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余书林,笔名愚拙。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电影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潜江市作协副主席。曾在《短篇小说》发表小说《荷花》《借宿》等。
1
月桂把犁扛上肩膀的当口,似刀刃的犁铧,逼到了她只有一件衬衣隔着的腰间。
女人的腰是最金贵的。俗话说:“男人的头,女人的腰,只准看,不准捞。”
这犁铧逼向月桂的腰里时,极像剖鱼人手中的刀刃猛地逼向鱼腹那样。月桂终归没有躲开犁铧——她根本没躲,而是自己把那犁铧送上腰间的。不过,犁铧的边锋不如刀刃锋利,并没像剖鱼刀那样给她的腰间剖开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但,她腰间的肌肤,还是像刀刃剖向鱼腹那样,被刃得向内收缩似女人乳沟那样的一道肌沟来。那犁铧的边锋躺在月桂那腰间的“肌沟”里,如人体投进沙发海绵里那般。犁铧虽然没把月桂的腰肌剖开,但把月桂的眼泪刃得像晶莹剔透的珍珠项链散了串那样,一颗紧接一颗地往下掉。
月桂是不愿意让丈夫出去打工的。但是,两个人在家里种那几亩死地,就算是整出花来,也收不了几个钱。她也知道,尽管家里只那几亩地,靠一个女人也是难得侍候好的。但是,女儿已上高中,房子还是上世纪80年代她公婆盖的。与村里搬进新农村的那些人家新颖别致的楼房比起来,显得格外寒酸和苍凉。他俩现在要是还不醒“瞌睡”,吃些苦头,挣几个钱装在腰里,要用钱的时候,定然是黑天无路。
水生拖着一把锄头出门,拄在门前,锁门时,“打野”的眼神,看到了隔壁扛着犁出门的月桂。水生心里一惊一乍——女人怎么能干这种男人都不愿意干的粗重活路呢!
耕田的人,要光着脚丫,一只手掌握犁尾巴,另一只手还得拖着一根鞭杆——不时用来催牛、撅除那些裹着犁铧的杂草。犁地一天到晚跟着那个哑巴畜牲跑个不停。泥地里还躲藏着一些历史悠久的文物——螺蛳蚌蛤殼。弄得不好,它们会露出狰狞,冷不防地划破耕田人的腿脚。
水生想着这些,对月桂莫名地产生了怜香惜玉之情。水生本想对月桂说:“我和你换工吧。”水生这时是到棉花地里锄草去的,恰好这是女人干的活路。这话,水生没有说出口。水生的内心不“肮脏”。他觉得与女人换工,有“讨好”女人之嫌。
在外人眼里,水生与生俱来有“怜爱”女人之心。他是“怕老婆”那种类型的男人。家里该女人做的烧火理灶、洗衣、扫地,他都做。
水生的老婆之所以出去打工,除了不愿意种地,也不愿意做那些家庭琐事。他的女人说:“出去打工,赚两个钱了,可以到处去看风景,满世界地疯。”
2
水生和月桂是一个即将消失的村庄里的两户民居里的留守人员。
这两户民居坐北朝南,平房,青砖黑瓦。这些砖瓦,已老朽如女人香消玉殒。屋后,树木却葱茏,参差如山峦。
倘黄昏从远处眺望这里,这两户民居极像堆放在“山脚”下的两个柴草垛。
月桂住东家,水生住西家,两人差不多的年纪。
两家之间,隔着一块二十来步宽的空宅基地。这宅基地上种着砖头、瓦块。它们的缝隙间,生长着各种名堂的野草野花,也滋养着一些虫豸蚂蚁。
时常有鸡、有狗、有猫来这里觅食、嬉闹、撒野……月桂和水生有时会出现在各自的门前,看“鸡子打水”、“猫子叫春”、“狗崽喜相逢”……这些村野景致。
3
水生见月桂要干男人的活,觉得这事他有责任,心里如草爬子在拭,很难受。
