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亮
二大爷个头不高,是个普通的老农民,要说有什么特点,就是比较乐呵。
我爱朝二大爷跟前凑,听他拉闲篇儿。比如玉米棒,二大爷说玉米粒长得都是双行,因此也叫“傍儿”。我找一堆玉米棒挨个去数,果真全是双,没有单行。
从这一点上,我一直觉得二大爷挺有文化的。
二大爷话不多。有时跟他打招呼,他也不放声,感觉是耳朵不好使。也的确是这样,到了饭口上,去地里喊他,第一声他应着,再喊,他就听不见了,直到把手头活干完。
二妈常骂二大爷耳朵聋!
我爸在外头教学。农忙的季节,地里只有我妈忙活。趁歇晌的工夫,二大爷就来帮着干会儿,有时候帮我妈推小车,走到疃头上就不推了,放下让给我妈去推。我妈喊:“二哥,家去喝水。”二大爷此时又听不见了,转身顾自擦着汗水走了。
我也说二大爷耳聋。我妈就把巴掌抽到我屁股上。
我妈常念叨,将来忘了谁,也不能忘记你二大爷!我知道,我不会忘记。我们全家都惦记着二大爷的好儿。我爸放假回来,请二大爷来家里喝酒。我爸喝白的,二大爷喝红的。二大爷喝了一口说:“咦?”又喝了一口说:“咦?”第三口咕咚干了说:“怎么齁咸?”
我爸找我妈。我妈骂我爸:“酱油瓶子你分不清啊?”
事后我爸妈想起来就笑:这个二哥啊,真太实在了。
再后来我家农转非,我爸把我们的户口都带出来了,搬到所在学校的公房去住。临走时,二大爷来我家里,坐炕沿上啷当着腿,看电视。还是话不多,我跟他说,他应着。我爸跟他说,他应着。我妈跟他说,他也应着。再问,他恍然说:“说啥了?”
二大爷的耳朵又不好使了。走出胡同,我爸喊:“二哥,回去吧。”二大爷没听见。走到疃头上,我妈喊:“二哥,别送了。”二大爷还是没听见。走过疃前那条小石桥了,我大声喊:“二大爷,我以后还会回来看你的!”二大爷听见了,他哎哎答应着,朝我们挥手……
以后回来看你,说着容易,其实做起来,也不那么容易。除非是逢年过节。
逢年过节回去,总是去二大爷家转转。一年一年的,总觉得二大爷没变样儿。
可一年一年的,二大爷还是变老了,上了岁数了。
变老了、上了岁数的二大爷,还是不闲着,今儿帮着大儿子去种地,明儿帮着小儿子去摆弄大棚。儿子们不让他动手,不让他干活。二大爷就去捡破烂儿卖点闲钱。
我的堂哥们说:“爸,我们又不缺你钱花,你干啥这是?”
二大爷就说:“我一不偷二不抢,难道给你们丢脸了吗?”
我的堂哥们说不是这个理儿。
我二大爷就不言声,回头该捡破烂还是捡破烂卖。
堂哥们生气地跟我说:你以为你二大爷聋吗?其实一点也不聋,他是装聋!
我听了,只能笑。我能说什么呢?
前段时间堂哥来电话,说二大爷走路不太灵便,说话也吐字不清,成天迷迷瞪瞪的。
我听了急忙让二大爷来医院检查。
二大爷看样子是真聋了,医生问诊的时候,二大爷嘴里急得直呜噜,就是说不成句,瞪着眼睛看上去像个委屈的孩子。检查结果是“硬膜下血肿”,当下就办手续进了手术室。
手术很顺利,从手术室一出来,二大爷说话就清楚了:“哎哟,挺疼的。”
我们听了又心疼又觉得高兴。
我告诉了我爸我妈好消息,老两口急忙来医院探望,我妈见着就哭了。我二大爷说:“哭什么呢,我又没死。”然后掉开脸跟我爸说话,话一吐口二大爷先掉了泪儿……
过了几天,二大爷撤掉头上的引流管,就能下地自由活动了。
问他当初怎么受的伤,他说在家里晒豆子,不小心滑了一跤,当时没覺得有事……
正说着话儿,邻床也住来个老头,二大爷问人家:“你是哪的?”
老头说:“我属虎啊!”
二大爷听了点头说:“哦,别上火啊!”
转过头,二大爷叹口气说:“这老头耳朵聋得不轻,我问他是哪的,他说不清楚啊!唉,搞不好也跟我一样,不小心跌了一跤,把脑袋给跌糊涂了……”
回家的路上,我爸叹息说,想当年,你二大爷要是不回农村……
我问怎么回事?我爸说:两千多人的国营盐场,你二大爷管着……
我爸又说,过去的人,谁身上没有个传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