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华
一个家庭的灾难,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降临了。此前一直十分顽强的惠兰,这天早上,像根衰草似的在寒风中倒下。倒下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别的什么竹呀、树呀倒下时,总要发出一点声响的,惠兰没有。
天,雾蒙蒙的,寒湿气很重,厚厚的云层在空中堆成一座座山,八月遇上倒春寒。惠兰的小女正在伙房做家务,她感觉母亲房里的声音有些不对,连忙赶了进去,母亲像鳞甲一样,缩在床上,嘴唇发紫,牙关紧闭,小女怎么也摇她不醒。
家里乱成一锅粥,上学的、去地里的、割牛草的全回来了。惠兰在儿女们的呼唤声中缓慢地醒来。她灰色的眼光从丈夫身上逐一掃过,惠兰默默地数着,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大呢?老大怎么不在?惠兰问。
丈夫坤明心里紧得不行,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老大出义务工去了。
惠兰说,他上哪里出义务工?
坤明说,他去水库工地了,是大队长突然叫走的。
惠兰说,走了多久了?
坤明说,应该到了。
惠兰又晕过去了。
惠兰大伯找来一个问卦师傅。他的名声一直不错,但他隐藏起来了,要不是惠兰的大伯为人忠厚诚恳,一再保证一定替他保密,他不会出动。
问卦师傅说,你在来我家的路上,碰到了什么?
惠兰大伯想了一下说,遇着个扛锄头的。
问卦师傅沉吟了一下说,之前还遇到过其他什么人吗?
惠兰大伯说,除了扛锄头的,再没有遇见别的人了。说话时,惠兰大伯把藏匿在腋窝下的一只公鸡放下。
问卦师傅说,你别忙着把鸡放下,我问你,你肯定从病人家里出来以后,再没有遇见别的什么了?
惠兰大伯说,肯定没有了。
问卦师傅让惠兰大伯马上回去,他说,你这鸡,我咬不动,拿回去给病人做口汤喝吧!
惠兰大伯抹了一把汗怏怏而回。
与此同时,惠兰的大娘找来一个问身魂的师傅。传说师傅很神,作法时动作奇怪,他平躺在地上,叫人搬来一副大石磨,压在他的胸脯上,把摆在身旁的一碗清水喝下,脖子一扬朝天上喷去,然后开始念念有词。他这是在请天兵天将,天兵天将请到位以后,开始侦察是哪一类鬼缠住了病人。鬼大致分为六类:山峭鬼、岩峭鬼、披毛鬼、惨难鬼、吊颈鬼、伤亡鬼等。一经查实,问身魂的师傅,借助天兵天将神威,把鬼从屋子里赶走,然后给病人画一套符,确保病人逢凶化吉……
路上,问身魂师傅和惠兰大娘絮絮叨叨地说着近些日子以来,村子里发生的一连串大事。问身魂师傅告诉惠兰大娘,谁谁谁被吊死了。谁谁谁被关了起来。谁谁谁家的男人被抓走的当晚,他的妻子就被强奸了……
惠兰的大娘心里乱跳一气,问身魂师傅说的这些,她听到不少,好几件还是她亲眼所见。
问身魂的师傅问惠兰大娘,听说病人的老大被抓走了?
乱说。惠兰大娘说。
问身魂的师傅说,这件事已经传开,说老大不好好养牛,反而搞牛逼,一头大水母牛,被老大活活地搞死了。
谁说的?惠兰大娘大惊,脸已黑得像锅底。事实上,此事她也听说了,只是她不肯相信,世上绝对没有这样的事,老大也绝不会干这样的事。干这样事的,只会是畜生,而不是人。
问身魂的师傅说,抓老大的事,据说已布控好几天了。
惠兰的大娘问,抓我家老大的人,他们事先知道老大要搞牛逼?
问身魂的师傅说,他们就是这样说的。
惠兰的大娘说,他一个十八岁不到的孩子,能搞死头水母牛?我看,水母牛搞死他还差不多。
问身魂的师傅说,私下里人们也这样议论,大家都不相信。
惠兰的大娘说,那他们怎么还把我家老大给抓了?
问身魂的师傅说,你还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有道理可讲吗?
