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春
场光地净是袁店河的老话,是说立冬后的乡村风景。可是,在杨老六的眼里,根本不是那回事:还有白菜哩,还有萝卜哩,还有棉花稞子哩,还有兔子哩,还有狐子哩……还有我哩!
杨老六这样想的时候,就躺在高粱稞苫起的“人”字型棚里。与苞谷稞棚相比,高粱稞棚更干净敞亮,透着高粱稞的甜香,比苞谷稞散发出的霉苦味儿好闻。透过棚口,月牙儿正在南方,是那种模糊的橘黄,更增添了棚内天然的温暖,是柔柔软软的那种温暖。
杨老六喜欢这种温暖,喜欢躺卧在袁店河边的这种高粱稞棚里怀念这种温暖。
立冬吃饺子。杨老六自己和面、盘馅,羊肉大葱的馅。肉是自己放的羊,葱是从地头拔的,味纯香正。他吃了两碗,他觉得自己还可以。
立冬吃饺子也是杨老六的一种念想。他总要往袁店河里倒几个饺子半碗面汤,“吃吧喝吧,原汤化原食”。话说给自己听,也是说给她的,丽。
几十年了,杨老六这样说,也这样做。
几十年前的那个立冬的黄昏,丽在他包饺子时来到了他的高粱稞棚前,不说话,和他一起包饺子。绿豆面,白菜馅,虽是素饺子,那时候很难得。为队里看菜地的杨老六在早上没有舍得吃完,想等半夜三更时转过一遍菜地后再吃,好温暖一下身子。可是,丽来了,不说话,和他一起包饺子,然后一起看月亮看星星,然后就拥抱在了一起……丽说,她叫丽。丽的声音很幽静。她指着远处苇丛深处闪烁着的绿光说,那是狐子的眼,别怕。有些狐子修炼得道,身上放香又放光。别与他对看,闭上眼,静心,轻轻地呼,深深地吸,狐子的香狐子的光就被吸收了,能延年益寿,可那狐子修炼的道行就被破了……
几十年前的那个立冬的晚上,丽这样说着就睡了,就睡在杨老六的怀里,仿佛一场急速奔走后的放松,很安然地躺在最可信任的人的怀中。杨老六睡不着。月光如水在丽的眉毛和鼻尖上流,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好看。一阵小风起,或者根本就没有风,杨老六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香,真香,香得他闭上眼睛;他就吸,一口又一口,慢慢地就睡着了。再醒来,白白的露水在萝卜、白菜和葱叶儿上亮亮地闪和晃,映着太阳的光。可是好看的丽不见了,他的怀里是一张温软柔滑的狐皮!
杨老六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一梦,几十年就过去了。
几十年了,杨老六喜欢离开村子在袁店河边这样生活。高粱成熟后,他就砍下高粱稞子,挑选高、直、粗的,捆好,搭棚子,年年就在同一个地方。他说,他年年住新房。这个时候,萝卜、白菜已经青凌凌、瓷实实了,得有人看了。他看萝卜看白菜,看星星看月亮,为的是回味那曾经的唯一的立冬。那是多么暖和的立冬啊!虽然他有时候也怀疑这个立冬的真实。
杨老六的怀疑也只是在心头一闪而过,是在别人把他的怀想当做不经的笑谈时。他的怀想讲老了好多人的童年,也常把他自己说回年轻。当别人笑起来的时候,他就不再说话,就离开村口那些打牌下棋的人,往村里小学走去。打牌他会,下棋他也会,可是他不玩。他喜欢在一旁静静地看,不想看了离开。人老了得多活动,不能多坐。这两年,比他小的、和他差不多的,总有走的,有的就是在打牌下棋时激动了,往地上一趴,就完了。杨老六心里说,我得多活两年,结结实实地活。
