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宜芳
近来,蒋召政在下班后总是要到香草街去散步,穿过那条红砖青瓦的仿古街道,再到巷口的公园坐一会。
他的小武子会在街口等他,一条狗会在固定的时间从城南到城北来等他,真让人感动。小武被养了5年,是一条较为忠诚的狗狗,感觉简直和自己一样,快到了退休的年龄。
这条街是在20年前就被地方政府征收改造了,居民们也早已全部拆迁搬走。但是,这里依然沿用了原来的青砖红瓦的建筑风格,两旁有4层高楼矗立。不太宽的青石街道,还有香草街这个美丽的名字。
蒋召政记得很清楚,自己原来的家是在香草街的第75个店铺,如今是一家叫“旧时光”的木质家具店,是梅经营的。
香草街的第一家是一间精致的糕点店,浓浓的奶香从里面飘出来,让他想起来原来第一家的徐记馓子店,生意要比这家的蛋糕房好得多,徐奶奶一年四季戴着白色的围裙炸馓子,5分钱一把,根根香浓,松脆可口。放学后,他常常会买一把边吃边回家,还没吃完就到家了,把剩下的分给最小的妹妹。所以,4岁的小妹妹就知道在門口等他放学,就像现在的小武一样,惹人怜爱的眼神。不过那是在父亲去世前的时光,12岁之前。
12岁前是自己最幸福的时光,记得院子里常年堆着一堆堆酒瓶,是因为父亲非常喜欢喝酒的原因,母亲也不阻拦他,每天都是三朋四友在一起把酒言欢。家里的生意也非常好,因为烟酒,以及生活百货是这道街每一家的必须品,母亲总是在不停地张罗着。12岁那年的夏天,父亲终究因为喝酒过度进了医院,母亲一直在照顾他,自己放学后就坐在柜台后看着店面和弟妹,充当起了家长的责任。就连一把麻花也会留给弟弟妹妹们每人一根地吃。那时候,真是长大了。
但父亲的病并没有好转。父亲不久去世后,他知道作为家里的长子,必须躬行着兄长的责任,他就把书包塞进柜顶上,再也没有走进学校的大门,而是坐在了柜台后面父亲的座位上,帮助母亲扛起了家的责任。但3个弟弟妹妹们都是因读书而走出了这个小城。后来分别有了安稳的工作和家庭,自己虽然当兵退伍后也有了工作,也上了电大进修班,但还是没有实现自己的目标,就是因为文凭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关卡。
母亲很怜惜他,去世前握着他的手说:孩子,真的对不起。
其实他丝毫没有埋怨母亲,母亲吃的苦,胜于自己数倍,作为家里的长子,他一直深深地自责。
母亲在搬迁之前去世了。走的时候还不到60岁,死于胃癌。没有人知道她生病的消息。她一直隐瞒着,直到最后无法隐瞒,也无法治愈的时候才告诉了大家。
不知道因为太累了,还是不想拖累子女的原因,没人知道。
好了,不想了。蒋召政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不愿去想这些,反正到时候就要退休了,还去折腾些什么呢?早就想好了,来香草街开一家茶庄吧——这条街的雅致氛围还是很适宜做这个的,无所谓赚钱,可以消磨时光,最重要的是可以在这里终老,可以看到这条街的日出日落。
小武倒是很喜欢来这里,因为有不少的美食店,常常进了街口就看不到它,然后蒋召政自己往前走很久,才看见它从后面的某个美食店里出来,它也会突然跑进了一家宠物小店,去嗅一些小鼠、小兔之类的小动物,喊都喊不走。
步行街里街道很长,东西有500米那么长,他走过一些服装点铺,各色的模特在橱窗里站着,让人感到面目狰狞。看到“旧时光”的招牌,他走了进去,梅在桌子的后面抬起头,望着他。他站在门边,看着店里泛着往日的光泽的家具和瓷器,记得问过她:“你为什么选择这些商品来经营?”梅说:“因为它们都有岁月的味道。”
蒋召政看着她,还是那样安静的眼神。
“杨壮最近忙什么?”
“应该还是忙生意吧。”她歉意地一笑。
蒋召政的心里就开始疼了,作为杨壮的妻子,怎么是“应该是”呢?一定是好久不见了。所有的人都知道这里的建材商杨壮妻妾成群。梅只是恬静淡定地经营着这个店铺,仿佛站在红尘的外面。为什么这么淡泊呢?
“孩子们都还好吧?”
“都好,中秋节的时候都回来过。”
“嗯,我们的两个孩子中秋节没回来,说是春节的时候会回来,结了婚的孩子要照顾两边的父母,哪能老往一家跑呢?谁都有父母。”
“是的,我也是这样子想的,就让她过年的时候不要过来了。”
他走了出去,心里开始气闷,怎么可以这样呢?杨壮答应过他,给她幸福。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不会相信任何人的誓言。
他对杨壮的感情介于亲情之外,又胜于亲情。即便是对自己的二个弟弟也都没有对朋友杨壮感到信任和亲切。他们是从小就光屁股在河里逮鱼摸虾的伙伴。记得自己之所以去当兵,最大的原因就是为了成全杨壮对梅的感情,因为有一天杨壮对着正从湖边提着一篮洗好的衣服走过的梅时突然问他:“你喜欢她吗?”
