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亮
如果,麦子跟你说,窗外的阳光挺好。你不要相信。
如果,麦子跟你说,窗外的阳光实在是好。你可以稍稍相信一点儿,就一点儿。
……
麦子不安分,她可以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也可以突然消失不见,等你四处找寻她不到的时候,她说不定正安静地坐在不远处,晃悠着腿脚,两只眼睛狡黠的、津津有味的、含着紫葡萄神色的天真,像小鸟看虫子似正得意洋洋地看你……你能拿她怎么办?你说。
所以说,除了跟麦子一起快乐,没有别的办法。
臧南就是这样。
臧南跟麦子认识,是在一个音乐会上。臧南坐在麦子旁边,他看到身旁的女孩子止不住泪流满面,且不管不顾地用衣袖子擦泪水,就悄悄递纸巾给她,于是麦子就在臧南的照顾下,擦完了眼泪擦鼻涕,擦完了鼻涕又去擦眼泪……后来麦子请臧南去喝苏打水。
麦子跟臧南说,其实这些曲子,都是为马槽听的。
……
那个寂寞的午后,臧南看着麦子穿过被风吹起的街道,安静的小狐一般蹑足掠过,心头不经意的,仿佛落入了几滴清凉。是初秋了,微雨清寒,而且说来就来,臧南看麦子拐过寂寞的街角,跟着丝丝缕缕想起来一些渐行渐远的心事,他遂用手肘抵住了额。
臧南拿着袖子去擦眼泪,看到麦子正坐在旁边,凝神看他。
臧南吃了一惊,惶乱间,麦子轻柔一笑,问你叫啥,忘记问你名字了。
臧南说,我叫臧南。
返家的路上,臧南知道与麦子竟住一个街区,而且年岁和星座也都一样。站在滴雨的屋檐下,麦子研究着臧南的手纹,说你的掌心,怎么这么多乱纹,你是不是心事很大?臧南透过迷蒙的雨帘,看着南飞的燕子星矢一般地消失不见,摇着头,却叹了一口气。
……
臧南的记忆力很好,爱看书,作文很烂,涂鸦的小说却在报刊上获奖,领取了奖金,麦子就很着急,掰着手指念叨说我想吃冰激凌,我想喝皮蛋瘦肉粥,我想玩……等等,让我再想想,我还想……臧南眼角含一个戏谑的笑容,看着麦子急不可盼地掰手指头。
掰完了手指头,麦子就像愤怒的小猪,蛮横地拉着臧南的手奋勇杀敌地冲入街头,看完这样看那样,逛完这里逛那里,一直到臧南疲累得不想再走路,麦子遂笑嘻嘻地提条件:你请我,喝一杯苏打水吧——是的,每次出门,麦子仅要一杯苏打水。
臧南不明白麦子,为何总要喝一杯苏打水。
其實麦子,也喜爱安静,比如在微雨的黄昏,独自吹一吹心爱的陶笛,或是套件大头衫看一部让自己泪流满面的老影片……但遇见臧南就不同了,她像小妖藏起尾巴似的朝着臧南笑,而且还狡黠地伸出手指捏起臧南的鼻子,笑嘻嘻说找我,是不是因为想我了?
臧南很少找麦子的,就像麦子总来找臧南一样。
找臧南也没什么事儿,无非就是问难解的数学题。臧南的数学自来衰得很模糊,没办法,他只能绞尽脑汁地去分析,去讲解,或是偷偷去问其他的同学……弄明白了,麦子很开心,说为奖励你,我吹陶笛给你听吧。在悠扬的陶笛声中,臧南却总是悄悄地睡着。
偶尔一次,臧南去看宣传栏,发现代表学校参加奥数竞赛的获奖者里面,麦子正吟吟地笑在那里。臧南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去看头顶悠悠飞过的雁群和悄然滴落到头顶上来的黄色的叶子。远远的,有大呼小叫的踢球声传来,臧南就说,臧南,你是个傻瓜!
放学的时候,麦子追上臧南,说臧南,问你个问题。
臧南说:数学题?麦子说嗯。臧南说:你数学那么好,还问我,戏谑我吧?
麦子唇角的笑容凝固一下,但依旧乐呵呵地说:你看到我获奖了是吧?为我开心吗?