杨老六喜欢到村小的院子里转转,隔窗看看小学生们,听听他们哇哇地唱书。他年年要在放寒假时给村小的孩子们发奖,人人都有份,不多,一千来块钱。不为啥,他喜欢,听着小学生们琅琅书声,心里高兴。一年又一年,小学生们成中学生成大学生了,他觉得自己的钱不吸烟不喝酒,发给学生们,值。有一年,在省里当官的一个人回来过年,跑到高粱稞棚里来看杨老六,给他带了不少东西。杨老六不要,让送给村里的“五保户”。他说:“我能吃能喝能跑能干,没事。”他还说:“你得当个好官,别给咱袁店河挣骂名。”那人就陪着杨老六吃饺子,还像当小学生来蹭他饭时,眼里汪了泪。临走,写了一副对联送杨老六:百菜还属白菜美,诸肉最是猪肉香。杨老六很喜欢。
杨老六还有喜欢的事,就是秋天里来回转。他不喜欢夏天。夏天得一遍一遍地锄草。他说,草也有命,也得长,不能绝。他说,锄草心疼,能听见草哭,一汪一汪的泪。他到苞谷地头,挥两下锄做个样子,作为一种仪式。他对苞谷们说,“勾勾秧给你搭凉篷,刺脚芽给你挠腿肚,喇叭花给你唱大戏,多美吧你!你就好好长吧啊,娇气了不好。人家长你也长,不能光叫你长不叫人家长。”他说得一本正经——刺脚芽是袁店河方言中对“小蓟”的俗称,叶缘有刺。
杨老六喜欢在秋天里来回转,东岗转到西地,南山转到北洼。他觉得秋天好。秋天啥都结子。黄豆、花生、芝麻,连草都结籽了,先先后后,一茬又一茬,看似不慌不忙,又都紧紧张张。他喜欢闻着这些香味儿,在地里转来转去。秋天的阳光也好,把一切都晒出了香味儿,杨树叶、茄子叶、萝卜、白菜、米布袋草,都有香,浓浓淡淡,深深浅浅,厚厚薄薄,硬硬软软,随处是被阳光浸透的香味儿。这样地闻着,回到棚前,杨老六演讲的兴致就上来了,特别是在星光灿烂或者月光如水的时候,他睡不着,对着一地的菜们——大白菜同志们,大萝卜同志们,咱们开会喽!说啥咧,还说说当年对我好的丽!她真好啊,白又香啊,香又白呀,一掐一股水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啊!人家把啥都给我了,就吃了我几个饺子!就为这,我一辈子都没有娶媳妇,为啥?为她!她好!知道不?想一想,心里就得勁儿,谁都得有个想头啊!
月色朦胧,星光闪烁。萝卜直拔拔地,白菜圆墩墩地,斜看成行儿,正瞅是趟儿,还有席地的芫荽、菠菜们,都做恭听状。有个捣蛋的兔子也被杨老六的目光摁住了,一动不动……杨老六就嘿嘿嘿嘿地笑起来,笑着笑着,有了哭音,就望着远处的苇塘。几十年了,他一直盼望有一双绿光在闪。
大树当梁砍了,小树当柴烧了,咱不成材料,就多活了——杨老六说,大萝卜同志们,大白菜同志们,活着不容易,可咱都得活着,得好好地活着。丽把她的好都给我了,我得记住。我八十二了,不算老,再过两个立冬,再给小孩子们发两年奖,八十四,我就比得上圣人了。你们也好好活着,长大长甜长粗长高,多卖钱,我好多给小孩子们发奖……嘿嘿,今日个吃饺子,我自己和面,盘馅,羊肉大葱的馅。肉是自己放的羊,葱是从地头拔的,味纯香正。我都吃了两碗,两大碗哪,看来我还中!
杨老六在这个立冬多份高兴:下午他卖了好几车萝卜白菜,人家坚持給他高价,否则不收他的萝卜。他高兴,他喝了几两酒。他睡了,好大一会儿,眼角有一滴泪,一滴。
不知道在他的梦里,杨老六见到丽没有?