惠兰的大娘说,等会见到病人时,求你千万别在病人面前提起这事。
来到惠兰家门前,无论惠兰大娘怎样催促,问身魂的师傅说什么也不肯进屋了。他在门外站着,一会儿望望屋脊,一会儿望望阳沟什么的。惠兰大娘在他身后突然推了一把,问身魂的师傅前脚进了屋里,马上就缩回来了,而且转身就走。
惠兰大娘追了出来。
问身魂的师傅说,你赶紧请别人去吧!
惠兰的大娘说,为什么还要请别人?
问身魂的师傅说,这屋子被鬼占了,不信你自己看,他屋头的地板、柱头、屏风,哪一处不起青苔了,尤其是碗架底下,青苔一层叠一层……
问身魂的师傅走了以后,来了三个医师。一个黄医师,一个张医师,还有一个苏医师。
黄医师专爆灯火。别人只会在耳朵背上爆几火,在肚皮上爆几火。黄医师爆的是全身灯火。全身灯火有36穴,72穴,108穴,还有360穴。据说,传授黄医师这套灯火的人,是位异人。
张医师主攻放血,专放乌痧血、阳毛痧血、蛇咬血、蜈蚣蛟血、脓胞血等等。无论什么奇症,经他一番放血,十好八九。然而,这天被请来看病的两位医师,看了一番惠兰脸上的气色,一声不吭地都走掉了。
苏医师留了下来,他曾经给惠兰看过病,对惠兰的身体状况有所了解。苏医师呆在病床前,为病人把脉。病人脉息太弱了。但意志没有消退,心智也清晰。
这时,已是下午三点钟了,一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的坤明问,惠兰的病情怎样?
奇怪,真奇怪。苏医师摇摇头说。
奇怪什么?坤明问。
苏医师指着病人说,不知道她是靠什么支撑下来的。
坤明说,你指的是?
她的肠胃里,根本没有任何东西了哇。
她总吃不下东西。坤明说。
苏医师命赶快烧开水,给注射器消毒,他要给病人输液。随后,从药筐里抓了几味中药出来,叫赶快煎上。针头消毒以后,苏医师连忙给病人注射。怎么也找不着血管,一连戳了好几针,戳得病人满手是血,仍然无法找到血管。苏医师大汗淋漓。坤明也不忍再看下去了。最终苏医师还是将针头插进去了。液体一滴滴地流入病体,苏医师静静地观察了一会,病人没有什么异常反应,这才进伙房吃午饭。
苏医师又说了声怪,太怪了,她是靠什么支撑下来的呢?
坤明说,她还天天出工呢,今天早上还说要去扯黄豆草。
苏医师说,应当让她早看医师呀。
一番话,说得坤明既心痛,又委屈难过,他说,我犟不过她呀!
苏医师说,她好强的性格,我也知道。
饭后,继续点滴,苏医师又为病人把了会脉,说脉象还是不稳,一会儿隐伏不现,一会儿狂奔乱跳。
离天黑还早,可天已经黑下来了,从窗口望去,天空中乌云成山,仿佛塌下来一般。
苏医师说,七八月天,怎会这样阴冷?
坤明赶快找来了一件衣服给苏医师披上。
病人醒过来了,她问,什么时候了?
下午五点多。
病人不信。
苏医师说,大嫂,真是五点多。
病人说,五点钟天就黑了?
坤明把桌子上的煤油拨亮后移近惠兰。
惠兰抓住坤明的手说,我怕。
不怕。坤明说,有我在,我们都在,不怕。
惠兰说,天太黑了,而且好冷。
惠兰身上已经盖了一床棉被,这时,坤明又拿来一床被子给惠兰盖上,惠兰还是喊冷。
坤明将手伸进被子,摸摸惠兰身子,她的身子并不冷。
惠兰说,我好冷。
苏医师也伸手探了探,然后又摸了摸病人额头,额头热得烫人,苏医师眉头深锁。
惠兰说,我心冷,身子冷,什么地方都冷。
坤明回头问苏医师,难道她犯的是打摆子病(疟疾)?
这话好像提醒了苏医师,于是,苏医师给病人吃下一粒打摆子药,惠兰反而抖得更加厉害,而且胡言乱语起来,被子也被她踢开了。坤明给她盖上,又踢开了。
坤明问,是不是刚才那药?
苏医师说,你怀疑下错了药?
