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柳金
在酒面前,有时话是多余的,便相互深深浅浅地喝着,用眼神抚摸着对方。影子慢慢丰腴起来,有了血肉,有了筋腱,有了跳动的脉象,有了流淌的气息。
忽然,章子欣脸上出现了几只时钟的叠影,指针朝向不同的方位——北京时间、巴黎时间、纽约时间、伦敦时间、悉尼时间。当鲁端明知道她的这个秘密后,他每次看到章子欣,她的脸上就会出现几只走向不同的时钟。
不可否定的是,夜色中的章子欣披了一种摇曳、生动和淡淡忧伤的美,他的视线一直不敢去触碰她高耸的胸部,那是她丰饶生活的资本和吸引男人眼球的火山口。男人们明知道那里会烫手甚至送命,却还要伸出跃跃欲试的手。就像蚊蝇飞虫,一个个扑向米兰达散发着蜜汁味的捕虫囊,最终却再也爬不出深不见底的黑洞。
而章子欣,就那样水气迷蒙地看着鲁端明,仿佛那是一个雾霭缭绕的湿地公园。水草丰茂,密林葳蕤,飞翔着蹁跹的白鹤,游弋着欢畅的鱼群,蹿跳着灵动的猕猴。她早已厌烦了这声嚣与浮尘充斥的俗世,双腿深陷在泥淖里,她多想拔出腿来,一个人走去远隔市区的湿地公园。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在他的手背上摩挲着。鲁端明轻轻地揽过她的肩,闻着她香芬的发丝。捷克孙呢,蜷在沙发一角打着盹,兴许正在做着一个灯火阑珊的梦。章子欣笑了,鲁端明不愧是一个动物学专家,居然把捷克孙的作息规律给调整了过来。
晶莹的月光照在她的胸部,隐隐能闻到一阵蜜汁般的芳香,临水照花地流溢而出。他正想伸出那只不安分的手,章子欣却按了一下自己的左胸,脸上的时钟变成了狰狞的表情,说,好疼!
1
不知道为什么,鲁端明去找向岚时,总要到玻璃房隔壁顺溜儿找米兰达。她身上长着肉乎乎的囊袋,很喧闹地垂挂着,简直就是活标本。鲁端明伸手摸了摸,滑溜溜的,也许触到了她的敏感部位,米兰达抖动了一下。
鲁端明颤巍巍地缩回手,就像几次试探着伸向向岚胸前时,总是被她硬生生地挡住,说,这地儿还没到开发的时候!鲁端明只得去找米兰达,她不会像向岚一副水火不侵、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也难怪,向岚是浙江大学的高材生,植物学博士,专门负责植物园的珍稀植物培育,米兰达就是她和同事栽培出来的得意门生。鲁端明时不时地去看望米兰达,向岚没有心生疑窦,反而博得了她的好感,否则早就被她扫地出门了。
鲁端明在微信上写下“猪笼草”时,心里说,怎么会起个这么丑陋的名字,完全不符合她誘捕飞虫的女杀手姿态。眼前很多只捕虫囊成了女人们的大乳房,晃着白花花的光。男人们的眼球被勾得直直的,明知道那是温柔陷阱,却一个个刹不了脚步深陷进去,还为此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点开微信,后面是一连串的点赞和评论。有说万一掉猪笼里,千万别报警,直接打110吧;有说捕虫囊里死,做鬼也风流;有说快发个卫星定位过来,俺要主动钻一回猪笼……
又去看望了金叶含笑、半枫荷、金花茶、红豆杉、蝴蝶果……好像他们都是老朋友了,跟她们关系没处好的话,极可能影响他跟向岚的感情。所以他每次来,必定要去玻璃房旁边的大棚里看看这些珍稀植物。她们跟向岚好着呢,简直到了血脉相连的地步。要不是向岚精心培育,她们能跟拉了直发打了面膜修了美甲涂了口红一样美艳动人吗?
回到玻璃房里,向岚仰靠在竹制躺椅上,一片一片地用指尖捏断苹果皮贴满脸,整个身体随着椅子晃晃悠悠。
向岚说,章子欣打电话叫我去她家吃饭,你陪同一下?
鲁端明不想去,他又不在邀请之列。
向岚又说,章子欣在家养了一个人!