水生没有立即锁门,迟疑了那么一小会儿,返回了屋里。他的这种举动,极像出门时,突然想起了家里还有要紧的事没做完,必须先把它做好了再去做别的事。水生回到屋里,没有什么事要做。他拿起笤帚扫地,觉得地上很干净;他揭开水缸,缸里的水是满的……他这时可以说是心猿意马,有事也做不下去。水生在屋里磨蹭了一会儿,估计月桂走远了,这才走出屋来,锁好了门。
水生从月桂的田边经过的时候,月桂正在校轭。月桂手里牵着的那头老水牛的牛蹄不住地踢踏着,左躲右闪,就是不往她拿着的轭头套里钻,月桂急得直掉眼泪。她在心里说:“那些男人也是这么做的,那牛恁听话,到了女人的手里,牛脾气也变得古怪起来了。”月桂也是有些任性的女人,明明这事情她做不好,却要一个劲儿地坚持做下去。那年秋天,她在地里收稻谷,与男人拌了两句嘴,明摆着要两个人配合才能捆稻子的事,她却赌气地一个人去做。月桂把一根草要子打开,横在地上,在草要子一端插上一条钎担,代替那个捆稻谷的人。她要自己抱稻谷,自己捆。那晒干的稻谷禾秆,松散轻飘,偏偏不听她的话。摞到一定的高度时,松松垮垮的稻子禾秆就摇摇晃晃地垮倒了。她见到刚摞好的稻秸秆垮塌了,气愤地、拼命地、使劲地摇耸着那堆小稻垛,咬牙切齿地、愤怒地吼叫着:“我要你倒,我要你再倒!”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稻子捆好。这时,能动的牛比那不会动的稻桔秆倔犟,可是月桂比牛还犟。她一个劲儿地把牛一次又一次地往轭头套里赶。那牛牛得狠,前蹦后跳,就是不往旁边的轭头套里钻。不知道是急的,还是累的,月桂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泡湿了刘海。
水生脱掉脚上的鞋,不声不响地来到月桂的身边。他望着月桂笑了一下,向月桂要过轭头和牛绳,只轻轻地嘘了一声“哇——”,那牛就停在那里,不再那么“牛”了。水生把轭头套上牛的颈背,再抬起右脚把靠在牛右腿旁的轭头缆绳尽量往低处踩,嘴里轻声地发出那牛熟稔的号令:“脚。”那牛温顺地依次抬起蹄子,钻进了轭头套里。水生系好捎轭头的缆绳,走到犁尾巴后头,挥鞭赶牛:“起吁——”牛迈开大步,想往前走,可是,那犁铧直往地的深处钻。那犁——埸大、土份深,月桂拴(系)得犁扣是“大埸压头”。牛使尽力气,拉不动犁,不得不停下脚步。水生用手拉了一下牛绳,口里喊着“缩——”,牛立即退了两步。水生松了犁扣,重新拴埸。
水生告诉月桂:“拴这犁扣,要根据犁‘埸的大小,‘土份的深浅来定。犁扣有九种拴法,分大、中、小三种。这三种拴法又各分抬头、压头和平头。”接着,水生又把这九种犁扣的拴法,做示范给月桂看了。
月桂在一旁看着,听得流了眼泪。她第一次觉得:男人也不是那么容易。
水生拴好犁扣,鞭子一扬,牛拖着犁跑了起来。地,犁得不深不浅。牛拉犁,好像不要费什么力。
水生打了一个“埸(犁一垄地的开头,叫打埸。)”,交待月桂,像他那样犁。月桂点了点头,从水生手里接过鞭杆和犁尾巴,接着犁地。可是,这犁、这牛一到月桂的手里,却成了她的冤家对头。犁铧不是往地的深处扎,就是冒出地面。牛呢,犁轻时,它跑得飞快;犁重时,它使尽力气,呈前弓后箭的架式,难得往前迈一步。
水生再次从月桂手里接过犁来,牛照样轻松自如地跑着。
水生只好继续帮月桂犁地。
月桂在一旁看着水生犁地,她想:真是看人“唱歌”不费力。原来这犁地,看似普普通通的一件事,在女人手里也是那么不容易。
水生对月桂说:“你去帮我锄草吧!”
月桂望着水生点了点头。“唉——”她低声地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这种地的事儿,还是要男人!”