坤明说,是。
苏医师说,按说她这病,是因胃寒而起,可我下胃寒药,转眼间,胃又热了,实在让人弄不清楚原因……
坤明将油灯拨亮,移近病人。苏医师一面翻看病人眼皮,一面让病人张嘴,病人舌苔极黄,而且极厚,病情相当严重。
惠兰的脸色不知怎地突然红润起来,说,苏医师,有劳你了。
苏医师说,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惠兰说,刚才我觉得有很多东西在我身上打架。
苏医师说,在你身上打架的是病毒强盗,强盗被药物制服,所以你就好多了。
惠兰吃了一剂定心丸,又沉沉地睡过去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才醒来。
惠兰感觉屋子里黑漆漆的。她忍不住直打寒噤,说,好冷啊,冷到骨头里去了,坤明,你再帮我加盖床被子好吗?
坤明说,你已经盖了两床了。
惠兰说,我好害怕。
别怕。坤明把身子靠紧惠兰,用体温暖和她。
你们都要离开我的,惠兰说。
坤明说,不准说傻话。
惠兰说,老大怎么还不回来,他究竟上哪去了?
坤明说,上西山水库出义务工去了。
惠兰说,我怎么从没听说有这样一个水库?
坤明说,那是公社搞的。
惠兰说,我很想见老大。
想法给他带封信去。坤明说。
什么时候了?惠兰问。
坤明说,早上七点。
惠兰说,我什么都看不见。
坤明叫小女赶快把灯点亮。小女站在床前,腊黄着脸,这是营养不良。
惠兰伸手抓住小女的手说,你饿了吗?小女说,我饿。
惠兰说,我也有点饿了。
听惠兰说饿了,坤明很高兴,说,你想吃点什么?
买得到猪肉吗?惠兰问。惠兰感觉心里寡寡的,胃里一点油水也没有了。
上哪里去弄些猪肉回来?坤明被难住了。生产队大队没有卖,公社的副食商店也许有,但那是要肉票的,再说十天半月才杀一次猪,就算去也不定买得着哇。坤明只得撒谎说,苏医师交代过,你这病,不能吃油腻的东西。
惠兰说,这我知道。你去给我煮点白稀饭,饭里加点盐。
坤明吩咐小女守候着母亲,自己给病人煮稀饭,坤明一边煮,一面抹眼睛。他望着家徒四壁的屋子,想想这酸楚的家境,眼泪又潸潸地来了。稀饭煮好了,坤明在饭里撒了点鹽,然后把稀饭端进房间,坐上床沿,一汤匙一汤匙地喂惠兰吃饭。惠兰吃得很吃力,坤明的泪又来了。
进了些食,惠兰挣扎着和丈夫说话,她说,你饿着牛犊了没有?没有,坤明说。
红薯、黄豆草好高了吧?惠兰说。我打夜工去扯。坤明说。
夜晚哪里看得清楚,别把豆苗当草扯去了。
我打火把去。
人家会说你放火烧山的。
坤明说,我在自家地里干活,不怕吧?