他看着杨壮,不敢说,他怎么敢说喜欢梅呢。
“我喜欢,我会给她最幸福的生活。”
他更不愿意再说了。
他用什么给她幸福呢,杨壮有的,他都没有。
他叹口气,压根就没想到自己有的,杨壮也没有。
“那你让你妈妈帮忙给说媒吧。”
他点点头:“好的。”因为梅是自己姨妈的养女,母亲做媒人是最合适的。
于是当年征兵的时候,他狠下心报名参军了。走的时候告诉母亲把梅介绍给杨壮。
母亲看看他点头:“也好,梅子会好过一些。”
多年后才明白母亲的这句话,“好过一些”的意思显然那是对梅最好的安排。
梅虽然是姨妈的养女,但是每个亲人都打心眼里疼爱她。不只因为梅的俊俏,而是既勤快能干又安静温和,从来没见她发过火,被哥哥们欺负了也只是回家告诉姨妈一声,不哭不闹也不记仇。
他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会来店里看看她。她的眼神仍像小时候一样,像一湖温柔澄澈的水,会让人顿时沉下心性。
蒋召政又路过一些店铺,走出香草街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湖面上铺着金色的夕阳,湖边有一些带孩子散步的妇女,也有练太极拳的老人。以及放学后的孩子们……因为政府为了售房,把湖边扩建成一个沿湖公园了。有合欢树,有海棠以及一些亭子,还有一些长椅和桌子,可以让游人打牌。
在湖边的一条长椅上,蒋召政坐下来,点一支烟,看着夕阳一寸一寸浸入湖底。小武迅速地跑过来,嗅嗅这里的味道,也找到它昨天卧倒的一块草坪。不过不是对着湖面,是看着湖边公园里的行人,偶尔和蒋召政一起看夕阳,像一个知己。
所以他喜欢带着小武看湖,又安静,又不寂寥。
杨壮的家以前就在这湖边,因为湖边有茂密的芦苇。所以,杨壮家以前是卖席子的,就地取材,靠这些芦苇编成用来盖房子的草席,后來扩充到卖所有的建材,梅嫁过去之前就是一家很大的建材铺子了。
而自己,就输给了一家建材铺子。他当兵走的时候,梅给他送来一套衣服,月白的对襟褂子,丁香结的扣子。蓝色的裤子,以及一双蓝色的鞋,鞋底的针线密密齐齐的。显然都是亲手缝的,但是他从来没有穿过,至今还在柜子里放着。妻子以为是母亲的针线,所以也珍藏着。
他看着那套衣服,只是叮嘱她:“梅子,要让自己过得好。”
梅子看看他,眼睛里渐渐布满了哀伤,默默转身走了。
梅那时的眼神,是浓雾下的湖水一样。蒋召政把那双眼神一直牢牢地刻在心里。
一年后回来探亲时,梅已经出嫁了。当然是嫁给杨壮的。他说他会给梅幸福。
四年后,他回来工作了,帮着母亲把弟弟妹妹们一个个操持好。
长兄如父,他躬行着这个做人道理。
梅的生活看上去安逸幸福,据说拆迁的时候,补助就是不小的费用,杨壮是独子,没有任何的纷争。杨壮的建材生意也很好,每次来找他都是为了找他介绍生意,因为自己被分在武装部上班,所有的人际关系都用上了。因为帮他就是帮梅,他愿意。
但他退伍后就从来没去找过杨壮,也因为杨壮是那样子的忙,无暇顾及。
一个扎辫子的女孩子用手里的面包喂小武,小武闻了闻,去舔她的手,把面包吃完,掏出纸擦擦手去拍拍小武的头,小武把头低下来任由她拍,还在她的裙子边蹭了蹭。这个小武就被征服了。蒋召政心里想,都说狗是最忠诚的,只要对它好,就会被征服,真是个见异思迁的狗。可是,这也是很正常的,也很好。当初自己也可以留在连队,可是想到家里的弟妹们,毫不犹豫地回来了。如果知道见异思迁,也未必不好。
如今自己的二个孩子,一个在海南,一个在北京。一年回来一次就不容易了。也不知道他们想不想家,至少他们没有固执地守着故土的概念。
其实当初可以不回家,弟妹们也可以自己打拼。
还有梅,自己一直以为她嫁给杨壮是最幸福的,因为杨壮说过会给她一生的幸福。但是,一次她说过“要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他才知道梅患抑郁症已经10年了,还以为她一直安安静静地做着妻子,做着母亲,谁知那个说过给她幸福的男人早已转身了。
他觉得人生就是一种嘲笑,你努力要做什么,上苍就会改变什么。
他深深地后悔自己的很多决定,有很多想法,真是愚蠢。
他只是建议杨壮给梅一个生意打点,打发寂寞。于是才有了那家“旧时光”家具店。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沉下去了,湖面上的暮色像雾起时,合欢树下打牌的人们已经散去,香草街的灯光透出来了。他急忙站起来,半个县城,也不是太近的距离,回家有点晚了。妻一生都很强势,自己一直都在忍让,这几年才稍微好些,不再唠叨,只是说他是一个不懂浪漫的男人。他用沉默表示认可,那是一种态度。今天一定会唠叨的,再沉默一次吧。
他已经沉默了一生,从父亲去世后就没有为自己生活过,为弟妹,为儿女,为朋友……他像一个戏子,在单位里,在家里,他都尽力沉默着成全别人,就像一个演了一辈子戏的人,现在都分不出戏内和戏外了!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呢?
蒋召政仰起头,暮色笼罩过来,他在夜色的掩护下喃喃自语着发出长长的叹息。“老天啊,我们努力争取什么,你就会改变什么,为什么不允许我们掌握命运呢!”
那个扎辫子的女孩子,感觉面对的是一位孤独的老人,有种同情般地看着他。她用手抚摸着小武的脑袋,轻声说:“我要走了,明天再见哦!”
小武温顺地跟着那女孩走几步,又很快返回到蒋召政身边。蒋召政蹲下去,抱住了小武。黄昏下,湖边人们渐渐稀少,是到该回家吃饭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