫他。
女儿小丽走后甄阿婆一直不愿多跟人说话,更不想见人。只有跟这个老头还说一说。老头两三天扫一次地,这一个多月甄阿婆已经碰到他好多次了。
离甄阿婆大概五米远的位置,老头停住了,说:“早咧。”不等她回答又说:“这个地方天天要扫,你看隔一天就成这样了。你说这些人烦不烦,就是乱丢东西。”
眼前这片空地,是家属区里自发开辟的小菜场,有些菜叶什么的在地上。
“你才早啊。我也刚来一下子。”甄阿婆吸了口烟说:“这些买菜的卖菜的,都挤到一起,又没人管,哪能不脏啊。”
“我说你卖什么米粉嘛?”老头又来了,“一个人吃饱不就行了。”甄阿婆可是听他说过多次这样的话了。许是见她面色不对,老头又转了话题:“我就不在这里买菜,贵死了。每天走一走不好?当锻炼。”
“就是。”見老头没接着先前的话说下去,甄阿婆翻了个白眼,怕他再说出什么似的抢着说:“几个洋芋就要几块钱,我也不在这里买。上个星期天买了几根葱,要两块钱一斤,比大街贵了整整五毛。”甄阿婆想到上上周末大丽来,自己在这里买的葱,感觉很吃亏。
“嗡嗡嗡。”远远地,有机车的声音传来。甄阿婆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山,机车正穿行在山洞里,声音有点发闷。不像走在机务段里的机车,在轨道上行驶时,虽然身躯庞然,听起来却很轻盈,像在弹琴。在这里生活几十年了,听熟了各种机车的声音。甄阿婆现在听着那声音心里也发闷。
当年刚来到这里时,还真不习惯。自己的家乡是听不到火车声的,除了山,还是山,一条弯弯的小路沿着村边的小河,一直通向村外。甄阿婆真没想过自己一辈子与铁路打上了交道。
那时,铁路上到村里招工,当时甄阿婆就很想招到自己,可人家只要男的,没有希望。倒是自己的老公报了名,经过一系列审查之后,成了铁路工人。
铁路,就是铁老大,成为铁路工人在村里太荣耀了。老公修铁路,挣大钱。甄阿婆一样地兴奋、荣耀。哪知道铁路一修起来,就没完没了,越修越远,竟然修到了家乡之外,修到了外省。甄阿婆跟着老公来到这里,这里建了个机务段需要人。丈夫不修铁路了,学修车,在段上的工厂工作,她在家带孩子。机务段到处都是机车头,内燃机、蒸汽机的,高高大大,进进出出。看上去就不一样,好雄壮。甄阿婆希望丈夫开火车,可那要技术,丈夫始终没开成,一直在工厂修机车。
离家乡远了,人生地不熟。不过,好在都是修铁路、或随铁路修建而来的,东南西北的,院子里的邻居什么地方的人都有,百分之九十都是外地人。大家在一起虽有磕碰,还好相处。几十年了,孩子大了,自己也老了,按说没事儿了,现在却因小女儿小丽无故离家出走,被麻将馆的大秀说了一顿,甄阿婆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
家属区里都是些生活了多年的人,可没有秘密,大秀的话自然可能早传开了,甄阿婆不敢想下去。
段上到大街之间,有一段长长的坡路,很窄。每天去大街买东西必经那儿,就像必经的铁轨一样。就是在那里,那天大秀拦住了甄阿婆。
“你家小丽借了我的钱。”大秀上坡时,一眼就瞅准了正在下坡的甄阿婆,声音放大地对她说,“要还的啊。”
借钱?甄阿婆没明白。住在这儿的几年,小丽除了上班,几乎都往大秀那儿的麻将馆跑,比在家里待的时间还长。
“她借了我一千块钱。”大秀声音尖厉,肥胖的胸脯抖了一下,好像要扑过来。
“真的?”
“那还有假,麻将馆里的人都可以作证。我还有借条。”
甄阿婆平时很少见到大秀,她一直守着麻将馆。连买菜也在门口买。上下坡的人,都放慢了脚步,有的干脆停了下来,甄阿婆感觉像被围住了。
“那——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呀?”