4
月桂看着给她犁地的水生,脸上长出了一种难过的、感激的赧颜。她犹豫了一下,弯腰捡起水生丢在田埂上的锄头,往水生地里走去。她走得很急,看得出来是在赶时间。
月桂从家里出来耕田,打着赤脚,根本没想到和水生换工。光着脚板锄草,有些不适应。棉花地里被太阳暴晒过的枯土坷垃很坚硬。还有那些没筷子粗、高矮不齐的麦茬,也不能小看,它们像一根根栽在地里的竹签,张牙舞爪,一不小心,它们就会趁机撮进人的脚里和腿上,比“上竹签”的苦刑好不到哪里去。月桂除了小心谨慎地避让,有时,还得忍受。
月桂为了中午早点回家做饭给水生吃,不住地挥舞着手里的锄头,不顾脚下暗藏的“杀机”。她的脚板被土坷垃硌得生疼,腿上被麦茬划了好多道伤痕,她只得一次又一次地咬紧牙关,忍受着。被刺痛的感受,又使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从牙缝里吸出“咝、咝——”的呻吟聲。地里,有些杂草似乎与棉苗格外地亲近,它们紧挨着棉苗生长着,像相依相拥的情侣。谁知“心慌吃不得热豆腐”,月桂一连锄掉了连着草长的两株棉花苗。锄掉两株棉花苗的地方,呈现出了好大一片光溜溜的空地。月桂知道:“棉花薅九道(次),道道有损耗”的道理,但是,两株棉花苗到秋后就是两斤籽棉的收成。月桂的心里很内疚,觉得不该呈一时之急。俗话说:“一天忙到晚,工夫手上赶。”
月桂想着今天和水生换工的事,不由得想起了她童年时,奶奶讲给她听的事儿:解放初期,农村还没实行农业合作化,村子里的人家,三、五户成立一个互助组,哪家人有事、有困难,互助组内的这些人家都来帮助。大家一起做一件事,很快就做完了,做好了。她的妈妈也给她讲过她妈妈年轻时候的事:那时是大集体,男人耕地,女人插秧,苦是苦点,尽其所能。不像现在,另一个不在家,在家不管是男是女,家务事、地里事都落在这个人的身上。该干不该干的都要干;做得了做不了的都要做。还有那男、女之间……“唉!这个时代,这日子不知道该怎么过!”月桂在心里叹息这些时,她的肚子却潜意识地疼了起来。月桂是知道肚子为什么疼的原因的。她连忙收缩着小腹,用以止痛。
5
水生一犁地犁到了头,掉过犁来后,看见月桂拣起了他丢在路上的锄头。
月桂虽然没说她要去给他锄草,这举动,水生能意会得到。
月桂要去给水生锄草,水生只有安心地给月桂耕田了。
水生的心里有些坦然,他本没有向女人献殷勤的想法,但他同情和怜悯她的心是有的。这耕田犁地的事,根本就不是女人做的,虽然村子里现在已经有两个女人会使唤牛了。水生认为,她们也是因生活和世俗的偏见逼出来的。
水生心里想,月桂锄草一定比他锄得快,锄得干净,伤苗会更少。两人交换一下所做的事情,由各尽所能,带来了各得其所。他觉得现在留守在家里的一些男人和女人,其实,有些事情就该这么换着做。可就是没哪个男人或者女人,把这种互助互利的事情大胆地提出来。可不是么,他水生再这么想,也不敢提出来。农村男女“授受不亲”这种世俗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都怕从这一个“换工”之事引出一些流言蜚语来。今天要不是月桂主动地拣起锄头去锄草,他也不敢理直气壮地说和月桂换工。顶多他也只会教她学犁地,或者给她犁地。还有,水生平时在家里所做的洗衣服和做饭,其实都不是他心甘情愿要做的。那些事都是他妻子不愿意做,他不得不做。
水生是入赘的上门女婿,这里是人家的家,常言道:“无志无能的做女婿,受人家娘儿母子的气。”正是这样。水生虽然人不傻,但家里穷,娶不起媳妇,进了人家的门,就得看人家的脸色行事。水生为了家庭和谐,在一些小事上只得忍让和屈从。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习惯成自然,反倒练就了一身“男做女工”的持家本领。
水生在今天与月桂换工的事上,他并不以为月桂沾了他什么光,讨了他什么好。他本来也不喜欢锄草。他好痛恨棉花地里的土坷垃硌脚、麦桩子撮腿杆子。他锄草时,老是草锄不掉,总爱把棉花苗锄掉。原先妻子在家,他们一道锄草时,妻子总是哼着鼻子骂他:是个消饭桶,连草都不会锄。水生还想,要是月桂乐意,她家里今后只要是男人做的事,他都可以跟他换工。他的这种想法,并不是他要讨好月桂,而是他想沾月桂一点光。月桂在水月村,凡女人做的活路,她都算得里手。
6
月桂觉得水生和她换工,她沾了水生的光,决定中午烧顿饭给水生吃。
