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丽丽
澳州的阳光,很洁净地洒在他身上,但他觉得似万道光芒,针扎一般刺在他的身上。
他的同学因为一项外贸生意来澳州,携来一张母亲的照片,老人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矮小而孱弱的身躯佝偻着,灰白的发随风飘起,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像是等待什么,双手交叠在褐色的拐杖上,似乎整个身体的重心,都压上面,旧衣衫是那样宽大,阳光似乎轻轻晃动在树叶间,地下一片斑驳……
清澈的阳光下,他眼睛里有了亮晶晶的东西。
他的喉头在嚅动。
他的双肩剧烈地抖动着……
他已十年没见到母亲了,十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年。
他向公司老总,一位严谨的英国人请了假,他要回国,回到阔别太久梦里的故乡。
下了飞机,坐火车,下了火车,坐汽车,当他站在小时生活过的村庄前,一切变得那般陌生了。村头的桥没有了,低矮的房子没有了,老皂角树没有了,挺拔的白杨树钉子般布满村前村后,村上的年轻人,以陌生的眼神打量着他,像看待一个外乡人,村上的老人,他依稀认得,他叫大伯、大婶,但他们用疑惑的神色打量着他,愣在那里。他说出自己的小名,地瓜,老人们的神色激动起来,地瓜,你竟然还活着!快回家吧,你娘都快哭瞎了眼,你爹在去年去世的,走时,一直喊着你的名字。
他泪眼朦胧,愧疚地低下头,继而眼里下起了一场大雨。
村上人都说:地瓜一定不在世上了,要不然那么多年,也没个音信!他的母亲常流着泪对天祷告,说,真不该送他去读书,留在身边日子清苦也是甜的。
大学毕业后,他一直找不到好的工作,仅能勉强解决自己的温饱,他觉得这样下去对不住家人,背债供他读大学,他一定要荣华富贵,把母亲接到城里。那時,过春节他还回家,买一些当地便宜的特产,父亲母亲却乐得逢人便说,地瓜有出息了,地瓜是城里人了。
读大学时,他英语较好。后来当他得知他当老师的同学林经亲戚介绍去了澳洲时,他羡慕不已,他和林关系很铁的。后来,他凭着同学林的介绍,也随着去了澳州,他没有告诉家人,怕他们担心。
起初,在澳州他做中文家教,有时打工洗刷碗筷,有时帮人做司机,所有的人生理想一直压抑在心里,生存第一,他也就一直没和家人联系,因那时家里没有电话,写信,村子偏僻很难收到。他不停地换着工作,后来和别人一起开了家中国餐馆,但一直恹恹的,他的生活一直茂盛不起来,像河沟边低矮的灌木。
后来他改学电子专业,应聘到一家英国人开的公司做职员,这样一晃竟是十年。他一直平淡着,荣华像美丽的女子,总与他擦肩而过,改变的唯有他的国籍,中国换作了澳大利亚。期间,他同一个丹麦女子谈过一场恋爱,最后也是无疾而终,如今四十了,仍孓然一身。自卑的心,让他把自己隐藏起来,好像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
在家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才举手敲门,门就开了,他推门进去,母亲正坐在低矮的凳子上,剥着玉米,眼睛有些昏花。他叫了声娘,跪在母亲面前,母亲揉了揉混浊的双眼,呆在那儿,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抱着瘦小的母亲,哭得很伤心。
母亲喜极而泣,忽然间,母亲的眼神变成了春阳下闪着粼粼波光的溪水,盛放着惊喜、欢欣与疼爱,老人未责怪儿子这些年的杳无音信,母亲干瘪的嘴唇激动地在发颤,说:儿子,你平平安安回来就好,你要知道做娘的,不要你什么。
说完,母亲在院子里,对着苍天,拜了又拜。他的眼神幽幽的。
他是我同事的表哥,同事说,表哥初来时讲起汉语,有些生疏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