“你是她妈呀。你家小丽可是有点姿色啊。”大秀鼻子“哼”了一下,说完把头转向四周。那意思,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小丽究竟到哪里,干什么去了。
一听这话,甄阿婆脸上腾地热了起来,就像被打了一巴掌。endprint
“哪个借哪个还嘛。”围着看热闹的一个老头插了一句后,就背着手走了。“她家姑娘是长得漂亮啊——”其他围观的人在叽叽喳喳。
甄阿婆耳朵像冲进了一万只蜜蜂,脑子一下大了,她抬起头,一转身快步向前走去。
“哎——”大秀还想说什么。
甄阿婆顾不上了,脚上像生了风,刮得她只想赶紧离开。
两个女儿中,小丽长得特别好看,是个美人胚子。三十多快四十了,依然像大姑娘。她也没孩子,只是现在突然离家出走,甄阿婆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小丽走后一个星期来过一次电话:“妈,我在广东,你放心。”匆匆就挂了。甄阿婆原想报案,接了这电话,她不想声张就没报。
自打丈夫去世,两个女儿成家,甄阿婆慢慢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每天早上,她早早起来,然后下楼,从家里出发,一路慢慢走到机务段上,再向大街方向走。这段路大概有五里路远。她走了几十年,从不觉得远,也不觉得累,比起家乡的山路,这里太好走了。原来为一家人准备饭菜,要上街买菜。现在不需要买菜煮饭了,她还是走到大街,随便买根葱,买瓣蒜,反正不空手,带一点东西回来,够一个人吃就行。这一趟慢慢走下来,大半个上午就消磨过去了。下午在家看电视,晚上再在生活区走一趟,一天就打发过去了。
与甄阿婆一起变老的邻居,也喜欢到大街去走走。她们有些人也会去爬山,或者晚上到楼下段上花园那儿跳舞。甄阿婆两个女儿也劝她去跟她年纪一般大的一起爬山或跳舞。她说:“我小时候爬够山了,还爬?跳什么舞啊,我不会。”甄阿婆还是喜欢上大街的菜场去。
那菜场就像这个铁路地区的中心。
菜场原来是露天的。现在修了高高的顶篷,不用怕下雨刮风了,还用水泥砌了一排排的墩子。每人一个摊位,可以站着卖菜,干净了许多。每天里面人头攒动,热闹得很。到了菜场,甄阿婆就和那些买菜的老乡们讲上几句话,感觉很开心,算是有人说上话了。而那些摆在摊位上的蔬菜,她虽然不买,也爱看上个半天。
那圆圆的胭脂萝卜,像女孩子打了胭脂似的;长长的茄子,皮肤紧绷,紫得发亮;芹菜,伸着细长的脚杆,散发着阵阵的香味儿……从前在家乡,甄阿婆种过各种菜,看到这些蔬菜,那么水灵、新鲜,青的青,白的白,红的红……年年如此,甄阿婆总想起在家乡种菜的情景,感到格外亲切。
但是这段时间甄阿婆在大街菜场待的时间短了。因为她要急着赶回家,每次买了菜转身就走,不再悠闲地在市场转转了。
大女儿嫁得远,很少回来。小女儿小丽结婚后,就住在大街菜场那边。原来甄阿婆会顺道去看看,盼着小丽早点生个孩子。后来她就不用去了。小丽没生孩子,结婚没几年就离婚了,又搬了回来。女婿抱怨说,是小丽整天打麻将,不管家,还差点把婚房抵出去。小丽反驳说,是老公跑车在外,在外面找女人。两人各说各的理,她听得头痛。反正最终两人离了,小丽又回家里住了。
家属生活区的房子还是丈夫分的,就在甄阿婆每天蹲的商店与麻将馆拐角这一带。跑车的人生活无规律,加上喜欢打麻将,都不愿意大老远跑大街上的市场买菜,生活区的家属利用这块空地卖起了菜,拐角对角也形成了个小小的菜场。
这间丈夫留下的砖瓦结构房子,两室一厅结构,已很破旧了。大女儿曾想装修一下这房子,甄阿婆没让,觉得是自己一个人住,无所谓,不必太花钱了。小丽离婚重回娘家,甄阿婆更不想装修了,她想着存点钱给小丽,以后帮她买房子。
扫地老头住在后面的楼里。甄阿婆叫不出他的名字,可是在这里住了几十年,面上已看熟了。甄阿婆不知他认不认识自己或者小丽,她不想让别人打听自己家里的事儿,更不想去解释什么。特别是小丽这事儿,她没法说,也说不清。所以,与扫地老头说话总是有一搭没一搭,说不用心还用心,说用心又装作不用心。两人似乎也习惯了这种说话方式。