停了会,惠兰又问,山下为何闹哄哄的,好像打仗一样。
坤明说,大队部正在开斗争会。坤明说到斗争会时,心里怦怦乱跳,他感到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的老大被抓到县里去了,也不知是死是活,一点消息也没有。
房间里的灯火一闪闪的。坤明见惠兰睡着了,匆忙吃了几口饭,就出工去了。昨天耽搁一天了,再不能耽搁了。
全生产队男劳力集中上山砍枞树。一到山上,坤明就感觉气氛不对,生产队长的脸拉得老长,就像马脸一样。而政治队长、民兵营长见到他时,则满脸堆笑。坤明连打了几个寒噤,坤明害怕这样的笑。如果他们对他黑着脸还好,那是本来的颜色,他们一笑,就有事情要发生了。
天十分阴沉,吹着寒风,细雨纷飞,身子打湿了,骨头也打湿了。砍树时,坤明的手老是打滑,吐了好几泡口水滋润掌心,斧头把抓牢了,斧头却突然离开把手,往前方飞去,落在离政治队长两步之遥的地方。坤明吓坏了,政治队长看了一眼砍入泥地的斧头,朝坤明微微地笑了笑。
坤明的神智吓麻了,身体也吓麻掉了。果然,在晚上的批斗会上,政治队长不再笑了,那张原本比鸡冠还红的脸,更红了,连眼珠子都红了。政治队长声泪俱下地诉说自己如何从坤明的斧头下死里逃生。
坤明像摊烂泥似的坐在地上,申辩斧头脱手,是因为长时间没用的缘故,自己绝没有半点杀人之心,拿天给他做胆他也不敢。坤明的申辩声,如同蚊子的声音一样,几乎没有人能听见。
最关键的时刻,生产队长站出来了,如果不是他,绳索已经套在坤明的脖子上了。生产队长说,这个会议是安排生产的,怎么弄出杀人案来了?他坤明要是敢杀人,我赵姓就不要了。再说,他儿子老大已经不在家了,再把坤明也抓走,他的家还要不要了?他老婆惠兰还躺在床上呢。
政治队长说,阶级敌人报复我的死罪可以免除,但是活罪难饶。我问你坤明,你是怎么教育老大的,怎么让他去搞牛逼,牛逼是牛搞的,不是人搞的。他怎么把牛的权利给霸占了?但他还不满足,最后把被他奸污的水母牛推下山摔死了,他这是毁尸灭迹,是对无产阶级革命大生产的疯狂报复。
坤明被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他无话可说,因为他根本不相信老大会干出这种事。
生产队长又对此提出质疑,他目光炯炯地冲坤明说,我就奇怪了,你老大那么聪明,什么不懂得做?既会打背篓箩筐,又会打谷垫篮子,还会制作竹椅,箱子。我最弄不懂的是,我们生产队好多姑娘,明里暗里追他的人不少,他怎么就想着去搞牛逼了?这不扯鸡巴蛋嘛?他昏了头了吗?再说了,水母牛那么高大,屁股肥肥翘翘的,老大是怎么爬上水母牛背上去的,坤明你给我说说,是不是你这做父亲的给他当帮凶,他沿着你的梯子往上爬?还有,我只听说历史上有个薛敖朝胯下那条东西很长,长到可以当腰带用,难道你老大是薛敖朝转世不成?否则,他怎么够得上和牛发生关系?
本来火药味极浓的会场,顿时变得群情兴奋,许多社员因此笑断肠子。
政治队长和民兵队长恨得牙痒痒。因为生产队长有个儿子在部队,所以,他们拿他无可奈何。
会议一直开到凌晨一点,散会以后,坤明向生产队长投去感激的一眼。生产队长仍然满脸愁容。他知道这事没完。
坤明也没有直接回家,他从路旁的牛栏上扯下一片干木皮,点燃了,进玉米地里去了。他去捉蚂蚱,惠兰爱吃蚂蚱,因为天冷,蚂蚱们都傻傻的,趴在玉米杆上一动不动,坤明捉了满满一裤管蚂蚱。坤明开心地笑了。他想,惠兰还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呢。
然而,屋子里又哭开了,惠兰又晕死过去了。坤明跑到床前,大声喊着惠兰,惠兰在遥远的世界里,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喊她,她想挣脱回来,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坤明没有放弃努力,仍然不住地呼喊。苏医师被请来了,同时还带来了一瓶桐油。苏医师问,不是好些了么,怎么突然又犯了,你们是不是给她吃错了东西?
坤明眼睛停在孩子们身上,孩子的神色告诉他,他们没东西给母亲吃。
坤明说,你母亲没吃夜饭吗?
孩子们点头说是的。
小女儿说,母亲说,她想吃蚂蚱。
坤明问,她还说了什么?
她问我们的大哥哪去了。
苏医师让坤明给他照明,他给病人注射,接着又是捡药熬药。这次抢救,一直忙到第二天八点,惠兰终于醒了过来。
惠兰问,我在哪里?
坤明说,在自己的家里呀。
惠蘭说,天亮了吗?
坤明说,早上八点多了。
惠兰说,天怎么还这样黑?
坤明连忙把自己的身子从窗口移开。
惠兰说,我还是看不见。
坤明把灯火点燃,亮亮地照着惠兰,惠兰稍许安静了。
苏医师从头到尾又给病人复查了一遍,让病人把药喝了,然后匆匆离去。
惠兰抓住坤明的手说,我好难过,心里好像火烧。
坤明给她揉胸、揉背,问她哪痛?