月桂回家烧火时,没从水生给犁地的田边走,而是绕了一个大圈。她不想让水生知道她的行动。
月桂先到菜地里拔了几棵莴笋、刨了一衣兜土豆,还摘了几个她的菜地里还不多、街上刚上市的嫩辣椒。她本想到小商店里去买一瓶酒的,迟疑了一下,没去。她从来不喝酒,男人没在家,怕买酒的事,在村巷里孵化出流言来。流言虽然无影无形,但它像水一样,能流动;像空气一样,能漂浮;像电波一样,能辐射。村子里的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男女之间的事。本来,她们换换工,适合男女各尽所能,相互帮助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一旦形成流言,必然会演变为蜚语。那就像虰虰(方言:蜻蜓)吃尾巴一样,成了“荤腥”事。月桂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她和水生在换工,收回了到小店去买酒的决定。她要尽力把饭菜做得好一些:用土豆炖排骨、辣椒炒鸡蛋、莴笋炖腊鸡子……让水生尝一尝女人的滋味。
月桂回到家里,先把腊鸡子和排骨用凉水泡上,这才去扒灶膛里的灰、洗锅、择菜。月桂把抹布用洗洁精洗得干净如新,把要用的盘子和碗筷擦得明明亮亮。
月桂准备得停停当当,这才点燃灶膛里的火。
月桂烧好了火,一边打扫屋子里的卫生,一边等水生回来。
7
水生把月桂的那块地耕完了才回家。
水生惦记着家里用洗衣粉水泡着的衣服,回家的路上走得很匆忙。赤着的脚,踢上了一块像石头一样坚硬、并且有棱有角的土垡。他右脚的大趾头没那土垡硬,碰破了一块皮,还出了些血。水生没在意。种地的人擦破点皮是常有的事。
水生端出那盆泡了半天的衣服,放在门前的台阶下,随手操起靠在门框边上的洗衣板放进盆子里,一屁股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开始搓洗他那些在地里劳作时,染上了草渍和泥浆的衣服。
月桂发现水生回家了,是在水生已经把那一盆子脏衣服洗得差不多了的时候。
月桂要水生过去吃饭:“水生哥,我的饭已经烧好了,等你等到现在。”
水生没想到月桂会要他去吃饭。他说:“我早上烧好的饭菜,垛在锅里。灶膛里塞了些粗糠壳子,现在还是热的。”平时,水生一个人,懒得烧火,午餐都是这样将就的。
月桂是诚心诚意的。她为水生吃这顿饭,做了那么多的好菜,水生要是不去,这点心意就算是白费了。月桂见水生不愿意去,面子上有些尴尬,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水生虽然经常在家里做家务,但他洗衣服的动作和样子还是没有女人那么娴熟、妖娆,他的手在搓衣板上搓衣服,胳膊却是直来直去的,没女人洗衣服的姿态那么优雅。
月桂看水生洗衣服的样子很做作,觉得水生像是在演滑稽戏。不由得笑了。水生不动,她以为他是要把衣服洗完了再去。不妨帮他把这两件衣服洗完了去吃饭。月桂向前跨了两步,拉起没设防的水生,把他丢在一旁,于是坐到水生的位置上,帮他洗起衣服来。
月桂接过水生的手,为他洗的第一件衣服,是水生的短裤。一个女人洗不属于自己男人的短裤,心里未免生出一点情感上的羞涩和想入非非来。月桂的脸上倏地闪过一抹红晕。她有了那种想法,肚子又开始疼起来,痛得月桂只得收紧小腹,以生理动作来镇痛。
水生趁月桂给他洗衣服的当口,进入厨房,揭开锅盖,端出饭菜就吃了起来。
洗衣服的月桂,听到水生弄得锅碗响,猜测到水生要做什么。她丢下手里还没洗完的衣服,急忙进了水生的厨房。
月桂夺下了水生手里的碗筷,嗔怪地对水生说:“不说你帮了我的大忙,隔壁左右地住着,邻居当亲房,请你吃餐饭,也应该呀。”
月桂把话说到这种分上,水生再推辞,叫“不近人情”了。他只好跟着月桂去她家吃这顿午饭。
水生低着头,盯着碗里的饭,一颗一颗地往嘴里搛,像在数那碗里的饭粒。根本不去桌上搛菜。
月桂见水生光吃着饭,搛起一块排骨往他碗里奉。月桂的这一举动,弄得水生惊慌失措,他忙将碗躲开。月桂的筷子夹着的排骨,没能放进水生的碗里,而是落在了他的裤裆里。弄得水生一裤裆的油水。两人一阵尴尬。
月桂见水生和她在一起吃饭,这么拘束,她连忙扒完了碗里的饭,又去接着洗水生的衣服。
她想让水生一个人无拘无束地吃好这顿饭。
8
水生骑着自行车去上街,经过月桂的门前时,月桂正在锁门。
月桂锁好门,踅过身,目光扫到了骑着自行车晃过门前的水生。
“水生哥,去哪儿?”
