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黎
吃过晚饭不久,月亮就升起来了。龙顶村沐浴在如水的月光之中,远处的山朦朦胧胧,稻田里蛙鸣阵阵,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声。
德生惬意地仰躺在柔软的沙发上,一边用牙签剔着牙缝,一边看着电视。电视里放的是韩剧,德生看不懂这些风花雪月的玩意儿,正准备换台,他女儿花花一把抢过遥控板,得意地看着他,一脸坏笑。
唉,真搞不懂,现在的娃娃怎么就喜欢看这些东西呢?德生摇摇头,就起身往卧室里去,无所事事的时候,德生就喜欢躺在床上哼两句,再抽一支神仙烟。
刚躺在床上不久,德生听见不远处的院子里一阵哭闹。好像是德云家里在吵架,吵得很凶,声嘶力竭的哭声一阵阵地传来。
德生从床上一翻而起,披上衣服,点上一支烟出门了。月亮掉在他门前的池塘里,亮汪汪的一片。
德生家养的狗大黑紧紧跟在德生屁股后面。人和狗一前一后的朝德云家里走去。
一支烟还没抽完,就到了德云家里。此时,德云的老婆春梅和她的公婆吵得不可开交。春梅双手叉腰,一边骂一边跺脚。
德云的老妈李玉华坐在地上扯着头发哭,声音都嘶哑了。她的被盖和其他东西被春梅从房间扔出来,满院子都是,一片狼藉。
看到德生来了,两个人暂停了吵闹,看着德生。
德生狠狠地剜了一眼春梅,说,球事没得,吵啥子?!
春梅不敢吭声,她知道德生的臭脾气。
咋回事?德生把德云叫到一边。
德云从口袋里掏出烟给德生点上,嗫嚅了半天才说,是关于老妈的事。
怎么了?德生问。
唉,老妈一直住在我家里,吃住和生病住院都是我们管。老二什么都不管,看都不来看老妈一眼。我家大壮马上要上大学了,实在负担不起老妈。于是,春梅叫老妈搬到老二家里去住。然后两个人就吵起来。
德生一边抽烟一边听着德云的话。他没吭声,烟头在手指尖一闪一闪。大黑躺在他脚下,乖巧地看着他。
关于春梅和她公婆的事,德生是知道的,毕竟是不远的同村人。春梅是个急性子,一生气就噼噼啪啪,不管三七二十一。德生也尝过春梅火爆脾气的滋味。他喜欢和同村女人开一些玩笑,甚至像个小孩子似的和村里女人摔过跤。那次村子里的人开完村委会后,在众人的起哄下,德生和春梅开起了玩笑,他一家伙把春梅压在身下,正准备吃豆腐时,却被春梅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起来时脸上还有几个手指印。
围观的女人们嘎嘎地笑着,德生捂住脸也讪讪地笑着。那时德云在广东打工,在家时,德生就不好意思这样恶作剧了。
而李玉华老太婆呢,也是一个倔脾气。每当春梅唠叨的时候,李老太婆也就毫不示弱地顶嘴。一来二去,两个人之间的怨恨就越来越深了。德云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一边是生养自己的老妈,一边是勤俭持家的女人。他就像是夹心饼干一样,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因为李老太婆的事,德云和老二也商量过,吵过,甚至两兄弟还动过手。最凶的一次是德云把老二德刚的脑袋打破了,去医院躺了一阵子。当时不是德生调解好的话,估计德云都要进号子蹲一段时间了。
从此以后,两兄弟谁也不理谁,走路碰面都相互扭过头。
现在春梅的意思是李老太婆应该去老二家去住了,李老太婆却不想搬来搬去,她嫌麻烦。于是,春梅心里埋藏的火山爆发,一气之下把李老太婆的东西全部扔院子里了。
李玉华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无助地哭着。德生啊,你要给我做主啊!不然的话,我就活不下去了!
德生走上前,把李玉华扶起来,说,老人家,你放心,我一定给你解决好这个事。
说归说,其实德生心里也没底的。不是有句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吗?碰到这样的事,谁都会头疼。
一个小小的村官,却比乡长大人还要忙。村子里的大事、小事都得亲力亲为,不小心还会得罪一些死脑筋的人。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很好的办法。德生对春梅说,你狗日的不要你老妈了是不?