惠兰说,全身都痛。
主要痛哪?
惠兰指着心说,这里面像针扎。
坤明见惠兰难过,自己也难过,他不知道惠兰胸腔里哪个零件出毛病了,他安慰她,说你的身体没什么大事,只要咬牙坚持,肯定会好起来的。
惠兰说,我也想呀。
坤明说,我去做饭给你吃?
惠兰说,好。
坤明说,昨晚我捉了好多油蚂蚱。
惠兰说,我正想吃呢。
小女在房间里看护母亲,坤明做饭去了。坤明把水烧开,把蚂蚱放进开水里烫一小会,然后去掉头、屎、翅之类,洗净,架上锅头,把蚂蚱炒得香喷喷的。惠兰好远就闻着香味了。
坤明一汤匙一汤匙地喂惠兰吃,惠兰吃得很香。坤明说,你多吃点。
惠兰说,我一定多吃。
这顿饭,惠兰大约吃去了一两米,吃去十来只肥硕的油蚂蚱,然后倒在坤明的怀里睡去。坤明细细地抚摸着惠兰的头发,惠兰发出轻微的鼾声。坤明确信惠兰熟睡以后,将她轻轻地放平睡好,出门去做事去了。收工回来,惠兰精神不错,坤明做好饭菜,惠兰照样吃得挺香。喂着,喂着,瞌睡就像山一样压来,坤明睡着了。惠兰也跟着睡了。晚上,惠兰哼了几次,坤明起来喂了一次药,喂了两次茶水,拨了三次灯火,不让灯火熄灭。
隔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坤明轻轻地起来,正想出门,谁知惠兰也醒来了。
惠兰说,你回来快点。
坤明说,我叫小女给你做吃的,你饿了就先吃。
惠兰说,我等你回来一起吃,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吃东西了。坤明说,好,你等我。
坤明到了山上,突然听见路旁边的小溪里有蛤蟆叫,是油蛤蟆的声音。惠兰太虚弱了,正好给她补补身子。坤明悄悄地往蛤蟆欢叫的地方走去,上天恩锡,让坤明捉住了那只约一斤重的油蛤蟆,坤明高兴得连牛草都不割了。
然而,惠兰又不行了。她侧着身子,脸朝向窗口。双唇紧闭。自从犯病以来,她总是这副姿势。坤明帮她纠正过,只要人一离开,她又侧向窗口。被紧急请来的苏医师对坤明说,你恐怕也知道,我这人素来不装神弄鬼,既不怕鬼,更不相信有鬼。但是,我觉得惠兰大嫂这病,太奇怪了,好像真的有鬼魂附身了。
坤明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苏医师说,身体上的病,我反复查过,她主要犯的是胃病,胃虚,胃火,胃寒,胃燥,胃肿。我给她下的全是中性药,不猛,主在调理,猛她受不了。苏医师说这番话时,神色很紧张。
坤明说,你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吗?
苏医师说,我们地方,向来有一种说法,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坤明说,什么说法?
苏医师说,惠兰大嫂的病情反复,一般发生在什么时候?坤明说,人离开以后。
苏医师说,有没有听她时常喊冷,说冷进骨头里去了。坤明说,有。
苏医师说,有没有听到她喊怕?坤明说,是的。
苏医师说,怕什么?怕黑,她老是说怕黑,夜里喊黑,大白天也喊黑。坤明说,正是这样。
苏医师竭力屏住呼吸,想说句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坤明说,是不是屋子里太阴冷,太潮湿了?
苏医师说,我发现,只要你把桐油灯拨得亮亮的,放在她能看见的地方,她就精神了?
坤明说,对。
蘇医师说,白天也是这样?
坤明说,对呀,对呀。
苏医师说,我建议你制作一盏不怕风吹雨淋的风灯,挂在惠兰大嫂可以望见的檐口上。白天黑夜点着,不能熄灭,而且必需用桐油。
坤明说,为什么一定要用桐油?