“上街。”
“带我去。”
自从那次水生和月桂换工犁地和锄草、两人在一起吃了那顿很拘谨的饭后,两人不再像原来那么“生疏”了。月桂地里只要有男人做的活路,她就主动地同水生商量,与他换工。隔一段时间,月桂觉得水生床上的被褥和床单该洗了,也会抽点空闲,帮忙洗一下。按月桂的话说:“这叫互助!”
月桂再喊水生吃饭,水生不再推辞了。
月桂要水生带她上街,水生忙从自行车上下来了。他第一次对月桂开玩笑说:“别人该不会说闲话吧?”水生说完这话,脸上还是有些像那种做错事了的“不好意思”。
“人正不怕影子歪,怕哪个。”
水生还是骑的那种28的大自行车。他下车后,用右手握住自行车后架,身体向前倾,使劲地压了一下车胎。那自行车胎,没有因水生使劲地压挤而变瘪。看来,搭一个女人不会“有事”。
水生抬起头来,眼睛一亮。觉得月桂从来没有像今天打扮得这么时尚。她的头发是刚洗过的。水分还没有完全被头发吸收,有些湿润,梳理得又顺又光,放着亮光。她的身上穿着一件白圆点配天蓝底色的连衣裙,腿上紧裹着跟肌肤颜色差不多的长统丝袜,脚蹬一双白色皮凉鞋。月桂的这身装束,像太阳身上长的那些针,扎进了水生的眼睛里。水生看得眼花缭乱,动了情。
水生有些兴奋。他推动自行车,左脚踏上踏拐,弯曲成前弓,右脚脚尖蹬地,伸直似后箭。紧接着,水生的后腿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骑上了自行车。
月桂紧赶两步,右手扶住水生的自行车后架,屁股一扭,就势坐了上去。月桂一不小心,她的前胸碰到了水生的后背。
水生的背心被月桂乳房蹭到了,好像被一个温暖的气球撞了一下。水生对这种稍纵即逝的碰撞,感到无比地受用,从嘴上笑到心底。水生想月桂的前胸永远地靠在他背心上,于是,对月桂说:“你靠拢来一些。”
月桂好像没听见水生的吩咐,坐车后架上,没有动。
水生还想那种被乳房碰撞的感觉。他想到了一个很牵强的理由,再一次对月桂说:“你坐开了,自行車龙头好晃动呢!”
