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莙
下雨了,秦玉巧站在窗前,看天井那口大石缸子里的水花,看它们,啪的一声开了,又啪的一声谢了。
小丫头迈着碎步走来。“二少奶奶。”虽是喊得极轻,仍把玉巧吓了一跳,她回过头来,却并不看垂首立于面前的小丫头。“那药汤,”小丫头嗫嚅道:“二少爷说他不想喝了。”
玉巧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地转过头云,继续盯着那口大石缸子里,一朵朵开合不断的水花。
里屋传来一阵咳嗽,玉巧在缠绕着她的咳嗽声里,总是会听到母亲饱含热泪的话:“能够被赵家二少爷看上,那是秦家前世修来的福啊!要不是玉巧生得标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进得了赵家的门?”
赵家是子卯镇的望族,祖上留下来的殷实家业,用子卯镇的人来说,那是几辈子也吃不完。而秦家不过是镇上做小生意的,能把全家人的嘴巴糊弄过去便不再做他想。确如玉巧娘所言,玉巧的长相,别说是镇上,就是在县城里也难得见到的。袅娜的身段,鹅蛋脸,柳叶眉,一双潭水般的深情目,即便是身边莺飞燕舞的赵二少爺,也甘愿被其淹没。
赵老爷很不满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他对太太说:“这样的女子多得很,欢喜两天也便是了,何必娶进门来。”太太捻着手中的佛珠,微微一笑,“老爷不也把那唱戏的女子娶进家门了吗?”赵老爷想说毕竟是讨来做小,又忍住了没说。
其实和赵老爷一样,赵太太又何尝不愿二儿子和大儿子一样,有一桩完美的婚姻?偏这二少爷打小就是头犟驴,不达目的不罢休,二老也就随了他,再者说,凭玉巧的相貌,亦没辱没了赵家,或许,遂了二少爷的心,以后收些野性也不定。
赵家大少爷留了几年洋后在省城做官,二少爷虽说不似兄长上进,因素喜舞枪弄棒而沾染了一身放荡不羁的江湖习气,但赵家的少爷,谁个不是刚出炉的热烧饼?玉巧尽管小户人家出身,却也念过些诗书,看了些戏文,那整日在镇上撒野的赵家二少爷,哪里是她梦中之人?奈何“父母之命”,不得不依从罢了。看母亲一副攀上高枝后欣喜欲狂的表情,心中倒真不是个滋味,想千万别在外面去念叨显摆才是,那还不得让人耻笑了去?
谁知天有不测,眼看婚期将至,二少爷却得了肺痨,此病凶险,生生把一个孔武有力的七尺男儿折腾得形如枯槁,一天不如一天。
得到这个消息后,玉巧欲哭无泪,玉巧娘像被施了定身法术,忤在那儿,半晌才缓过神来,一通呼天抢地的哭,怪老天爷不长眼,怪赵家二少爷就是颗灾星。终于哭累了,喊哑了,把女儿搂在怀里,长叹一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挑起走,这是女人的命啊,女儿呀,咱们认命罢!”
玉巧的花轿如期抬进赵家,她与病榻之上的肺痨男人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鞭炮声、鼓乐声,煞是热闹,可在玉巧听来,却像在为一场丧事营造气氛。
嫁进赵家的玉巧因不爱言语,倒显得格外稳重沉静,颇得赵家上下喜欢。
一日闲谈,说到二少奶奶,赵太太说她模样标致,性情又好,“倒不像是寒门小户出来的姑娘。”对于这桩婚事,尽管约定在先,但对玉巧,赵太太心中仍略有不安。
“嗨!”坐在一边的二姨太把手中的花手绢高高一扬,唱戏一般道,“这姑娘倒是块好肉,可惜咱们老二却啃不动了哇!”
“闭上你的嘴!”赵太太厉声斥道:“说话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你现在是赵家的姨太太,好歹也算半个主子,不是你从前做戏子的时候了!”
赵太太本是个吃斋念佛之人,平时都和和气气的,加上生得白胖,看上去一脸的菩萨相,但是别以为就可蹬鼻子上脸了,心头也是划着条底线的,若是越过,定然不会让你好看。
二姨太纵有万般不满,也因为自己半个主子的身份识趣地闭上了嘴。二姨太以前是戏班子里唱花旦的,因貌美被赵家纳为小妾,生得一女,小名幺姑,刚做了六岁的生日。
这是一块好肉吗?玉巧看着镜中的那张脸,白惨惨的,毫无生气,跟床上痨病丈夫的那张脸,又有什么区别?