这句话一下子擒住了鲁端明,便决定去看个明白。
章子欣是向岚在老家的高中同学,毕业后一直没见过面。上次她到植物园散步,向岚刚好从玻璃房里走出来,两人的目光对上时,几乎同时惊喜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章子欣住在植物园附近的碧玺园,向岚去过一次她家。
大概七点,鲁端明和向岚在夜色的慵懒与喧哗中走向碧玺园。假山、喷泉、亭阁、小径,这人工斧凿的作品痕迹太深,向岚不喜欢,一点都不像植物园那般自然流畅,但这小区毕竟透着一股子皇家庄园的气派和高贵,脚步便显得小心翼翼。那些隐身在昏暗灯光下高高矮矮的树,她凭散发出的缤纷气味便能嗅出它们的身份。比如那株开着一树白雪溢出淡淡清香的,必定是尖叶杜英,树下落着一层薄薄的“雪花”。这株呢,巴掌大的叶片托出一盘光影,香气要浓郁几分,却有一种浊味,不是假苹婆是什么?而细长叶片羽毛般拂动想在夜色里飞翔,花透出一股灰烬味的,当属凤凰树了……
她就是循着这些交缠的气味按响章子欣家门铃的。章子欣梳着流行的梨花型头发,两边蜷曲的发丝垂到肩上,那件针织短袖黑色韩式上衣,圆领口下面一个镂空爱心异常醒目,而白色绸缎裙子上开出一朵鲜艳的牡丹,与黑色上衣形成强烈的色彩反差,把章子欣映衬得风姿绰约。特别是她的胸部,挺得有点得意,高高地翘着,要挣破镂空爱心蹦出来。
客厅的正墙上挂着几个船舵,鲁端明定睛细看,嘴巴惊奇地翕张开。里面的圆其实是个时钟,外面那个圆厚实而稳固,紧紧地箍住了里面的圆形钟,那几根舵杆均匀地插在舵圈上。鲁端明再一细看,一共五个船舵形时钟,每个钟的时针都指向不同的方位。也就是说,这些时钟都是有时间差的,它们的时针走向完全不一致。鲁端明想起了酒店大堂,那里不也是挂着几个时钟吗,没记错的话,那些钟上应该标注着北京时间、巴黎时间、纽约时间、伦敦时间、悉尼时间的字样。难道章子欣想在家里找回酒店的感觉?
正想着,章子欣说,就知道你们会一起!然后脸朝向鲁端明,说,跟紧点就对了,别让其他男人乘虚而入,向岚可是珍稀植物啊!
鲁端明嘿嘿两声,眼四处搜寻,却没看到向岚说的那个人。
倒是保姆在厨房里忙乎,锅碗瓢盆哐啷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闲嗑,无非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私密话。鲁端明上了趟洗手间,冲了水往出走时,背后一只毛茸茸的手扳住了他,回头一看,是一只猴子!他吓了一大跳,正好被两个女人看在眼里,笑得前俯后仰。
章子欣说,忘了介绍,这是我家捷克孙!
这猴子穿着天蓝色短衫短裤,跟个淘气鬼似的,两手抱拳作揖,挤眉弄眼,嘴里吱吱叫。
鲁端明与动物最亲了,他与它对视了一下,摸了摸它的脑袋。捷克孙伸着爪子抓耳挠腮,一纵身,跳上了沙发的靠背,又一闪身,跳到茶几旁,从水果盘里掰下一根香蕉甩给鲁端明。
不偏不倚接在手里,鲁端明撕开皮,吃了一口,扮出意味悠长的表情。两个女人说,捷克偏心!
捷克孙龇牙咧嘴,就是不讨好她们。
鲁端明很快就和它玩到了一起。他发现捷克孙是一只公猕猴,大概三四岁吧。捷克孙跳到鲁端明肩膀上,一个劲地捣弄他的头发。而后牵着他去它的房间,几乎是小孩子房间的摆设,一张婴儿床,摆着悠嘻猴、布袋熊公仔和各种玩具,所不同的是墙上贴着画有树林和鲜桃的墙纸,桃子被抓烂了好几个,肯定是捷克孙嘴馋的结果。那只精致的衣柜摆着各式婴儿衣服,有夏装,也有冬衣。比鲁端明住的员工宿舍好多了。鲁端明总不能因为它住得好就矮它三分吧,他对捷克孙又是诱导又是训斥,把它驯得俯首帖耳。
吃饭时捷克孙凑近鲁端明坐,它抓起一根火腿,眼睛直盯着他,吃得咂巴有声。看他喝完汤,赶紧放下火腿,把汤碗端到一边。咬着牛排的鲁端明没拿稳,骨头掉到裤腿上滚落地,捷克孙马上跳下去捡起来,往盘里放。看到鲁端明裤腿上有一团油渍,又转身去找了一块抹布,煞有介事地帮他擦。章子欣和向岚吃吃地笑。
章子欣说,听说你是动物学专家,难怪跟捷克玩得来,它对其他男人可没有这么热乎!你可以业余开个宠物猴托儿所,我第一个把捷克送你那!