臧南说开心,我真的很开心。臧南说完,就冷着脸浑身长刺豪猪一般地走开。
麦子背着书包追上臧南,说还有一件事,其实我的文笔也很棒,但你获了奖,比我获奖还高兴,我要告诉你,我也真的是很开心!麦子说完就走,大踏步的,嘴里还哼着曲儿,像一只骄傲的小白鹅,一蹦一跳的,跑,让臧南想撵也撵不上。
秋风已经很凉了,拐过一个街角,神情寂寥的麦子撞到了围堵的臧南。
臧南一脸坏笑,说麦子,你获了奖,有奖金吗?
臧南掰着手指头念叨:说我想吃冰激凌,我想喝皮蛋瘦肉粥,我想玩……等等,让我再想想,我还想……麦子纠结地捂住自己的小钱包,期期艾艾地恳求:我想要买个头花,我想要买个发卡,我还想买个有小猪图案的日记本,我……我请你喝一杯苏打水行吗?
喝苏打水的时候,臧南问麦子:你为何爱喝苏打水呢?
麦子说:马槽愿意喝呀。
臧南说:哦。
……
这个秋天,许多阴雨,细细密密,如露似雾,不知觉打湿衣襟。街角的木椅上,长出了悄悄的蘑菇,还有一只寂寞的蜗牛伏在上面,蝉声已渐次离去,燕子也消失不见。麦子急冲冲地跑来,又顺着寂静的街道急冲冲跑开,忘记原本,臧南是要等她一起看海。
说好了的,周末一起去看海。
沿着湿漉的街边,臧南拣拾了许多僵蝉。夏日里的歌者,臧南不忍它们身上长出青苔,悄悄寻株樱花树埋掉,轻轻覆土的时候,想起认识麦子的音乐会上,那个泪流满面的麦子,那个喝着苏打水的麦子,说其实这些曲子,是为马槽听的。
湿润的土,把臧南的笑容也一起埋掉了。他想明年的夏,会不会长出更多的蝉?
——它们会唱歌吗?
臧南认真地学习,其实数学题深入进去,挺好玩儿的,觉得好玩有趣了,也就没啥难的了……这是曾经,麦子在喝苏打水的时候,一个嘴角衔着吸管,一个嘴角衔着笑容说的。咦,奇怪,怎么总想着麦子呢?那个古灵、精怪、爱哭爱笑、又喜急冲冲的麦子呢?
对了,麦子急冲冲地跑去哪里了呢?
臧南是撕掉第十二张演算纸的时候,麦子来拍他的窗子。臧南很开心,说麦子,你帮我看看这道题。麦子恹恹地解算了几遍,终是心浮气躁,她胡乱地扔开笔,深深喘息一下说臧南,你陪我出去玩玩吧,我想吃烤鸡翅,想吃辣薯条,想吃炸莲夹……
臧南说:不想喝苏打水吗?
麦子说:不喝!
路边的小小馋猫店,麦子要了许多东西,却吃的不多,跟臧南说着话,却总黯然失神,眼睛瞅着窗外空濛的街道,不知想些什么……臧南没话找话说,麦子也颠三倒四说不起个子鼠丑牛寅虎卯兔来,东拉西扯说到后来,臧南突然问:马槽是谁?
麦子看了一眼臧南,嘴角淡淡地说:马槽是马槽。
再就没有话了。一起去望被雨淋湿的玻璃窗。
玻璃窗上,一张笑脸鸟雀般栖落下来。麦子突然惊跳起来,把凳子都踢翻了,她莽撞的小兽一般尖叫着冲出店去,快活地拉着对方的手,嘴里像飞归的燕子一般叫嚷不休:你怎么才来,你干啥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在站台上等了你好久好久吗……
男生朝臧南招手,说你好,我叫马槽。臧南说:哦,你好。
打完招呼,臧南就低头专心去吃东西,桌子上摆放的东西很多,烤鸡翅、辣薯条、炸莲夹、肉夹馍、奇香凉面、叫花子鸭头、怪味酸辣粉……臧南快乐地把自己想象成一头猪,一边吃一边津津有味对自己说:味道好极了、香极了、妙极了、美味极了!
等臧南抬起脑袋,粗鲁地擦掉嘴边的菜叶,想起去看窗外,麦子和马槽已经消失掉了。臧南拍拍肚子,发现自己撑得走不动了。不远的桌子旁,一个年轻的妈妈吓唬孩子说:宝宝,你看那个大哥哥吃得多吓人啊,你难道要像他一样吃成猪八戒吗?