“今天的天气好啊。”扫地老头抬了下头。
“是啊,去年老下雨,今年一直还好。”甄阿婆回答,她心里有些高兴。这个地方喜欢下雨,刚来时一下下半年,那些北方人可高兴了,没见过这么下雨的。她可受不了,感觉要生霉似的。
不過,三十多年了,天气也不知怎么的慢慢变了。现在很少下雨了,就是下,也是晚上,偷偷的,白天放晴。这一个多月里,甄阿婆一直蹲在这儿,特别能感受天气的变化。每天晚上还要看新闻联播的天气预报。当然天气预报说的是那些大城市,甄阿婆就转铁路台。铁路台有自己周边地区的天气。她就怕天气不好,那第二天就蹲不成了。
扫地老头把扫把支在胳膊下,一条腿踮着休息。他眼望着机务段的方向:“我儿子来电话,喊我去他那儿。”
甄阿婆听扫地老头说过,他儿子在深圳,开公司的,当老板呢。
“他们那叫什么老板?”老头指指麻将馆,很不屑地说:“真正的老板他们哪晓得?”甄阿婆笑了一下,“也是老板,反正不是干活的。”忽然感到有点伤感,不知小丽在广东怎么样了。
甄阿婆还记得那天刚在这儿蹲下,麻将馆门开了,大秀走了出来,“哗”地往外倒水。甄阿婆正和扫地老头说话,大秀奇怪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冲着他们“呀”了一声,眼神像探照灯似的在他们脸上照了几个来回。
甄阿婆从大秀的眼神中意识到什么,扫地老头也觉察了,他们连续几天互相不说一句话。就是遇见了,扫地老头只管低头扫地。甄阿婆看着别的地方,装作看不见对方。
一直持续了好几天,没再碰上大秀了。不,大秀出来了,也没往这边看,两人才又慢慢重新开始说话。甄阿婆想,大秀眼睛里只有麻将馆,如果不是小丽的事儿,她才不会看自己呢。
老头许是看出了甄阿婆的心思,有人时也不跟她说话,说话时也不看着她。甄阿婆呢,也一样。就像现在,两人就像在各说各的。甄阿婆吸了口烟,踮踮两脚,把身子往墙上靠了靠,感觉有种依靠似的。
这个大秀,别人开的麻将馆冷冷清清,招不来客人,她开麻将馆,却是天天人山人海。说她长得好吧,一个大块头,一身肥肉,烫个爆炸头,嘴巴还不饶人,这样八卦又有点凶的人谁喜欢?可就奇怪,打麻将的就喜欢往她那里钻。这一拨客人前脚走了,马上后脚又来一拨。段上工厂里的、跑车的下了班,都喜欢到她那儿。endprint
小丽离婚这几年,几乎天天要到那儿报到。刘大妈和老林家的女儿似乎成了这儿的传奇,连小丽从麻将馆回来也跟甄阿婆说过。小丽说,麻将馆里头的人,边打麻将边说那两女孩,说两家女儿才是真有出息。甄阿婆知道她们在大街上买了房,两家人都从家属区搬走了。甄阿婆就想,麻将馆人本来就多,加上大秀的嘴,还有什么不长腿的。
那天一觉醒来,没见小丽,甄阿婆以为小丽打麻将了,也没多想。可等了一天,到了晚上也不见人影。她便跑到大秀那儿去了。
一进屋,一个大炉子烧在屋子中间,烟雾中隐隐看着一些人影,坐着的,站着的,围着边上的四张桌子,几乎没有声音,只有麻将的“啪啪”响声。她一时看不清,正张望,火炉边上一个人走过来。
“你找谁?”看着胖大的身子、听着声音就知道是大秀。“你看见我家小丽了吗?”“小丽?”大秀转了下身子,对四周打牌的人说:“你们谁看见小丽了?”又转过脸来对甄阿婆说:“她没在家里?我们还说她怎么没来呢!”
甄阿婆凑到每张桌子那儿,一个个看过去,没有小丽。大秀说:“她来了,你叫她到我这儿来一下,我找她有事。”当时大秀这样冲她背影说。
小丽不辞而别,到哪儿去了呢?她马上打电话,可关机了。她打到大女儿那儿,大丽一听,倒不急。
“妈,别管她的。她走她的。”甄阿婆知道大女儿对小丽有意见。从小大丽就说她偏向小丽。每次做剁椒鱼头,小丽总是先用汤来拌饭,把汤一下就倒完了,大丽却得不到。大丽的抱怨让她听着好笑,汤再好吃,哪有鱼好呢。甄阿婆感觉大丽好像知道点什么似的。
“反正我说了别管就别管,你管好自己就行了。”电话那头大丽没好气地说。
“那她也要说一声呀,究竟到哪里,不声不响走了,怎么行?”