不是不要,但不该我一家人管!他们不管,我也不管了!春梅说。
德云蹲在地上抽烟,半天也不放一个屁出来。
德生斜了他一眼,心里说,狗日的,没出息的男人,怕老婆的男人。
德生从口袋里掏出诺基亚手机,这个手机很旧了,但他舍不得扔,一直被女儿花花笑话。每次花花看到德生拿出这个笨重的手机时,都会捂住嘴巴偷笑,德生就会狠狠地剜她一眼。
打通了花花的电話,德生说,过来你德云叔叔家,有事找你。
花花挂了电话就一路小跑到了德云家。
花花,你把李奶奶扶到我们家里去,以后就跟你睡了。德生说。
花花便扶着李老太婆走了。德生跟在后面,大黑也立马爬起来,摇着尾巴跟在德生后面。
春梅和德云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他们不知道德生这次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你看你狗日的惹的事。德云嘴巴里嘟哝了一句。
春梅斜了他一眼,屁股一扭一扭地进屋去了。
德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欲哭无泪。
回到家里,安排李老太婆和花花睡了以后,德生也爬上床,准备睡觉了。
老婆秀华不乐意了,推了德生一下,说,不准睡床上,睡沙发去。
为啥?德生两个眼睛鼓起来。
不为啥,你一天没事找事做。把李老婆接到我家里来,人家没有儿子吗?要你管吗?
老子就是管了,咋的?德生声音大起来。
你管,你管,以后你给她洗衣做饭,我反正不管。秀华说完,就气呼呼地睡了,肥肥的屁股朝着德生。
狗日的!德生骂了一句,又点燃一支烟抽起来。
一夜无眠,满脑子都是李老太婆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德生红着眼睛去了李老太婆小儿子德刚家。老远就看到了德刚蹲在地里忙着割草。
德刚,德刚!德生扯着嗓子喊起来。
哎呀,是德生哥啊,有啥子好事嘛?德刚直起腰来,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
进屋说。德生说。
要得要得。德生擦了擦手,给德生拿出一支烟,并殷勤地为他点燃。
狗日的,割草是喂兔子吗?
是啊是啊,今年又多喂了一百多只兔子呢。
那你发财了。
哪里哪里。
一边说一边到了德刚家里。远远的就看到了一群兔子跑来跑去。
屁股一挨到椅子上,德生说,你老妈被春梅赶走了。
啊,不会吧?德刚吃了一惊。
有啥子不会的,你看你们做的啥子事嘛?把龙顶村的面子都丢光了。德生抱怨了一句。
德刚就低着头不吭声。他老婆红梅端出两杯茶,放在德生和德剛面前。然后,她就抱怨起来,老太婆在我家住了一年多了,才搬家到老大家的。在我家里,老太婆吃穿和生病住院都是我们管,老大从来没过来看过,电话都没打过一次。现在他们就又不想管了?那可不行。
红梅的声音很尖,像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地呱了一阵。
德刚说,家里的事,女人靠边。
你才靠边呢。红梅白了德刚一眼。
德生正一肚子气,拍了一下桌子,说,狗日的,难道你们都不要老妈了吗?
德生哥,不是不要,老妈起码还要在老大家里住半年才来我家啊。德刚说。
德生一下站起来,说,养到你们这样的儿子,不知是李老太婆上辈子做了啥子坏事啊。
然后他就气呼呼地走了。
看着德生的背影越来越远,德刚摇摇头,就喂兔子去了。
回到家里没多久,德生就接到乡长的电话,通知去乡政府开会。是关于龙顶村规划飞机场的事。
开会的时候,德生也没听进去多少。不就是准备征地嘛,有啥好说的。
乡长对德生说,关于征地的事,你回去要多做本村老百姓的思想工作。要支持我们的工作。
要得,我回去了开个会,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老百姓的心声,我们也要听得见才是,你说是不?德生说。
乡长点点头。
午饭是在乡上吃的,满满的几桌人,大家吃得红光满面。德生没有心情,吃了不到一半就说有事告辞了。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了乡中学,他要去找德利。德利是龙顶村人,早年师范毕业后就分配到乡中学教书了。这小子文笔不错,在教书育人后的业余时间,写了一些德生看不懂的诗歌和小说发表,是学校里的才子。德生一辈子服气的人也没几个,最服的就是有文化的德利。在德利的建议下,德生到处筹资和跑关系,把村子里的小学搞得堂皇漂亮。
见了德利,德生说了李老太婆的事。德利一边听一边紧锁眉头。
两个人合计了一番后,最后由德利出面去找县宣传部的同学。
一回到家里,德生就打开村里的大喇叭,说,好消息!好消息!