月桂不知道水生是戏言,把她的屁股向水生屁股底下的座垫挪近了一点。月桂身体朝后倾斜着,前胸没再碰着水生的背心。她右手抓着屁股下的自行车后架,支撑着她的身体。与水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水生和月桂骑车走出村子,村里不少人看见了,没有谁大惊小怪。
水月村,谁家的女人没搭乘过别家男人的自行车呢,有几个骑车的男人没带过别人的女人。
水生和月桂骑着车子出村时,两个人没搭讪说一句话。
车轱辘因超负荷,“咕叽咕叽”地呻吟着。
他俩不管那些,自行车本来就是被人骑的,无须去在意它。
出了村,路上的行人渐渐稀疏了。水生对月桂说出了一句大实话:“我骑自行车只搭过我的老婆呢。”
“做你的老婆是福气呢。你的心好。”水生的女人不做家务事。家务事都落在水生的头上。月桂对水生说:“男做女工,到老不中。我要是你的女人,是不会要你做那些本不该你做的事的。”
水生听了,好受感动。他的妻子从来没有这么体谅过他。
水生也想,月桂的丈夫原先没出门打工时,除农忙外,平时都是在外打牌赌博,赢了是逛发廊,进洗脚城,输了是进洗脚城,逛发廊。回到家里,早晚的洗脸水、洗脚水,都是月桂递到他的手里。洗完脚,鞋子要是月桂不给他扯上,他就那么趿拉着。走一步路,鞋底不是上打脚板,就是下打地板,“啪嗒啪嗒”地响。水生也对月桂说,我要是你丈夫,会让你多歇着,打扮得永远像今天一样漂亮,让男人看了都眼馋。
月桂难得有人心疼她。今天水生这么可怜她,就说:“我当时为什么没嫁给你呀。”
水生这时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和胆量,他笑着说:“现在还来得及呢!”
“是不是?”从来不说一句笑话的水生,跟月桂开起玩笑来,月桂听了,感到好奇,反问水生这么一句。
水生和月桂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西荆河镇上。
月桂想就这么坐在水生车上,说:“我想去广华。那里的货物比镇上丰富一些。”
水生信以为实。车没有拐进镇里,顺着318国道往广华那边骑去了。
广华是江汉油田的局机关所在地,繁华。比市里差不了多少。
到了油田,月桂又对水生说:“我们到水杉公园里去转一转吧,听说那里蛮好玩。”
“我也没有去过那里呢。”水生答着月桂的话,往水杉公园骑去。
水生和月桂刚进水杉公园的门,一阵“哈哈”笑语,把他俩引到了一个叫“激流勇进”的游乐场。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只小船和船上的人,不时被提升到很高的一个台子上,有激流从那高台上倾泻而下,那船就顺着这道激流飞泻下来。小船一下子从高峰迭落到低谷。哗啦啦——小船激起汹涌的波涛和浪花。很壮观、很刺激、很浪漫。
月桂看得不肯离开,
“我们玩一盘吧!”
“好!”
当月桂和水生的小船倾泻而下时,月桂吓得大叫一声“啊——”她连忙俯下身,把身体投进了水生的怀里,用手把水生抓得紧紧的。水生生怕月桂被甩出小船,顺手搂住了月桂。
月桂的心怦怦直跳。她不是被“急流勇进”吓怕了,而是她投进了水生的怀里,喜的、乐的!
水生和月桂在长椅上坐了下来时,月桂的心跳得更加快了。月桂有意与水生保持着一些距离。他们回想着刚才惊心动魄的场面和刚才拥抱成一团的美好一瞬。这时,两人不知所措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次又一次地傻笑,他们不知道他们俩究竟是什么关系,今天竟这么抱在了一起,坐在了一起。过了一会儿,月桂有些不安起来,她不住地朝两头张望,生怕有一个熟人的眼睛像照相机一样,把他们摄进去。
水生想碰月桂一下,他也和月桂一样,总是跃跃欲试、若即若离。他的手有意识地伸到了月桂的屁股边,不仅不敢去大胆地捏一把,而且像触了电一样,马上缩了回来。接着,他那手,还像做错了事地颤抖起来。
从他们面前走过的人们,肩并肩,手挽手,有的还搂着腰,目中无人。
月桂有些羡慕这些街上的人,声音很小地对水生说:“这些夫妻在外面都这么亲热。”
水生说:“别人还不是说我们这么亲热。”
月桂听了水生的话,好像有所悟,微笑着回答水生:“那也许是呢!”
水生有些春风得意地望着月桂说:“我们刚才在‘急流勇进的船上还不是搂抱着!”