“你反正不要到处跟别人乱说女儿不见了就是了。”大丽没再说什么。这话让甄阿婆既安慰又莫名其妙。果然,第四天后小丽来电话,似乎印证了大丽的说法。但为什么小丽要急匆匆挂了电话呢?甄阿婆拿着话筒愣了半天。
丈夫一直想要男孩,在她们乡下,没有男孩可被人看不起。虽然两人离开了家乡,可丈夫每回回老家就有点不舒服。在这里生活的时候,看见邻居家有男孩,回去就跟她吵架,有时还动手。甄阿婆突然感觉大丽和小丽都有点受影响,这影响是什么,她说不出来。反正就是对男人有种隐约的对立与反叛。大丽每回说到老公都是没有好话。还好,大丽的老公很老实,什么都听她的。不像小丽,她老公可是要自己说了算的。所以两人大吵几场后就离了。
丈夫喜欢打牌,打赢了回来就特别高兴,输了就沉着一张脸。可没料到,小丽竟然也喜欢打牌。可以说,小丽没上学就学会了打牌。丈夫抱着她打牌,幺鸡、八筒、白板……丈夫还让小丽摸牌,摸着摸着,小丽也能说出手里摸到的是什么了。大丽考了个技校,分了工作。读书小丽是没希望的,好在赶上了最后一批顶替招工,进了机务段。
甄阿婆慢慢发现,扫地的老头对她并没有什么意思,和自己一样,只是找个人说话而已。平时不扫地时,他弯着个腰,走来走去,很少跟什么人说话。这跟自己还有点相似呢。甄阿婆不愿意去大女儿家,总感觉不是自己家,不自在。虽然女婿没什么,可她待不住,去几天就回来。小丽离婚之后,她和小丽住在一起,也就基本上不去大丽那儿了。
扫地老头今天话还真多,好像终于找了一个愿意听他抱怨的人。“儿子叫我,我才不去呢。我那儿媳妇就是讨厌,一个苞谷嘴,成天跟我撇嘴。好像我儿子得了她家好多好处似的……”
有两个老妈子背着背篼走了过来。
“老鬼,起得早啊。”她们俩是去大街菜场进菜的。隔一两天,她们就会背菜回来卖。
“早啊!”老头拿起扫把又扫了起来。“你,今天不去啊?”其中一个老妈问甄阿婆:“昨天白菜还涨了两毛钱,早点去才行。”
“我刚回来,明天再去。”甄阿婆说的是实话,现在越起越早,今天五点多起来了,早从大街的菜场回来了。
甄阿婆听说大秀的老公是街上的,不是铁路的。可她租下了家属区的房子开麻将馆。那天甄阿婆进去时,烟雾中还闻到一股香味兒,大秀在炉子上炒饭,那味道在烟雾中显得特别好闻。小丽好多次打牌不回家吃饭,开始她担心,后来她知道了,大秀那儿有饭,饿不着。看来这炒饭就是为那些打牌的做的。她听小丽说过,有时除了炒饭,大秀还给大家煮面条吃,而且不收钱。
看着两个老妈子走了,扫地老头突然问:“那天大秀说,你姑娘长得不错啊……”
甄阿婆一听就像被火烧到了一样,“你这是什么话!”她气愤地站了起来。“不是你家人,是吧?”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老头慌了,“我是说小孩的事我们也管不到,算了。就像现在,她欠钱,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看,你还来卖米粉!”
甄阿婆倒不好多说什么了。麻将馆是通宵开的,现在这个天气,不冷不热的,来的人倒不多。
早上吃米粉时,甄阿婆就想到了小丽。她这样出去,早上吃什么呢?有没有米粉吃呢。这一想,甄阿婆来了精神,找出家里早已不用的一只大菜篮子,用水洗了晒干。想想又下楼去买了几个新的调味瓶和小塑料碗,一一擦洗干净了。第二天,甄阿婆转到大街菜场时,就买了十斤米粉,然后买了油盐酱醋葱姜蒜折耳根等,回去又炸了一瓶油辣椒,把这些东西放入篮子里。
在家乡的时候,甄阿婆早上喜欢吃米粉。那米粉可是多种多样。细的粗的,宽的窄的,圆的扁的,还有加了绿豆、黄豆做的,吃时拌上油辣椒、葱、蒜水、芝麻、泡菜、花生、酱油、醋、芫荽、折耳根、盐什么的,红亮亮油汪汪,香气扑鼻。这里也有米粉,可只有一两种。甄阿婆吃了不如家乡的好吃,就总自己做家乡的。大丽小丽都喜欢吃她拌的米粉。
下楼时,甄阿婆用手挎着篮子,在门口站了一下。要走下四楼,甄阿婆一步步走着,好像发现自己老了,感觉走得好漫长。