玉巧刚一想到痨病丈夫,二少爷就用一连串咳嗽来回应,她回过头去,木然地看着自己所嫁的那个人,不,那只鸡,那条狗,那根扁担。她想,关于女人命运的俗语到自己这儿就得改改了,应该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痨病听咳嗽。
若不是那一声连着一声、一串连着一串的咳嗽,床上的那个人就跟个死人差不多,那个活死人,用时长时短、时高时低、时急时缓的咳嗽,给玉巧布下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阵,箍得她难受,箍得她生不如死。
马夫的口哨就是在玉巧觉得快要窒息的时候响起的,他随意吹来出的声音,却是那样的清亮俏皮。真怪,玉巧只是在一次经过马房时听到的,那声音,却能够冲破包围着她的咳嗽声,数次回响在耳际。
马夫姓周,单名一个松字,众人皆呼之为松娃,本名倒无人提起,在赵家养马整十载了,说到自已的年龄,因父母早亡,是二十二还是二十三,松娃本人倒记不清了。
玉巧去园子里时路过马房,松娃吹出的口哨让她停下了脚步,那美妙的声音像一颗小石子,轻轻地投向了玉巧的心湖。
松娃正在给马刷毛,见玉巧走过,就从马的身后站了出来,月白的汗衫子敞开着,一身腱子肉与他养的马一样,油亮结实。方脸膛上一对眼珠子亮闪闪的,他就拿那对眼珠子,肆无忌惮地打量面前的人,半晌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礼,赶紧低了头,恭敬地给玉巧施了礼。
玉巧慌不择路地走开,心怦怦乱跳,那以后,好久不敢从马房经过。
快过年了,赵家三小姐从省城的女子学堂回来。三小姐桃李年华,圆脸,圆眼睛,一头黑亮的短发,走起路来,脚步轻快得像一阵风。是的,就是风,玉巧觉得,她是赵家这个古墓一样的大宅子里,一缕清新的风。
三小姐一回家,那张红润的小嘴巴似乎就没闲着,只把外面那些新鲜事呱嗒呱嗒地说个没完,什么京城大学生火烧赵家楼啊,什么现在的夫妻若是合不来可以离婚啊……赵太太每每皱了眉,想发作,又以念佛人的慈悲为怀把眉头舒展开来。玉巧却听得入迷,她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这么大,这么稀奇古怪,她羡慕三小姐,可以像男人一样在外面行走,而自己就是一只青蛙,从前,子卯镇是那口井,现在就更小了,她只能坐在赵家这口井里,不,只能坐在痨病男人用咳嗽声造出来的一口深井中,去看天了。
赵太太在做了长久的听众后,终于掐断了三小姐的话,她清了清嗓子,温和却不失威严地说道:“前些日子,省城范专员的夫人为你和她儿子的事到家中来过一次,三丫头,你很快就要为人妇了,也该收敛些才是。”
三小姐噌一下站了出来。“我早说过,我才不管他什么饭专员、菜专员,娘,你可不要把你们的那一套放在我身上,没有用的,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人人有追求幸福追求爱的自由和权利,包括女子!”言毕,掉头便走。
赵太太的嘴巴一直张着,嘴唇也微微地抖动,想是气糊涂了,好一阵了才恼怒地说:“瞧这学堂给上的,净学会些疯话,简直没大没小,成何体统?”然后,微阖了眼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碎念起来。
“不得了,不得了!”二姨太夸张地抚着胸口,“太太,看这情形,三丫头别是自己寻得意中人了吧?”
赵太太并不作理会,甚至连眼睛都难得睁开,只把一个极度轻蔑的神情赐给了二姨太。
晚上,玉巧满脑子塞满了三小姐说过的那些话,翻来覆去睡不着。自走进赵家,不为痨病丈夫深夜也不肯歇息的咳嗽而失眠,这是第一次。
几天后,玉巧又一次路过马厩,松娃又一次拿亮闪闪的眼睛盯着他,并喊她瞧瞧新置的一匹雪青马,这一回,玉巧的脚,再也拔不动。
松娃站在玉巧身边指点,男人热热的气息撩拨着她的耳际,她想躲,却被一双铁钳般的大手给围住,然后,被角落里堆得小山似的干草给淹没。
松娃的身体像一座山似的重重地倒了下去,他急促而粗野的呼吸传染给了玉巧,她发了疯一般回应他的呼吸,那一刻,她脑子里的鸡、狗、扁担,统统无影无踪,那一刻,她只愿被撕裂,被粉碎,被烧毁,成灰成烟,无迹于这个世界。
嫁进赵家数月后的玉巧,在光线晦暗、充斥着马匹臊味的马厩内,完成了她成为一个女人的仪式。
两个人终于安静下来,依偎在干草堆里。松娃咬着她的耳朵呢喃,“为你去死我也甘愿。”玉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是埋着头,把她滚烫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松娃的怀中。
那以后,玉巧的脸是雨后的天,乌云悄悄地遁了形,有时候,她还会偷偷地学着松娃的样子吹几声口哨,很短促,一点不好听,便捂了嘴,偷偷地笑。松娃比烈火更凶猛的炽热融化了她,她沉醉在另一个天地里,醉得甚至已听不到耳边没日没夜的咳嗽声,也听不到某种危险的信号,蛇的信子一般,咝咝地响起,尽管她并非没看见二姨太打趣她脸上渐起的红晕时,那笑容里的深意。一个在爱情中获得重生的女人,怎会轻易将手中的幸福拱手交出?