苏医师说,这叫天灯,或叫神灯,可驱邪避魔,而且只有桐油才能做到。
一盏桐油灯挂在了房间外面的檐口上,惠兰睡在床上,面朝着窗口,正好看见那盏灯。惠兰看见灯,就像看见太阳,几天下来,惠兰病情和精神果然好了许多。一直泰山压顶、连气都喘不过来的坤明,终于松了口气。
坤明把稀饭熬得香香的。油蛤蟆蒸得更是香气扑鼻,一顿下来,惠兰吃去二两肉,中午吃了,晚上接着吃。吃了这只,坤明想法又去捉一只……
那几天,一有空,惠兰就和坤明不停地说话。她说,你还记得我们结婚那晚的事情没有?
坤明问哪件事?
惠兰说,那晚闹洞房,我俩过独木桥时,因为凳子太窄,而你又像座小山一样,站在凳子中央,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凳子这头走到那头,只有你抱起我才能完成。闹洞房的人,欢声雷动地嚷着要你抱住我,没办法,你只好把我抱住。谁知有人从中捣乱,猛烈摇晃凳子,你站立不稳,一脚踩空,我俩四仰八叉倒在地下。
坤明说,那时你才十七岁呀。
惠兰说,这样的时刻,永远也回不来了。
坤明说,这是自然规律,谁也没办法。
惠兰说,好在孩子们听话。
坤明说,是呢。
惠兰说,我们最对不起的是老大,他书读得少,为了这个家把他给耽误了。其他孩子,我们不能再耽误了,一定想法子让他们多读点书,我们不能重男轻女,分财产时,更要公平。
坤明说,一切按你说的,好吗?
惠兰说,老大有消息了吗?
说到老大,坤明的心,就像被深深地扎了一锥子。但他不能说出实情,而是谎称老大来信了。
惠兰高兴地说,真的吗?
坤明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封他自己写的信来,他把皱皱巴巴的信纸铺开,读了起来: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你们好吗?我到水库工地好些日子了,因为通信不方便,所以没法子给你们写信,请原谅。我在这里很好,人多,出工收工和生产队一样,吃的也是白米饭,不劳你们挂念。我只是有些担心母亲,希望母亲多加注意身体,走时太忙,没来得及向她道别,很是对不起……
惠兰早已泪流满面,她说,坤明,你赶快写封信给老大。
好!坤明说,我马上就写。
惠兰的脸色红润起来。
此后的几天,惠兰的病情日渐好转。这天,坤明早早地出门割了牛草回来,惠兰问,红薯草、黄豆草你扯了没有?坤明说,扯了。你的身体呢?说着,惠兰伸手摸摸坤明的后背,说,你瘦多了,对不起。
坤明说,夫妻间快别说这样的话。
惠兰说,儿女们能干的事,多让他们干点,知道吗?
坤明说,儿女们骨头还嫩,累他们的时间还很长。
听话,惠兰说,只要不是压垮身子骨的事,让他们多做点不要紧的。记着,你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你不能倒下的,你要是倒下了,这个家也跟着倒下了。
坤明说,你不要太操劳了,注意多吃些东西,好好治病。
惠兰说,我已经好了大半了,我得赶快出去找猪菜,熬顿好潲给猪吃,我老听猪饿得嗷嗷叫,它们都成猴精了吧?
坤明说,就再让它猴精两天吧。
惠兰笑了,说,亏你说这样的话。
吃了早饭,坤明安排好家里的事,又出去了。家里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他去找苏医师,苏医师答应借点钱给他。苏医师正好在家里,他问过病人的情况后,二话没说,就把钱借给了坤明。坤明千谢万谢后说,我打算明天去公社一趟。苏医师问,你去公社干什么?坤明说,买桐油,桐油快用完了。
苏医师说,那现在就去呀。
坤明说,今天生产队不批假。
苏医师朝坤明挥手说,你去吧,好好照顾大嫂。
没想到晚上出大事了。先是苏医师不知为何被几个武装民兵押走了。随后被押走的还有问卦师和问身魂师傅,以及惠兰的大爷和大娘。挨近傍晚的时候,坤明也被绑到了大队部批斗现场。批斗坤明的是政治队长,他要坤明交代前几天晚上,他上玉米地里干什么去了?
坤明说我去捉蚂蚱,我老婆想吃蚂蚱。政治队长说,别的地方没有蚂蚱吗?坤明说别的地方没有玉米地里多。政治队长说,你是去招徕蚂蚱吗,你不是,你是去偷玉米。你偷走一园子玉米。
坤明大呼冤枉,他说,天地良心,别说偷,我要是动一丝偷的念头,你打死我,也不冤枉。
坤明被吊了起来。
坤明还是喊冤枉。
生产队长望了政治队长一眼。意思是说,这样做不好吧?