篮子里发出阵阵香味儿。炸油辣椒时,甄阿婆放了芝麻、花椒、盐,菜油烧开后再放一下,等冷一点火关小一点时,把那些东西和辣椒粉一起倒入,加水,轻轻用锅铲搅动,慢慢熬了很久,才出锅的。这鲜香的辣味儿冲得甄阿婆胃里一阵翻腾。她才想起来,自己早上一直没吃东西。endprint
“你搞哪样?卖粉?好多钱一碗?”第一天,扫地老头问她。
“嗯,三块一碗。”甄阿婆知道现在米粉五块钱一碗,想说出这个价,却又改口了。甄阿婆还用筷子挑好了一碗米粉放着,蹲在那儿四处张望。
“噢,太便宜了。”老头伸头过来看她的篮子。那天,甄阿婆不知自己卖了几碗,可记得第一个买她米粉的人。那是她邻居的胖妞妞。
“孃孃,你在搞哪样?”那女孩住她隔壁,没工作,结婚后老公在工程单位长年在外,她下来往麻将馆走去,看来是去打麻将。
“吃碗粉吧。”甄阿婆笑容一下像花开放,“今天买的,来来。”说着,马上一手拿碗,一手用筷子拌了起来。“尝一下尝一下”,她举着碗半站起来。”
“哎哟——”胖妞妞显然没料到她这样,马上弯腰伸出手接了过去。收到这第一位顾客给的三块钱,甄阿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尽管那天买的人不多,快到中午回家前,还有一大半多米粉。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甄阿婆每天早上就开始蹲在那儿了。她怕别人说自己不干净,还学着现在小吃店的样子,买了许多小食品袋,把它们一一铺在碗上,一个个摞好。一个月了,甄阿婆数数钱,去掉买材料的钱,挣了三百多块。多卖几天,就可以把那一千块钱还了,甄阿婆心里想着,更有劲儿了。
“这个天气,我再卖两个月就不卖了。”甄阿婆还对扫地的老头说。好几次又在上坡路上碰到大秀,看着大秀走在东边,甄阿婆就走西边。大秀可不管那么多,“哎——那个什么,小丽的钱,要还啊。发了财更要还啊。”听上去好像大秀晓得她知道小丽在哪儿似的。
“我不晓得她在哪里,怎么叫她还?”甄阿婆口气很硬,背挺得很直,心里却有点虚,赶紧走开。
来吃粉的越来越多,有时不到十点就卖完了。那些人喊甄阿婆叫米粉孃孃,还说她的米粉好吃。
“你也是,卖得太便宜了,起碼卖个四块嘛。”扫地老头曾想让甄阿婆加个价,可面对吃粉的人,甄阿婆开不了口。现在生活区到处都是小吃店,到哪儿都吃得到米粉,有的人还专门跑到大街上去吃。自己能卖出去就不错了。甄阿婆没加价,另外每天还是十斤,不多不少。卖不了的自己吃。
大丽回来了,是上周末。看到甄阿婆蹲在拐角那儿,大丽拉她回去:“妈,你在干什么哟,你不是丢咱的脸吗?又不是没吃的。好像我们不管你似的。”大丽生气地说,嘴里像连珠炮。
“你先吃点米粉吧。”甄阿婆跟大丽回到家,放下篮子,对女儿说。
“你晓得不?那个麻将馆的老板娘打了我电话,说妹妹借了她一千块钱。”
“啊——她也跟我说过。”
大丽气鼓鼓地说:“她说她还有张妹妹写的借条。”看来小丽是真的借了人家钱了,甄阿婆头一蒙。“你拉我回来干什么?我马上卖完了。”
“你还说卖,不需要。小丽在外面肯定会发财的。反正我不会帮她还,你也不要帮她。”大丽着急又生气地说:“让她发了财回来自己还,听到没有?我回来就说这个事儿。”
大丽气鼓鼓地走了,甄阿婆心里却像海浪似的起伏不定,她不知道现在怎么都这样想小丽。当然她没听大丽的话,每天早上依然去大街菜场,依然买了东西回来,依然做好各种调料,依然下楼蹲守在那儿。只是甄阿婆蹲下去时希望自己缩小一点,越小越好,最好别人看不见。
蹲了那么多天,甄阿婆都没感觉到自己的米粉每天都卖完了,没感觉到来吃的人多了。那天邻居那胖妞妞拖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过来了,“哎哟,孃孃,你在这里卖米粉,麻将馆的老板娘都不供饭了。”说完又踢踢踏踏地走开了。
不供饭了?她开始没在意。过了一下,明白过来。双腿一下酸麻起来,两眼潮了一下,双唇也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责任编辑/董晓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