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岩
他就知道以妻子的秉性无论怎样都不会轻易接受这个孩子。因为她不是一件陈列在柜子上的物品,由你喜欢与不喜欢决定它何去何从的命运。她是一个活物,也不是一只狗一只猫只需要吃喝拉撒睡。她是一个有思想的活物,是一个人,不但要吃喝拉撒睡还要教育要上学要花钱,要投入无限大的精力。所以,他若想把这个孩子留在身边,必须得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这个女孩儿,现年六岁,已经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了新裙子,小辫子梳得光光溜溜,早上还喝了八宝营养粥,脸红扑扑的,大耳垂,大眼睛,小嘴巴,总之是个看上去很讨人喜爱的孩子了。
孩子被他紧紧攥住小手,怯生生地站在陌生女人的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儿?哪来的孩子?”妻子送女儿上学回来,正在厨房里洗碗。
“这个,这个,她是我的——私生女。”他很坦诚也很愧疚,很不自然更期待能得到妻子的谅解。
这无疑是一声炸雷,瞬间天崩地裂。妻子晃了一下身子,靠在了橱柜上,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渐渐滑下。“你说的是真的?”她战战栗栗地问。
他“嗯”了一下,她“嗖”地把一只碗甩到了他的头上。碗像个欢实淘气的猴子招惹了一下他圆溜且刚理过发的头便流星赶月般蹦到了地上,“啪”,顷刻间碎尸万段。他的头上顿时源源不断地冒出鲜血。这似乎并没有吓坏妻子,妻子又抄起一块抹布扔到了他的脸上,抹布不甘平凡地在他脸上又留下一抹油叽叽的水光。妻子以至疯狂,又去摸东西,眼看就摸到了那把亮晃晃的菜刀,孩子冲过去抱住了她的大腿哭叫:“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我不是他的私生女。”
孩子的话是没有分量的,在妻子这里起不到半点作用,只会更加激化她的情绪。她不打了,甩开孩子,哭着跑出了厨房,跑向了阳台。他抛下孩子急追过去,拽住了她要迈上窗户的大腿,一使劲,“咕咚”,她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你让我死,我再也不想活了,我给小三腾地儿。”妻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妻子总是这样,和他闹腾的招数很有普遍性,一哭二闹三上吊。现在的房子没有大梁,没处绑绳子,她不上吊,她跳楼。结婚十年有余,她欲跳楼的次数不下五十次,动不动就要跳一次,就好像一个羽翼未丰的小鸟总想试一下自己的翅膀。他的角色就是一次一次充当慈父,包容她,拥抱她,抚慰她,哄劝她,直到她放弃飞翔。
“我妈已经死了。”孩子也跟过来,站在阳台的推拉门旁可怜巴巴地说。她大概听出了“给小三腾地儿”这句话的含义,努力想还妈妈清白同时更想平息女人的怒火。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她浑身颤抖不已。
妻子抬头看了一眼孩子,“啊”的一声悲怆地大叫,而后从地上爬起来冲出去了,随后听到“咣当”一声甩上了卧室的门。卧室的门板不厚,他能听到里面的动静,她在摔东西,“噼里啪啦”,多音并出,甚是沸腾。但他还是缓了一口气。肯折腾就好,折腾是妻子的强项,不折腾到身衰体弱她停不下来。
他头上的鲜血还在流,顺着脸庞滑下来滴到了地板上。他抽了几片纸巾擦试了一下脸,又抽了几片在头上胡乱蹭了几下。“来,小莉,看看我的头上有多大一个口子。”他蹲下身低下头让孩子观察。
孩子眼里的泪珠翻滚着掉了下来,也掉到了地板上。地板是白色的,它接纳不了血珠,却能浑融泪珠。血珠高调地显摆着自己的威武,泪珠却藏起来了。孩子把头伸过去扒拉着他的头发哽咽着说:“都是血,看不清,叔叔快到医院去吧。”
“呜呜呜呜”,孩子哭起来。
他蹲着抱了抱孩子说:“不哭,我没事儿,不用去医院,我这就去拿药,你往我的头上撒就不流血了。”