鲁端明说,你把捷克当儿子啊,不准备自己生一个?
章子欣脸上掠过一阵乌云,好一会才说,为什么一定要生,人还不是猴子变的?人和猴就是一家人!
向岚也帮腔道,是啊,生孩子还不是女人受苦,你们男人能帮上什么忙?
这顿饭如鲠在喉,气氛一下子切换了,几个人都闷着声不说话,面对着一桌子的大盘小碟,吃不出个味儿来,便草草收了场。
鲁端明听向岚说过,章子欣的老公好像是一家远洋公司的船员,常年在世界各国之间漂游,一年才回几次家。
但鲁端明就是不明白,章子欣为什么不和她老公生一个孩子,而要在家养一只猕猴。鲁端明大学学的是动物学专业,毕业后安排在市里的动物园上班。那也是个三教九流的社会,形形色色的动物们各有各的性格,温顺、柔弱、纯良、暴躁、乖戾、悍怒。作为管理员,必须得摸清它们不同的脾性,还得读懂它们的心事。
说了你别不信,比如猴群,翘尾巴是猴王的标志,其他猴子的尾巴都是耷拉着的,谁要是敢高高翘尾,是向猴王发出宣战的信号。猴群里也实行一夫一妻制,但猴王“威威”却三宫六院,有一个王后不算,还霸占了几个爱妃。有些公猴便没有配对的母猴,如那只日见雄壮的“贝贝”。猴子们情绪很大,用各种方式泄愤。这点,鲁端明早看出来了。他真正担心的是,“威威”脾气日见暴躁,总是颐指气使,对众猴们动不动便发怒。猴群越来越不服管,军心不稳。这样下去,肯定会破坏和谐社会,造成猴心动乱。而“贝贝”颇得众望,鲁端明便鼓动“贝贝”翘尾巴,经过一番激烈的搏斗,“威威”败下阵来,“贝贝”当了猴王,它果然不负众望,把猴群治理得太平盛世。
至于玻璃房旁边大棚里的珍稀植物,鲁端明知道它们也是有心事的。就拿米兰达来说吧,她不是长着捕虫囊吗,而大棚里几乎飞不进飞虫蚊蝇,囊袋便吸收不了虫体营养物质,在众多奇花异卉中米兰达怎么看都显出几分憔悴来。
当鲁端明把这一想法说出时,向岚对他刮目相看,说,你这是跨界的节奏,动物学专家居然对植物学也有了研究!这米兰达是我们在大棚里人工培育成的,管理处也想过把它移栽到室外,但要是游客把它怪异的捕虫囊给摘了,它就成了一个残废的米兰达!