小 雪
杨志秋是酒嗓,出场前还要来一小口,甚至戏中候场默词,他也小酌些许,不过,漱口而已。
杨志秋喝酒不伤嗓,酒入口,喉咙更舒服,声音更舒畅。也就是,现在听他的录音,高音若天外游云,风流倜傥;低音像花下走泉,水香漫漶——如果用现在的设备录制的话,一定更有韵味和感觉。
杨志秋多喝“袁店黄”,就是到西安、老河口、保定唱戏,他也带上几坛。给他保管酒的是荷香。荷香给他倒酒的时候,尽可能地少。荷香说,少喝点,多了不好。杨志秋不看她的眼睛,用老生的韵白,“嗯吞——”,玩笑般地轻遮了旁人的目光。
一入冬,杨志秋喝酒更多,虽然戏场子少了。
袁店镇处在河道口,北风顺河而下,带哨,雪就舞得扯天幕地。没有戏唱,杨志秋吊嗓子起得更早,捏把子更多一遍功。他说,唱戏没腰没腿,站着都不好看。他的腿功、腰功厉害,一亮相,就得“好”——好!人们巴掌山响。后来他不唱了,就在后台端坐。等荷香上场,半隐“出将”口幕布后,人们一见他站那里了,也喊“好!”
那时候,雪大。那时候,风猛。那时候,袁店镇的老寨墙还没有被“破四旧”,四围八九里长。西寨墙沿河,垛口、城堞绵延,在雪的覆盖下更显巍峨。一早,杨志秋就出了南寨门,右拐,呵呵呵——地打着嗓子,到了西寨墙下,顺着杨树、柳树林子开始叫板,声音高亢,气贯长虹。
杨志秋喜欢带着一把扫帚练功。雪不大,就做手中的马鞭、长枪或者大刀,走着招式;雪大,就一边扫着地上的雪,一边提聚丹田之气,左一推,右一拉,哇哇呀呀哈哈嘿嘿地喊嗓,声音盖住了枝头的鸟鸣,荡落了树梢的积雪。他喜欢一口气一长音,能从第一个垛子口喊到第十个,然后大喝一声,猛地收音、亮相,额头上就汗气腾腾,“舒服啊,呵呵呵呵——呵——呵!”
早上这样,傍晚他也这样。扫着雪去,扫着雪回,一口长音总到第十个垛子口大喝一声……一年又一年,把第十个垛子口上的那块老砖都喊凹进去了!“杨志秋唱戏不用广播,他的气盛!”
说这话的是陈方圆。他在省电视台“梨园春”打擂夺冠时,说了自己的学戏故事,“我得感谢一个老艺术家,杨志秋……杨老师,您是我的好师傅啊!”说着,竟泪流满面,对着镜头……
陈方圆放羊。冬天无草,西寨墙下的沙窝里积散着秋天落下的杨树叶、柳树叶,干得透透的,被雪压着,刚好可以让羊来捡吃。陈方圆带着一把老青盐,看着哪里窝藏的树叶子多,就把几粒青盐疙瘩远远地一抛,羊们闻着盐味就上去了。然后,他就往背风的寨墙根下一靠,免费听杨志秋的戏——杨志秋“走”完了功,喜欢用冰凉的河水洗把脸,然后对着河风唱上一段,《草桥关》《四郎探母》《失空斩》《甘露寺》等等。他好像不大喜欢新戏,至多唱唱《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打虎上山”那一段,“跨林海穿雪原气冲霄汉——”
陈方圆这样偷听戏中也偷学了些戏。杨志秋知道他是个放羊娃子,也不在意。学戏有很多行规,如果偷学,师傅大忌。当年,爱戏的杨志秋偷偷跟着一剧团,跑到了北平,千辛万苦,八年出身,才学得如此这般的做派,身架、脸上、掌中、脚下、眼里、台步,环环有戏,成了台柱子,也叫头牌儿。又为师傅白唱了五年戏,才回到了袁店河……对于陈方圆如此用功,杨志秋一笑,“你娃子还怪精哩,唱着玩吧,别狠用嗓,等你过了倒嗓期,叔教你好好学戏。”