他在客厅找出了云南白药,孩子帮他撒在了头上。看不见伤口,乱撒一气。血真是天然的好染料,才还是白茫茫一片,霎时变成了红灿灿一片。
“叔叔,我还是走吧,我饿不死的,我可以去讨饭。”孩子看起来心惊胆战,她大概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惊悚场面。
他心扎扎地疼。卧室“噼里啪啦”的声音渐息,随后是“嗷嗷嗷嗷”的哭声。嚎啕大哭也是一种发泄方式,她必须发泄。这样的事,让任何一个有思维的女人都会有幅度比较大的超常举动。可有一句话这样说,不经历痛彻心扉的破茧就无法获得洁净的新生。这新生不仅是对妻子,也是对他。他琢磨不出一个更合适的方法,尽管他做生意很智慧,但他在處理特别事情方面还是摸不清套路。
套路可以摸不清,他的决定却是坚决的。他拉着孩子离开客厅,钻进书房,然后对孩子说:“你要记住了,一切都要按我们商定过的来,决不改变,我们可是拉过勾的,你怎么忘了。”
孩子抽泣着说:“我没忘,可是阿姨好凶,我怕阿姨再打你,还怕阿姨会跳楼,如果阿姨跳楼了,家里的小姐姐也就像我一样没有妈妈了,我不想这样。”
他抚摸了一下孩子的头,安慰孩子说:“放心吧,阿姨不会打死我的,她也不会再跳楼了,她只是误会了,等到她明白了一切的原因就会好起来的,我们要有信心,只是要你受几天委屈。”
孩子摇头说:“我不怕受委屈,只要给我饭吃还让我上学,我受多少委屈都行。”
他心又扎疼扎疼的,他说:“那我保证你每顿饭都会吃得饱饱的,还要有学上,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履行我们许下的诺言,我们再一次拉钩好不好?”
“好。”孩子勉强把微笑挂在了脸上,伸出了右手的小指。
他用小指钩住了孩子的小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他们一起说。
他问:“那你该怎么叫我?”
孩子答:“爸爸。”
他又问:“你该叫阿姨什么?”
“妈妈。”
他疼爱地摸着她的小脸蛋说:“这就对了。一会儿我叫人把你送到一个奶奶的家里去,那是个很好的奶奶,一定也像我一样喜欢你,你在那里先住几天,等你妈妈解除了误会,爸爸就接你回家,你一定要乖好不好?”
“好。”
他打了个电话,不大会儿,电话里的人就来了。是他的秘书,姓李,一个很沉稳的男人。李秘书问:“怎么就打起来了?看起来还不轻,用不用到医院?”
他说:“不要紧,血已经止住了,把这个孩子带到你妈家住几天,叫你妈当亲孙女一样带,别的我日后再对你细讲。”
“好,董总你放心,那我带着孩子先走了,你有什么事儿跟嫂子多解释,别太意气用事。”李秘书说。
“我知道。”
“爸爸再见。”孩子甜甜地叫着。
“莉莉再见。”他向孩子风趣地钩了钩小指头。
卧室里已悄无声息,他轻轻地用钥匙拧开门。满地的狼藉,妻子蜷缩在床上,被褥狰狞地乱成一团。他匍匐到床上,先看妻子的脖子,妻子的脖子白嫩光滑,翡翠项链安然无恙地和她一起躺在床上。他把手指放在妻子的鼻孔前,手指被气流吹得痒了一下。还好,还好,妻子的呼吸还很匀称。
实际上,他是放心的。以妻子的性格,她不会轻易放弃生命,她甚至从没有放弃过生命的想法。一个真想放弃生命的人,是不折腾的。许多小说和电影上都有过类似的情节,人要真想死表面上会安静得像座沉睡的大山,一个已经决定要死的人,还有什么想不开呢,就用不着折腾了。妻子的秉性他还是了解的,可能了解不了百分之百,起码有百分之八十吧。她不会就这么死了的,她放不下她的财产,如果她能放得下,她也就不这么走极端了。
梳妆台的镜子已经破碎,他的脸在镜子中也破碎不堪。脸上的血迹和皱纹纷纷杂杂,他对着镜子做了个苦笑的鬼脸,镜子也对他做了个苦笑的鬼脸。他静静坐在了镜前,此时他没有思维,他只想坐着看自己,就那样呆呆地看自己。