就这样,他们之间有了共同语言。而那些来找向岚的男友们,从来不对珍稀植物有丝毫兴趣,他们总是在玻璃房里大谈楼市、股票、官场地震和明星三角恋。向岚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实在腻烦了,便把他们晾在一边,自顾做自己的事。鲁端明是唯一一个对她的作品感兴趣的男人,这就很容易进入一种“高山流水觅知音”的神奇境界,所有世俗的障碍便被打通了,一条幽深的隧道贯穿心灵的岩层,于是他们越走越近。
2
向岚前些天飞去新疆参加珍稀植物调查培训班了,鲁端明意外接到章子欣的电话,约他晚上去吃海底捞。这当然让他有点讶异,但还是答应了。
起初以为吃的是海鲜,去了后才知道是火锅。不就是热热辣辣地呼哧着吃,至于起个这么霸气的名字来唬人吗?章子欣上穿一件中袖敞式V領白色雪纺衫,下穿高腰阔腿黑色短裤。捷克孙呢,换了一套淡黄色衣服,看见鲁端明时眼睛烁亮起来,往他怀里凑。
鸳鸯锅里的热汤烧得滚烫,麻辣锅漂着一层红油,一股刺鼻的辣味飘过来,鲁端明打了几个喷嚏。他火锅吃得少,不太适应那辣味。清汤锅里的食物不辣,章子欣说那是给捷克吃的,它吃不了麻辣,鲁端明就不方便去吃清汤锅了。羊肉圈浮了起来,章子欣弓着腰手持捞子,大V领自然敞开,鼓鼓的乳罩浮现在鲁端明眼里,如红油上漂浮的丸子,在他滚烫的内心浮浮沉沉。一阵热气吹拂而来,鲁端明侧了侧头。章子欣说,趁热吃吧!鲁端明夹起羊肉圈在配料碗里轻轻一蘸,送进嘴。这一次,他居然没觉出辣来。
捷克孙坐在一边啃着火腿片。章子欣又弓着身往锅里下淮山,也许下得太快,几大滴红油溅到衣服上,瞬间洇成一坨红,如一面在热气中呼啦啦招展的太阳旗。章子欣的脸唰地红了,鲁端明赶紧抽了纸巾站起身,手却兀自伸着,因为红油不偏不倚溅在了左胸前。
正好被服务员看到了,他走过来,说,不要紧,店里有一种去油喷雾剂,几分钟就能把红油消除掉,一点都看不出来!
章子欣便跟着他往厕所走,大约觉得不妥,便又转身叫上鲁端明。
进的是女厕所,服务员教她怎样操作,但章子欣拿起一喷,不小心喷到了脸上,被刺鼻的气味呛得大咳。服务员叫鲁端明帮她,看着可怜的章子欣,他犹豫着走进了女厕所。服务员把门掩上。
章子欣默默地脱了V领外衣,咖啡色乳罩蹦了出来。鲁端明眼前划过一道闪电,属于他的天空一片雪亮。说了你也不信,他这个年纪的人,还没摸过女人的乳房呢。他曾尝试着朝向岚胸前伸手,但几次被她挡住了,他只能干咽口水。
鲁端明接过章子欣的外衣转过身,按下喷雾剂的触头,一阵气体喷洒在那个红太阳上。只一两分钟,太阳便慢慢地淡去、淡去……
浑身火热的鲁端明却想抓住一束即将西落的光,把衣服放在洗手台上,正要探手时,门开了,捷克孙侧身闪了进来,爪子在猴腮上使劲抓挠,嘴里发出吱吱声,两眼圆瞪逼视着鲁端明。他赶紧缩回手,把衣服递给章子欣。
章子欣默默地穿上,鲁端明恍如隔世地打开门,服务员说,已干了,快用手拍掉!
章子欣自己用力一拍,一股粉末从左胸前扑啦扑啦地往下掉,仿佛章子欣自己把左胸给拍掉了,变成白色粉末,飘荡在这满是麻辣味的“海底捞”。
又下了香菜,鲁端明却一点都没吃出香味来,似乎往嘴里塞了一团火,烫得他满嘴燎泡。
沉默的章子欣终于说话了——这捷克,是我老公孙岸在船上捡到的。他是一家远洋公司的船员,很少回家,一年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船上。那是一艘大游轮,有客房、餐厅、商场、发屋、酒吧,会议室、歌舞厅、宴会厅,船上就是一个小城市,吃喝拉撒全都在那。游轮漂游于世界各地,他们总是这样行踪不定,这个月在中国,下个月也许就去了法国、美国、英国。一次游客下船后,孙岸意外发现客房有一只猴子,被铁链拴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一定是哪个游客有意丢弃的。孙岸便收留了它,让它跟他一起吃住。这样过了大约一个月,船长跟他说,猴子不能总呆在船上,会影响游客安全。恰好临近休假时间,他便把猴子带回了家,说你平时一个人太寂寞,就让捷克陪你吧,别人养宠物狗,你养宠物猴,比他们时髦多了!
不知怎么,我跟孙岸几年没怀上孩子,我把捷克当儿子养,别人家孩子有的东西,捷克一件也不缺。孙岸休假在家时,我们像一家三口出去外面逛,那种乐趣一点都不比那些有孩子的家庭少。捷克很奇怪,孙岸不在家的日子里,它总是阻止其他男人靠近我,生怕那些男人取代了孙岸……
鲁端明想起了什么,说,客厅里的船舵形时钟,是你老公挂上去的吗?