水生和月桂待的时间长了,没有看到一个熟人,也就放松了警惕。不知不觉地挤到了一起。他们想到:乡下人来街上都是匆匆忙忙地办事,是没有闲工夫到公园里来逛、来坐的。水生和月桂也不止一次来油田,可也从来没来过这水杉公园,更没有玩过急流勇进。更不用说一道在这长椅上这么长时间地坐着了。
离开妻子很久了的水生,刚才在玩“急流勇进”的游戏时,又搂抱了月桂,“想女人”的心理因素,似火焰一样骤然燃烧。这时,水生忘记了一切,他的一只手臂,伸过月桂颀长的后脖颈,从她的肩上垂了下去,直到她的乳房上。
月桂感到很甜蜜,没有一点要挣脱水生的意向,反而向水生的身体那边挤了一挤,任他抚摩,甚至希望他抓紧一些。月桂扭过头,望着水生莞尔一笑时,水生凑过嘴巴吻了月桂一下。月桂一脸的绯红,似三月的桃花。
这时,月桂的肚子又疼了起来。这是月桂特有的生理反应,每当她心里有爱意时,就会出现肚子疼的怪现象。
水生听说月桂肚子疼,站起身来,要送她去医院。
月桂说:“这不是医生看得好的病。”
水生感到有些奇怪:“还有不是医生看的病?”
月桂点点头。
月桂上街,是打算来买鞋的。她跟着水生站起身来,要去买鞋。她想用这种意念,冲淡那种肚子疼的生理反应。
水生脑子没进水。月桂试好鞋,水生抢着付了钱。
买好鞋,水生说:“我们回家吧,”
月桂说:“嗯,还早呢,村里的人看见我们,会说闲话的。”
9
月桂想去吃“小李子五七油燜大虾”。
这些年,人有点怪,周边的人都喜欢来油田吃“五七油焖大虾”。清明节一过,武汉的、孝感的、咸宁的、宜昌的、荆州的……潮水般地朝这里涌来——吃虾。
水生说:“到五七,还有点远。”
月桂知道水生骑车带人有些吃亏,遗憾地说:“那就不去了。”
广华到五七,还真的有点远。往返快20公里。
水生和月桂到油田的“好吃老”街上吃了一顿烧卤。烧卤也是油田很有特色的小吃。特别是那酱鸭——看上去油光锃亮,吃起来香脆可口。
天快黑了。
水生和月桂觉得这一天,天黑得比哪一天都要快。
离村子还有好远的路,月桂自作主张地溜下了车,要水生先骑车走,她步行回家。
水生停下车,不解地望着月桂。
月桂说:“我搭你的车子进村,人们会说长道短的。”
水生说:“你来的时候怎么不怕别人说?”
月桂说:“来的时候,我们的心里都没得那种想法。是心中无愧,不怕打雷。”
水生问:“现在是我们心里也有愧了呀?”
月桂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对水生说:“我们已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水生当然没看见月桂的表情。便大胆地伸开双臂,抱住了月桂,想亲她一下。
月桂人没躲开水生的怀抱,嘴巴却左躲右闪,不让水生亲。
月桂说:“进村了,再这样,被人看见了,不好。”
水生说:“这夜里,黑咕隆咚,谁知道?”
月桂说:“人眼不见,天眼见!半夜里,在家望着中柱作个揖,都会有人知道。”
水生只好遗憾地松开了抱着月桂的胳膊。
夜色中,水生推着自行车和月桂一道走着。
月桂说:“这样,还不如一道骑着自行车走。”
水生问:“那怎么走?”
月桂说:“你先骑着自行车走。”
10
月桂回到家里,今天洗得特别细致,香皂在她那洁白的胴体上涂了一遍又一遍。洗得遍体留香。床上的被套、床单也被她换上了干净的。
月桂坐在床沿上,扭头看着床上干净整洁的床单和被子,床上躺着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她在心里叹息:“形单影只……一个留守女人,地里要男人,床上也要男人!”
月桂心里想:她床上差的那个影子是水生。水生对她那么好,他一个男人在家,也要女人。再说,她四十多点的女人,也不老,也要男人。她的肚子多次发疼的原因,也是想起那事引发的。月桂想到这里,望水生夜里能来。
月桂房里通往外面的卧室门一直没有落闩。她想到水生夜里会来,她一直坐在床前。
夜已经很深了。
水生没来,月亮却溜到了她的床前,躺在她脚下,一动不动。月桂看着洁白如银的月亮,觉得月亮好纯洁。月桂久久地凝视着面前这道美丽的风景,想了很多很多。她毅然决然地走近房门,把门关上了,并且还打上了暗闩!