妻子突然醒来,看见了他。他也在镜中看见了妻子从床上坐起来,妻子身体依然胖而不腻。妻子天生胖,怎么减都减不到苗条,可现在的妻子比结婚时还胖,还白了。结婚前她活得太累,家里的活儿几乎是她一个人的事儿,她干活儿多也吃得多,所以胖得黝黑。而现在的她除了照顾孩子不用再操挣钱的心了,她按时去健身,按时去护肤,完全是贵妇人的味道了。小缺点在他看来都不是缺点,人无完人,他也有许多许多的毛病。妻子有个大缺点,她有着守财奴的秉性,到了手里的钱从来都不会放手。以他多年对妻子的观察,就算他不出轨,妻子依然接受不了养一个和自己无关的孩子,这是件根本就不可能的事儿。怎么能让一件不可能的事儿变为可能呢?他是动了脑筋的,而且是绞尽脑汁。
“董宝来,我要和你离婚。”妻子有气无力地说。
妻子无论怎么折腾,哭也好闹也好跳楼也好,从来没说过要离婚。她倒是常说,我死也不会和你离婚,这个家是我的,是我拼死拼活挣下来的,我不能让别人占了便宜。
这是铁的事实,他能有现在的成功妻子占着一半以上的功劳。和妻子结婚之前他只是个农民工,结婚后他就变成了市民。结婚前他仅有一千块的存款,结婚后他在城里拥有了一个八十平米的五金店,他完全是靠着这八十平米的五金店才打下了今天的江山,拥有了“宝来五金有限责任公司”。
他想说我不想离婚,却没说出来。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那就一不做二不休,继续吧,硬着头皮也得继续。
“离吧,我同意,只要你高兴。”他连身子也没动一下,像是铁了心似的。
“我就知道你早盼着我说离婚,你一开始就看不上我,你就是看着我家的店才来当上门女婿的是不是?”妻子的嗓子已经哑了,但她还在咆哮,她跳下床揪住了他的头发。这一揪正好揪在了他伤口旁边,伤口又被撕裂,血又冒了出来。
他出去拿起了云南白药,一古脑全倒在了头上。妻子追了出来,叉着腰继续咆哮:“你说,怎么个离法儿吧?”
他不言语,在思考。妻子忍不下去了,逮理不饶人:“不说是吧,那好,我说,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的,没有我,你屁都不是,你把女儿留下,带着你的私生女滚蛋。”
没有她他屁都不是用的是夸张句式。他家弟兄五个,他是老五,父母一直想捞个闺女,结果一个个落地全是带把儿的,而且老三和老四还是一起来的。父母像放羊一样把他们养大,其余四个都没读几天书,他却因是个小拉包受到了优待,读完了高中。他不能屁都不是,起码他还是个活着的人,哪怕苟且地活着,也是个人。
“一切都快不是你的也快不是我的了,我们都快完了。”他大脑的确混沌了,混沌得不知怎么就吐出了这么句话。
“董宝来你这是啥意思?”妻子可能也糊涂了。
“你真接受不了这个孩子吗?如果她只是个孤儿,根本不是我的私生女,你能不能接受?”他转眼又有了智慧,他的智慧总是瞬间爆发,超乎他的想象。
“不可能,谁都不可能,你甭绕圈圈了,你那点鬼心眼,想骗我,你差得远呢。”
“我就知道不可能,可是我非养她不可。”
“那就离婚。”
“如果我不养她呢?”
“那也得离婚,你背叛了我。离了婚她也死不了。”
“你不能太刻薄,不能咒她死,她才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她的美好生活还没开始,况且——”
他想说,况且她是拯救我的人。但这句话还没说下来,他就被一只胖鼓鼓的手扇了一嘴巴子。“我死也要跟你离婚。”妻子从床上抱起了一团被子朝他扔过来。
他被被子蒙住。被子遮目他望不见了一切,他猛劲儿把被子扯开冲她大声重复刚才说过的話:“一切都快不是你的也快不是我的了,我们都快完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妻子瞪起那双红肿的眼睛。她把眼袋擦拭成了泪包,仿佛那里还存着用不完的眼泪。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为挣更多的钱,‘宝来公司的很多产品都是那些不法厂家生产的,平安无事那是侥幸。最近有个合作厂家被查封,牵扯到‘宝来公司,工商部门已对‘宝来公司的所有产品进行抽查检验,我想,‘宝来公司马上就要出大问题,说不准我要坐牢。”
“你说的是真的?”妻子怀疑地问。
“真的。”
“市里五家五金商场都被抽检了?”
“嗯。”
“县里的三家呢?”
“也被抽检了。”
“不会有什么事儿吧,那些产品虽然不合格,但又不是毒品,不是吃的东西。”
“现在政府要抓一批典型,撞枪口上了。”
“那可怎么办?”