政治队长恶狠狠地盯着空中的坤明说,好好好,就依你说的,偷玉米另有其人,那么这案子就交由你来办,你去把偷盗玉米的人给我查出来吧。
你让我查?被放回地面的坤明傻了。
政治队长说,你查不出是吧,那就好好地给我在这反省。
晚上,坤明被扣留在大队办公室里。门外两个武装民兵看守着。空空荡荡的屋子,没有蚊帐,也没有驱蚊器。长脚蚊肆虐无忌,一夜工夫,坤明手脸脚肚,被咬成蜂窝。第二天,天还没亮,政治队长就像山一样,黑黝黝地立在坤明眼前。
想了一夜也无计脱身的坤明,他想,今天,我一定要上公社给惠兰买桐油,檐口的油灯没有油了呀。
政治队长说,坤明,你今天上我牛栏挖粪。
坤明能说什么呢,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服从,对抗会落下什么结果,他不敢想象。
好大一栏牛粪堆,政治队长要坤明半天挖完。坤明知道无法挖完,还不得不加劲。四个小时过去了,牛粪没挖掉一半。天上细雨纷飞,身上大汗如流,两水相浇,坤明像个水人。看守他的人都累了,进屋找吃的去了。这时已是上午十点,看守他的人做梦也没想到,他的转身进屋,坤明已不见了。
坤明豁出去了,他顾不了其他了,他拼命地往公社方向跑。一边跑,一边掐算,买桐油要多少时间,来回一百里路,最快要多少时间。檐口的上灯还能亮到我回家吗?
人们看到,一个疯子一般的人在山路上狂奔。山水,村寨,人家一晃而过。坤明比预计的时间还早到公社十分钟。买桐油,吃饭,找熟人打听老大的确切下落,用去二十分钟,坤明立马往回奔跑。
坤明一夜未归,白天又一天没见踪影,一家人都急疯了,惠兰更是几次昏倒几次醒来。要不是有人告诉惠兰,坤明上公社买桐油去了,惠兰知道,她扛不过去了。她眼睁睁地望着窗外那盏灯火,盼着坤明回来。她不时地问孩子,你们的父亲呢,他回来了吗?他不会出什么事吧?她的话音落在临近傍晚时刻就出事了,两个扛枪的人上她家来了。他们是冲着那盏挂在檐口上的灯来的。其实,那灯已经没有油了,灯火忽隐忽灭,这时的坤明还在十里之外。坤明已经跑得口吐白沫,仍然不敢停下步子。
上惠兰家来的两个荷枪实弹、气势汹汹的武装民兵,他们手里端着长长的竹竿,往檐口那盏油灯捣去。孩子们不敢阻拦,更不敢报告母亲。惠兰听见廊檐上出现非同寻常的动静,随即,她的世界黑暗下来,惠兰大声喊叫她的老二老三,说天黑了吗?你们的父亲呢?
坤明离家只有二十分钟路程了。坤明在七点五十五分可以赶到家,比原计划又节省十分钟。他全身上下被汗水浇透了。他出现在家门口时,檐口那盏油灯已被砸烂在一旁,像一只淹死的小鸡。坤明十分震惊,知道大事不妙,他冲进屋子,迎接他的是儿女的泪水和哭声。儿女们告诉坤明,有人前来把他们家的灯砸了,他们一边砸,一边嚷嚷说,我让你点天灯,让你引导蒋介石飞机前来反攻大陆……灯砸掉以后,他们又大声嚷嚷,你们家老大搞牛逼,把一头大水母牛搞死了,现正蹲监狱呢!
儿女们说,母亲是在灯灭后去世的。
父亲眼泪潸潸地问,你们母亲还说了什么吗?
她说她的天黑了,然后就死了。
坤明扑在惠兰渐渐发硬的身体上。
舍命买回的桐油撒了一地,汪汪地四处漫溢。
坤明在阴雨迷蒙的秋夜里将惠兰埋了。他望了一眼天空,阴雨还在纷纷扬扬地下,他铁了心,要带领他的儿女們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