臧南给孩子一个笑容。孩子立刻哭了。
臧南很开心,他在绿苔遍布的街角,陪流浪大叔聊了会儿霍比特人,去木椅上看了会儿躲在蘑菇下面愣神的蜗牛……不知不觉湿漉漉的夜幕就垂落下来。臧南回到家,坐在灯盏的暖黄里,取出书本来,安静地看。窗外滴水很轻,臧南想来年,在窗下种棵芭蕉吧!
臧南病了,不是淋雨,不是发烧,是撑坏了肚子。
去医院里挂完盐水,看到走廊外面的麦子,正靠在一棵红色的枫树边,瞧着臧南笑。臧南说早来了吗?麦子说刚来。臧南说你来看谁?麦子说看你。臧南说我除了稍微帅一点,还有什么好看的呢?麦子笑呵呵地说:你的帅,比马槽,还差那么一点点……
呵呵,又是马槽。难道不说马槽不行吗?
怎么?麦子很奇怪。
嘘,就到这里吧。臧南轻轻地止住麦子,然后就走了。
臧南走了许久,都没有回头,他知道麦子会站在身后看着他,也许会迷惑,也许会惊讶,也许会伤心……但臧南告诫自己不要回头,不回头就是不回头,没什么理由的。但走到街角的时候,臧南还是忍不住回头。果然,麦子站在远远的枫树边,落寞如红叶。
天下雨了。麦子应该撑把伞的。
臧南气喘吁吁地跑回去,却见到,一个人亦从远处跑来,为麦子头顶上撑起了一把伞。
——是那个名叫马槽的男生。麦子将伞接在手里,却轻轻递给臧南,说你身体不好,还是给你撑着吧。臧南将伞持在手里,虽然头顶一片干爽,心里却滴水成河……
……
臧南一病许多天,像窗外连绵的雨。麦子却不再来。就像以往的消失一样。
直到太阳出来,直到秋阳灿烂,直到最后一行雁群啼鸣着飞越天空……
秋往深里行走,走廊外的红枫也已燃尽了最后一枚叶片,风儿吹来,能够闻得到街边角落秋菊暗绽的馨香了,不知有否蜂儿在飞舞呢?臧南收拾好散落在病床上的书本,悄然别离了医院。其实臧南对医院,一点也不陌生,否则何以掌心会有那么多乱纹呢?
臧南走遍整个街区,也未瞧见麦子;走遍整个校园,依旧未瞧见麦子。
——麦子去哪里了呢?
此时臧南又一个小说发表了,稿费捂在口袋里,仿若一只欲飞的小鸟,他记得往常又会惹得麦子急冲冲掰着手指说我想吃冰激凌,我想喝皮蛋瘦肉粥,我想玩……等等,让我再想想,我还想……想到这里,一抹笑容就鸟雀一般飞跃上臧南的唇角。
臧南手插著衣兜,走过美丽洁净的橱窗,走过苔藓半黄的台阶,走过鸽群麇集的教堂,走过灌木掩映的陵园,走过宽敞喧闹的广场,走过幽静独坐的木椅……后来臧南走到熟悉的饮品店,熟悉地买两杯苏打水,熟悉地面对面放着,熟悉的小羊羔一般喝着。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地方。只是,麦子却已不在。
安静的角落,有个男生拉着一个女生的手,表白说爱她。
女生笑笑,抽回手,说我的爱,在远方。
女生走了。留下多情的男生在兀自悲伤。
那一刻,臧南想笑,和心仪的人相处,珍惜一种喜欢为何不好,何必要早早说爱?爱是一种幸福,一种拥有,但同样,爱也是一种负担……臧南想劝男生喝一杯苏打水,因为苏打水,会中和体内泛滥的酸液,虽然喝着平淡,却是一种体贴安然的保护。
一个人走来,端起杯子,说,是我的吗?——是麦子。
臧南点点头。安静地看麦子。
麦子歪着头,汲着吸管,问臧南:为什么不问我,去了哪里?
臧南说哦,你去哪里了?
麦子吱吱喝完杯中的水,长吁一口气,说我和马槽一起去参加比赛,虽然获了胜,但回头却发现快乐丢失了,再也找寻不到,我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臧南……臧南你说怎么办呢?臧南看着窗外,却低头浅浅地笑:既然这样,我帮你……找回来吧。
麦子说:怎么找?
臧南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发表了一篇小说,手头有点儿稿费……
——打住!麦子赶紧掰着手指念叨说:我刚参加完比赛回来肚子很饿我想吃冰激凌想喝皮蛋瘦肉粥想玩过山车想去骑行……还想还想……哎呀,你个死臧南,我话没说完你跑什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