那时候,杨志秋把心劲儿用在了荷香身上。他想教好她几出拿手好戏,要手把手、心对口、口对心地传授。可惜,荷香不想学,或者说是不舍得下功夫,就学了《拜月》、《待月》两个折子戏。她用心学这两折的原因是,和杨志秋同台对戏,分别饰司徒王允和貂婵、张君瑞和崔莺莺。在两折戏中,荷香很投入,她把杨志秋分别当成了“义父”和未来的“丈夫”。特别是后者,年轻的荷香一遍遍怀想,在台上,眼神真真地温暖如春,甚至好几次,趁着近身的时候,她悄悄地耳语杨志秋,“戏罢后,晚上,我等你……”他悄声回应,“你个小姑娘,胡说啥。”或者不语而摇头晃脑地手指着她,点上几点。
杨志秋只在戏中与荷香缠绵悱恻,下台后出了角色,他就一本正经了。面对荷香递上来的“袁店黄”,杨志秋总是视作同事之间的互相照顾,冷淡得有些过。他甚至知道荷香在她的房间里等他,他也不去,硬是把荷香的心冻成袁店河回水窝里的冰。可是,荷香还是把心里当成戏中的“他”去爱去疼,悄悄地,默默地,没人时无语凝噎。
国家开始对戏曲改革了,不让唱老戏了,说“王侯将相”“才子佳人”戏是宣传封建,要唱革命现实主义的戏,要为人民群众和社会主义建设服务。杨志秋的戏就一下子少了,甚至没有他的戏份了,虽然他扮杨子荣、郭建光、洪长青依然光彩照人和夺目,可是,上头不叫他唱了,叫他靠边站。他就收拾戏箱,整理衣帽,坐在后台角落里,喝着一壶温茶——他喝“袁店黄”的特权也取消了——坐着,有些发呆。除非,荷香上场了,他就站起来,隐在台口,看她的步法身段:阿庆嫂,江水英,小常宝,柯湘,韩英,与副团长对戏。
副团长让团长也靠边站了,就有了让谁唱A角的权利。他对荷香的关心超出了大家的忍耐度,就有另一个被冷落的女主角在荷香下场后要喝的茶水里下了东西。可是,杨志秋看得清楚。他嘿嘿一笑,装做不小心,把那茶水碰洒了……此后,荷香就只喝杨志秋为她放好的茶水,直到他死。
人演戏不老,不演戏就老。杨志秋不能登台了,就显出了老,精神恍惚。不过,他还坚持喊嗓、练功,每天早晨和晚上。只是,放羊的陈方圆发现,他的步子不稳健了,声音不高了,也拉不长了。天冷后,有些日子出来得也不按时了,有时,只走出南寨门的位置——南寨门已经被拆了——就又回去了,一声叹息。
陈方圆怕杨志秋出什么问题,就去看他。杨志秋一个人,住在河边的一间水磨房里,八面透风,雪花一跳一飞地就钻进来了,杨志秋咳嗽了好几声,对陈方圆说,“我老了,不行了,太累……”陈方圆说,“叔,没事,好多人都想听您的戏。您还能上台唱戏的,别着急……”
杨志秋摇头不已,“方圆哪,我明白了从北京回来时人家说的话,我会唱死的……”陈方圆再问,杨志秋摆手不语。陈方圆端过来一碗羊肉炖萝卜,看着他慢慢吃下,扶他上床,盖好被褥,走进屋外的飞雪中。
半夜,雪大了,杨志秋醒了,是一个人把他暖醒的。那人香香的光光的白白的热腾腾地拥着他,不说话,一点点地吻他,把他箍得紧紧的……
第二天一早,杨志秋又扛着扫帚沿河喊嗓了。雪很厚。天上下着,他扫着,一边唱,“打马离了西凉界……”“说什么学韩信命丧未央……”“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劝千岁杀字休出口……”句句透出哀伤,有着年深日久、岁月蹉跎且深重的感觉。他倒退着身子,到了第十个垛口的位置,一声“天也——啊——啊——啊——!”地叫白后,鲜血数口,与那白雪相映,触目惊心!
就这样,杨志秋走了。
“那天小雪,雪下得很大,我记得很清。”陈方圆面对记者的镜头说。
记者迟疑了一下,“到底那天下了小雪,还是下了大雪?”
陈方圆不说话,心里嘀咕,“就这样的水平还配当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