“没有办法,只能顺其自然。”
妻子一屁股蹲到了床上。
“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他叹着气说。
“你什么意思?你后悔当我家的上门女婿是不是?”
“不不不,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我可没有那个意思,一点也没有。我就是当了你家的上门女婿才有了今天,就算进大牢我也活得值了。我上过电视上过报纸,还住着高楼大厦,最让我高兴的是,我们家再也没有光棍了,这都是你的功劳。你说对了,没有你,我屁都不是。”
他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他开始干商场的时候就把几个哥哥弄过来了,哥哥们如今都在市里有了房子有了媳妇,过得还很好。这功劳应该是妻子的,没有妻子他还是农民工,哥哥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选上门女婿也是选了很久的,我是看你老实才选的你,我爸也说,家里这么大摊子,不找个实在人不行。谁知道你原来不是个老实人,你是个臭流氓,你缺德没良心,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马上就要遭报应了不是,你就使劲地骂吧,要不以后我恐怕想听你骂都听不到了。”他沮丧地对妻子说。
那时,妻子家的摊子看来是够大的,八十平米一个长条屋里两排货架上摆满了五金商品,只留中间一个小过道,工头都经常和她们家合作。那时,妻子还是个黑嘟嘟的胖妞,他买过几次东西就被她看上了,还大胆地和他约会,问他想不想做她们家的上门女婿。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对他的家庭来说,这么好的事儿,不答应才是傻子。他们结婚时丈母娘已西去数年,一年的光景没下来,女儿还在妻子肚里,丈人又驾鹤西去。妻子豁达地说,让女儿姓你的姓吧,反正我父母已经没了,我也尽了孝心,不在乎这个的,应该叫女儿落叶归根。
有时妻子真是豁达得让他感动。也是因为这个吧,他对很多女性动过心,也有过女性主动撩逗他,他也仅仅是心动一下,并没有出轨的行为。莉莉纯属天外来客。
“所以,你要离婚,我没话儿可说,只要你高兴,反正我也是个快坐牢的人了。”他很平静地说,他必需装作平静。有些事,需要冷处理。
妻子看了看手机说:“孩子快放学了,你去接孩子吧,离婚的事儿晚上孩子睡了再说。”
“行。”他听话地站起身来。
“还是我去吧,你做饭吧。”妻子突然想起了那个孩子,问:“那个小妖精呢?你把她弄到哪儿去了?”
他想说,她不是妖精,她是老天派来拯救我们的天使,可终究没敢说出来。“送到别处了。”他平静地不加任何色彩。
“我不会接受她的,你就死了那条心吧。”妻子整理了一下衣服,梳了几梳头发,出了门。
妻子没有吃晚饭,他往妻子的碗里加了两块她最爱吃的鸡块,她依然没有吃,甚至连筷子都没往起拿。女儿做着作业问他:“爸爸,妈妈怎么了?”
他说,妈妈身體有点不舒服,没大事儿。女儿“嗯”了一声又写开了作业,写完作业后他又给女儿检查作业,签上了自己的大名。检查作业这项是他每天雷打不动的事儿,妻子说她从小对书本就很迷糊,胜任不了这个任务。签完字,他踌躇了片刻对女儿说:“宝贝,你能不能先照顾一下妈妈,我出去给你妈妈买点药。”
女儿上五年级,是个懂事有思想的孩子,她“嗯”了一下就向卧室去了。看到女儿进了他们的卧室,他也出了门。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掂着几盒“排毒养颜胶囊”。塑料袋子里枝枝杈杈,女儿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女儿躺在妈妈身边玩儿着手机,她们说了些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对女儿说:“去睡吧宝贝,早睡早起。”
“晚安。”女儿走了出去。看状态妻子并没有对女儿说什么。妻子在女儿面前总有着超常的理智,她有一个妈妈群,群里经常有些妈妈讲教育孩子的方法,她是能听得进去的,有时听了还和他分析对与不对。知识的力量胜过一切,妻子其实是个积极向上的人。
他简单冲了个澡钻进了被窝,他不敢去碰触妻子,他无声地躺下,心惴惴不安。
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是李秘书。他按了免提放在枕边,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董总,不好了,出了大问题,今天下午工商部门带着几个厂家的工作人员来商场指认,咱们的商品不仅涉嫌假冒,而且有部分已涉嫌构成商标侵权。刚才我给工商部门的小孙打电话,小孙说领导说了明天早上就要全部查封我们的公司,现在已经冻结了我们的账户,这可怎么办哪,真是急死人了。”
“该来的迟早要来,顺其自然吧,小李你不用担心,一切由我担着,最主要的是要稳住工人,告诉他们工资我一分不会少他们的,避免有些心胸狭窄的人为了几个小钱情绪激动来家里滋事。”
“董总,闹不好给你定个‘销售伪劣商品罪,要有牢狱之灾的,你想想还有哪个关系没找到的,你说找谁,我现在就去找。”
“老天想让谁灭亡是有定数的,不用找了,我料到会有这个结果的,时刻准备着。”
“这不行吧董总,我——”
“别说了,让我安静一下。”
他在下属面前总说一不二,没人敢造次。他挂了电话,任李秘书再急也只能在电话的那一头,他感觉不到。他关掉手机,深叹了口气,把灯关掉,有着任天塌下来我也要睡的姿态。
妻子却再也睡不下去了,她又打开灯,扳动着他的身体喊:“过来,冲着我,我有话对你说。”
他翻身过来,闭着眼睛,如释重负的样子。
“真有那么严重,要坐牢?”