俗话说,久走夜路要撞鬼,谁知道,撞到的,竟是个小机灵鬼呢?
日头偏西时,幺姑在园子里追一只红蜻蜓,跑着跑着来到马厩边,听见里面有轻微的声音,像是受了伤又必须得忍着似的。“一准有歹人!”这么一想,幺姑哇呀呀叫起来,径直往二姨太房里奔去。
二姨太一听,就打起了哈哈,“哎哟,我的太太,这可就是你娴静温和的好儿媳啊!”立刻起了身,急火火禀过老爷太太之后,两个嫌疑犯立即被提审。
太师椅上坐着的人,脸上都挂了一层霜,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赵老爷,那声音则比冰更冷——
“家中有井,外頭有河,祖宗定下来的规矩,想必你们都懂。”
玉巧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想的是,即便是死,也值了。
松娃则高呼冤枉,涕泪交集地涨红了脸,毕竟没有确凿证据,招了反而是个死岂不冤哉?打死也不承认才有活的机会。
“小的决非忘恩负义之辈,一心只想变牛做马报答老爷太太的恩情,又怎能做出这等事来?小的和二奶奶是清白的呀,如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全家死绝!”松娃孤身一人,发个死咒毒誓啥的,倒是稀松平常。“老爷、太太,不能单凭四小姐的话就定罪啊,那马厩里的马,饱了饿了,吵嘴撒欢,屙尿屙粪,什么声音发不出来,四小姐那么小,哪儿听得明白啊!”
看松娃伤心欲绝,一副比窦娥还冤的样子,赵家二老真还有些吃不准了,再说那一脸平静的玉巧,看上去也不似心中有鬼的样子。
二姨太坐不住了,突然发狠道:“既如此,老爷、太太,把二少爷房里的小丫头喊来问问,不就知道二少奶奶先前在不在房中了?”
召来小丫头一问,却说先前在灶房熬药,并不知二少奶奶是否出去。
眼看松娃脸上的涕泪已渐干,二姨太偏生又阴恻恻一笑,“不还有二少爷吗?他可是一直在房里的呢!”
松娃顿觉天旋地转,心中哀嚎:“天灭我也!”
赵家二少爷用一串断续的咳嗽迎来众人。赵太太抹着眼睛,悲伤了一番后,俯身轻言询问。二少爷微微点了点下颌,随后,又极费力地吐得一字:在。这个字,仿佛一声幽长的绵缈的叹息,仿佛用尽了他所有力气。
那一晚,玉巧握着二少爷枯骨一般的手默默流泪。她从来不知道二少爷的手是那样的瘦,那样的凉,她握住便不肯放,直到那双手,放弃了人世间最后一点温度。
第二天,赵家二少爷的死讯和二少奶奶疑似不清白的事情,一起传遍了巴掌大的子卯镇。
二少爷一走,玉巧的泪水就一直嘀嗒着不见断过,赵太太彻底相信了玉巧的清白,只怪那幺姑多事。
不用再伺候二少爷,小丫头以为可松口气了,谁料二少奶奶又犯病了,整日的在大木桶里泡澡,那水换了又换,累得小丫头腰酸背痛,她却还抱怨着没洗干净,没洗干净,还得洗。
“我看可以下锅了呢!”小丫头跟几个婆子嘀咕。婆子们相视一笑,咂嘴道,得病了,得病了,这病生在脑壳里头,是癔症。
小丫头厌烦了老说没洗干净的二少奶奶,二少奶奶厌烦了怎么也不能把自己洗干净的那只大木桶,她寻思着,木桶太小了,只怕那清宁河的水,才能把自己洗干净。清宁河就在赵家背后,是子卯镇最大的一条河,水澄澈如镜,河底卵石清晰可见。
夜里,秦玉巧溜出赵家,像儿时扑向母亲的怀抱一样,扑向了清宁河,她迫不及待的姿势,砸碎了一河清幽的月色。
赵家二少奶奶是清白的。第二天,子卯镇的人都在说,她以死证明了自己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