月桂虽然睡下了,但没有往天踏实。心里始终想着水生,肚子又疼了起来。
水生回到家里,心里很乱。是胡思乱想的乱。他想到了月桂的美貌,月桂的贤惠,月桂的矜持……
水生胡乱地洗了一把。身体有的部位还没被浴巾擦到。
水生原来洗澡没这样马虎过。
水生坐在床沿上,准备睡觉。没有女人的床,显得空荡荡的,杂乱无章。水生在想这一天和月桂在一起的那些事儿。他觉得:“只身男人,生活上苦,生理上更苦。”
水生要去敲月桂的门。
水生怕脚底的鞋板与路弄出声响来,有谁听见。他出门时,打着“猫蹄子”——脚上只穿着袜子。走路也没敢抬高,落地像猫一样的轻。
水生一次又一次地出门,一次又一次地退了回来。有一次,竟然走到了月桂的房门前,并举起了敲门的手。就在水生的手指要叩到门板上时,他突然想起了月桂在回家的路上说的那句话:“人眼不见,天眼见!半夜里,望着中柱作个揖,都会有人知道。”水生的手却戛然而止在那里……
11
清晨。
水生去屋后百米处一个池塘里清洗衣服。月桂去挑水。他们两个在池塘边相会了。
这池塘有了些年纪,比村子里的老人还老。原先,整个村子的人,淘菜、煮饭、洗衣,饮牲口,都是用的这池塘里的水。那些人家陆陆续续地搬进了新农村,去用自来水了。这池塘就剩他们两家人用了。
月桂说:“水生哥,我来帮你洗吧。”月桂说着,把水桶放在了一边,没等水生让开,她拉开他,蹲下身,捡起水生盆里的衣服,在池塘里清洗起来。
月桂洗衣服的样子很美,她的两只手在水面有节奏地摆动着,腰肢跟着不住地扭动。水生站在她身后看。他想,西施浣纱也许就是月桂的这种姿态吧!这塘里要是有鱼游,看见了月桂的姿容,同样会自愧弗如地沉到水底去的。
月桂洗衣,由于身体前倾,她的衬衣后摆向上欠起,裤腰跟着她的臀部绷扯,向下拉了一截,月桂的腰间豁开了一道没衣服遮住的大口子,雪白的肌肤露在了水生的眼里。
水生看见了月桂白皙而又光亮的肌肤,说:“月桂妹的腰里像水汪汪嫩豆腐哟!”
月桂羞紅了脸,说:“外面说话正经点。”
水生笑而不语,看了看周围,没人的影子。他弯下腰,用手勾起月桂的裤腰带,要把她提起来,但没提。却说:“我恨不得变一只小兔子钻进你的衣服里去呢。”
月桂想起水生夜里没去叫她的门,嗔怪水生说:“还钻进人家的衣服里去。说的都不是心里话!”
月桂说着,手,反伸过来,扯掉水生扣着她裤带的手,警告水生说:“小心别人看见。你已经钻到我的心里了呢!”
这时,月桂的肚子又疼了起来。
月桂端着水生的衣服,水生挑着水,他们一同往只有他们两家的村子里走去。
水生挑水进了月桂的屋,他看到月桂家里很凌乱,帮她收拾起屋子来。
月桂给水生晾衣服,找不着晾的地方。她没有叫水生出来帮她。月桂怕外面的眼睛看见他俩一道晾衣服。月桂的眼睛像扫描仪在水生门前搜索着,她看到了一捆葵花梗,从中抽出六根来,扎成了两个三角架,选了向阳的地方竖好,把他屋檐下的一根竹篙拿来,横在那两个葵花梗“三角架”上,做成了那种带些古朴味道的晾衣架。月桂把水生的衣服晾了上去。月桂晾衣服很细致,她把拧成麻花的衣服抖开,把皱折一一抻平,才罢手。
肚子又发了疼的月桂回到屋里,看见水生在给她打扫厨房,她夺下水生手中的扫帚,把他往房里推。月桂对水生说:“我地里需要互助,床上也需要互助。”
水生被月桂推倒在她床上时,顺手把月桂揽到了怀里,水生把嘴巴凑到月桂的耳朵边,悄悄地对月桂说:“我们互助吧!”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