“坐牢有什么不好,正合你心意,我做了对你不轨的事,也算是对我的惩罚吧。你侄女那个卡上好像也有百十来万吧,够你和女儿花的。还是你有长远之见,把钱存在了你侄女的卡上,要在你卡上,说不定也要被冻结抵了罚款。”
“不行,我得去找人,我不能让你坐牢,我现在就去。”妻子猛地从床上站起来就往床下出溜。
他一伸手把她拉倒在床上说:“没用的,你就别节外生枝了,该找的早就找了,该送的也送了。现在什么也别想,你就安安静静地想想和女儿以后的日子吧。如果有可能,就再找个人嫁了,一定要找个对女儿好的,我不想女儿受半点委屈。”
他竟然抽泣起来。她也抽泣起来。
“真的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就得坐牢吗?”妻子哽咽着问。
“嗯,十有八九要坐牢,咱们销售的差不多一半都是伪劣产品。”
“不行,你不能坐牢,你跑吧,你现在就跑,跑得远远的。”妻子拽着他让他起来。“快起来,你跑到山里去,先隐姓埋名住上几年,等没事儿了再回来。”
“天网恢恢,你以为我能跑得了吗,别太天真了。你又不是没看见过现在的新闻,跑到国外的违法官员都能找回来,何况我也跑不到国外去,说不定现在楼下就有公安人员监视着我。”
妻子光着脚丫跑到窗户那往楼下望,望了半天之后上了床,之后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他抱住了妻子,手掌拍打着妻子的后背说:“其实真的有天眼,做了一些不正当的事兒总会受到惩罚的,我们是太贪了,总觉得挣得太少,总想把全世界的钱都挣到自己手里,所以不讲诚信,不择手段,坑害了百姓。其实就和你刚才说的一样,我做了背叛你的事,不会有好下场的,同样做了坑害百姓的事,也不会有好下场的,这是天意。”
妻子只管哭,抱着他的身体。
“‘贪得无厌终究不会有好下场,你也明白的。”
妻子还是只管哭。
“对不对呀,你回答我,我想和你好好地说说话,要不恐怕再没有机会了。”
“嗯。如果你能不坐牢,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不要你坐牢,你坐牢了我和女儿可怎么办?”妻子哭的声音很大,幸好女儿的卧室离他们的卧室还有一段距离。
妻子的这句话整个颠覆了他对妻子一直以来的印象。原来,在妻子心里,若是他真遇到难处,妻子还是以他为重的。这让他愧疚不已,甚至已经后悔对妻子的做法了。但这会不会是表面现象呢?