喇叭的声音很大,一瞬间传遍了龙顶村。德生的声音在村子里嗡嗡地回荡。
这个月的15号到20号,县宣传部文化下乡来龙顶村放映电影。德生在喇叭里面说。
在地里干活的村民听了,嘴巴一撇一撇地说,老子以为是啥子好消息呢,原来才是看坝坝电影。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电视看,谁看你那个玩意儿嘛?
大家便呵呵地笑起来。
说归说,笑归笑,到了放电影那一天,大家还是自带凳子来到了放映场。毕竟很多年没看坝坝电影了,重新回味一下还是不错的。还有,现在穿开裆裤在地上乱跑的小孩从来没看过坝坝电影,让他们感觉一下。
奇怪的是,放映场地没有在村委会,而是直接在德云家的院坝里。
当屏幕上出现画面的时候,院子里一下鸦雀无声。这是一部武打片,电影里的人飞檐走壁,打得很嗨。小孩子们看得张大了嘴巴,口水都流出来了。
武打片结束后,又开始放映下一部影片。当屏幕上出现《墙头记》三个字时,人们一片哄笑,说这个老电影在哪里找到的?都老掉牙的玩意儿了。
但是,看到影片中的张木匠被两个儿子踢皮球一样孤苦无助的时候,有人流下了眼泪。这时,他们才明白德生的用意。
这时,德云两口子收好凳子回房间去了,砰的一声关上门。
人群里的人开始交头接耳,对着德云的房门指指点点。
第二天晚上,还是在德云家的院坝里放电影。不同的是武打片换成了一部侦破片,人们看得津津有味。
谁知,侦破片结束后,《墙头记》又开始放映了。
这下,德云坐不住了,直接走到坐在放映机旁的德生面前,把德生拉到一边说,哥,求你了,别在我家放了,我没面子啊。
德生斜了一眼德云说,老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第三天晚上,放映场就移到德刚家里了。德刚两口子还挺高兴的,给放电影的小伙子和德生做了满满的一桌子菜。
德刚院坝里同样坐满了人,小孩子们欢快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老人们坐在一起亲切地交谈着。
放映开始,第一部影片还是武打片。片子里的人打得惊天动地,人群很安静,连最调皮的小孩都消停下来,坐在大人怀里安安静静的。德刚两口子也在人群中,他们时不时笑一下。
很快,第一部电影结束了。紧接着是第二部,又是《墙头记》,看了一会儿,德刚两口子坐不住了,收好凳子进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德生看见他们进屋后,嘴巴撇了一下。给放电影的小伙子点上烟,自己也开始吞云吐雾。
第四天晚上,依然是在德刚家的院坝里放。一部侦破片结束后,放的还是《墙头记》。看电影的群众都心知肚明了,小声地交谈着,时不时瞟一眼坐在后面的德刚两口子。
红梅的脸色很难看。
德刚走到德生面前,把他拉到一边,红着脸说,德生哥,求你别在我家放了,我没面子啊。
德生斜了一眼德刚说,老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县上的放映队走了后,德云、德刚不约而同来到德生家。两个人一看到李老太婆就跪下了,说,妈啊,对不起你老人家了。想当年,父亲走得早,是你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弟俩拉扯大……
李玉华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德生叫花花去镇上买回了很多菜,有龙顶村人最喜欢吃的牛肉。
在大圆桌上,满满地摆了一席菜。德云、德刚两家人都来了。春梅和红梅红着脸坐在圆桌边,怯怯地夹着菜。
德生一边吃饭,一边给他们两兄弟讲李老太婆当年的故事。德云和德刚的眼里就有了一些亮晶晶的东西。
德生哥,我们知道错了,也知道以后该怎样孝敬老人了。德云和德刚表态说。
光说有个球用。德生斜了他们一眼。
那你说咋办嘛?
花花,去拿笔和纸来。德生朝花花吼了一声。
老子要你们写保证书,白纸黑字,然后签字画押,写好了放在我这里。要是做不到的话,到时就不是老子处理了,直接到法院起诉你们。德生一边用牙签剔着牙齿一边说。
好好好,德云、德刚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