“什么也不要说了好不好?今晚我就想好好地抱着你,我对不住你,真的好对不住你。”说到动情处,他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
妻子更紧地抱着他,哽咽着:“不要再说这个了,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呢。”
“是呀,没用了,真应了网上的那句话,一切都是浮云,转眼即逝。”
“我很怀念当初我们在一起的生活。”妻子开始回忆。
妻子的思想也很有普遍性,大众能怎么想怎么做的,她就会怎么想怎么做。妻子除了守财紧也没什么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其实守财也不一定是件坏事,是他想做的事太特殊了,他吃不准,这才想出如此下策。他已经把自己整糊涂了。
用得着这样大动干戈吗?用得着这样兴师动众吗?他自己真把自己整得有点不知东南西北了。
“为什么老天爷不早点派个天使来解救我呢?”他突然找到了一个转折点,随后吻了一下妻子说。
“你什么意思啊?”妻子问。
“没什么意思,我是前些天看到过一个写‘天使的故事,不妨现在讲给你听。”
“好,你讲吧。”
“有一个人和我一样经营着很大的销售公司,有一天他为了多挣钱去和一个生产假冒伪劣产品的厂家谈生意,他很快以最低的价格和厂家谈成了,想到要赚一笔不少的钱,他得意至极,急着要和对方签合作合同。可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他的所有证件全在钱包里,他当然签不成,只有心急火燎地去找钱包。结果呢,你猜他找到了没?”
“找到了。”妻子说。
“对,找到了。原来他停车上厕所时一时大意把钱包丢在了厕所旁边,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捡到的。这个小女孩衣衫破烂,脸色蜡黄,看起来像是个要饭的,她一直在厕所旁边等了他三个钟头。”
“后来呢?这个人是不是给了小女孩一些钱来感谢她呢?”
“你听我讲,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小女孩把钱包还给他就晕了过去,他赶紧把小女孩送进了医院。医生给小女孩做了检查后告诉他,孩子是又累又饿才晕倒的,已经输上了营养液。”
“然后呢?”
“他一直守到小女孩醒来,你猜小女孩醒来的第一句话说什么?”
妻子在他怀里摇头。
“小女孩说,叔叔,我饿了,我拾金不昧,你能不能奖励我吃一碗鸡蛋面?小女孩的这句话让他和护士都忍不住掉下了眼泪,他去给小女孩买了最好吃的披萨和牛奶,看着小女孩一口口地吃完。”
“然后呢,他把小女孩送回家了吗?”
“没有,小女孩已经没有家了,她根本就没见过爸爸,妈妈也病死了,婶婶把她卖给了一个凶巴巴的人家,她是逃出来的。”
“这么可怜啊?”
“是呀,太可怜了。可就是这么可怜的孩子,她饿得要晕过去,却没有从捡到的钱包里拿钱买吃的,那个人钱包里除了证件鼓鼓的全是现金啊。当时他忍不住问小女孩,为什么不拿钱包里的钱买吃的?你猜小女孩怎么回答的?”
“猜不着。”
“小女孩说,妈妈对我说过,不能随便动别人的东西,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钱,那是不义之财,拿了会遭天打雷劈的。”
“她那么小,懂什么叫不义之财?”
“她也许不懂,可是她却宁可饿晕也不拿钱包里的钱,难道她不值得我们去尊敬吗?”
“是挺好的一个孩子,后来呢?这个故事怎么结尾的?”
“这个小女孩的举动感化了这个人,他决定再也不和那些违法生产厂家合作了。连一个小女孩都知道不义之财不能拿,他销售伪劣产品去坑害老百姓,这不是不义之财是什么,他也会遭天打雷劈的。”
“所以他没有和那个厂家去签合作合同对不对?”
“对。”
“是一篇鸡汤文,我经常在网上看到这样的文章,我都能想到结尾。”
“哦?你想到结尾是怎么样的?”
“就是没和那个厂家签合作合同,我不是说了吗。”
“这并不是结尾。”
“还不是结尾?”
“他觉得这个小女孩就是老天爷派下来拯救他的天使,决定收养这个小女孩。他要以小女孩为榜样,做一个道德守信的商人。”
“这样的结局还完美一些。”
“这还不是结局。”
“为什么?收养了还不是结局啊?”
“不是,他没有收养。”
“为什么?”
“他妻子不同意。”
妻子猛然感觉到不对,沉静了少顷,突然诧异地问:“这根本不是书上的故事,是你自己的故事对不对?”
他静默不语。
“快说,是不是呀?你急死我了。”妻子抬起头坐起来,摇着他的身体问。
“就算是吧。”
“商场没被查封?”
“还没有。”
“那个孩子也不是你的私生女?”
“我没有那个艳福。”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你都快把我吓死了。”妻子说不上来是惊喜还是惊恐,她使劲捶打着他的身体,泪水涌得像泉水。
“没有最坏怎么会感觉到最好,你说是不是?”他拥妻子入怀,妻子此时像一只受伤的小猫绵软无力。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