章子欣说,不,是我挂的,看着那些时钟,我才感觉孙岸就在我身边。每次讲电话时得知他在哪个国家,我只要朝墙上一看,那边的时间便看得一清二楚,这样我才不会与他有时间差。那五个时钟,中间是北京时间,左边两个是巴黎时间、纽约时间,右边两个是伦敦时间、悉尼时间。
鲁端明说,你在心里很爱他!
章子欣岔开了话题,说,捷克晚上不睡觉,夜晚对它来说,才是白天的开始。我用了很多法子,都不能改变它白天睡觉的习惯。我只得陪着,它还是个孩子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孙岸交代呢!但老是这样下去,我迟早要累趴,你是动物学专家,有没有办法帮我调整捷克的作息时间?
鲁端明怔住了,虽然他能任免猴王,把猴群治理得一派升平,但调整猴子的作息,他还真没试过,这对他来说是个挑战。
他说,试试吧!
就这样,鲁端明戏剧性地跟着章子欣进了她家。
章子欣给捷克冲了凉,换了一套天蓝色的短衣裤,看上去清爽了许多。这捷克孙倒也善解人意,看鲁端明坐在沙发上无聊地刷微信,竟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鲁端明朝它竖起大拇哥,捷克孙又是咧嘴又是眨眼,一副得意的神态。
当章子欣冲完凉走出客厅时,穿着薄薄的吊带睡裙,上半身裸露着一大片凝脂般雪白的肌肤,玲珑的身材衬着两只傲人的双峰,看得鲁端明坐立不安,他尽量避开与她目光的对视,但他能感觉到章子欣的眼睛如烙铁般烫在他背上。这个天气,能隐隐闻到自己身上的酸臭味。章子欣恰到好处地说,你也去冲个凉吧!说着转身去房间拿了一套睡衣,说,没穿过的,一直放在衣柜里!
接在手上,径自进了洗手间。一股香味扑鼻而来,鲁端明看到桶里胡乱地堆放着章子欣的衣物。他拿起那件V领白色衫轻轻一嗅,居然没有汗臭味,淡淡的体香让他魂不附体。他又拿起黑色短裤嗅了嗅,香味减弱了,却仍然很好闻。用两只手指捏起内裤,作了一次深呼吸,慢慢地凑近鼻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浑身血脉贲张。那只咖啡色乳罩,他是最后捏起来的,在他眼里是一件艺术品,原来浑浊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温柔清澈,他高高地捏着,晃荡的乳罩让他想起了植物园大棚里的米兰达,那些垂挂的捕虫囊散发着蜂蜜般的气味。他把高举起的乳罩慢慢放低,经过鼻孔时,猛地一嗅,真的有一股蜜香,一滴不剩地被他嗅光了。魯端明用手紧紧地攥着,仿佛他终于第一次抚摸到了女人的乳房。他感觉自己要焚烧了,从五脏六腑燃起了火舌,要把他的整个肉体都吞噬掉。他赶紧拧下冷水开关,一股冰凉的自来水喷洒在身上,火恹恹地灭了。被钉子扎破的皮球似的,全身剩下了一具空空的皮囊,漂浮在世界各国的海洋之上。他看到一艘大游轮冒着黑烟开过来,转眼变成了一头凶猛的白鲸,眼里射出两道咄咄逼人的光。
走出来时,鲁端明看到正中的时钟指向九点,而左边的第一个钟指向两点,右边第二个钟指向一点。他脚步踟蹰着,不知要走向哪个国家。章子欣喊了一声,过来喝杯茶吧!他才找到了方向,朝章子欣和捷克孙走去。
捷克孙正拿着开果器剥夏威夷果,试了几次没剥成,鲁端明走前去,捷克孙闪到一边,偏不让他帮忙。咔嚓一声,剥开了,它掏出白色果仁递过来。鲁端明又朝它竖起大拇哥。捷克孙对他扮了个鬼脸,接着剥下一个,捣腾一小会,把果仁递给章子欣。两个人边喝茶边嚼着夏威夷果,发出咯咯的声音。
跟向岚进展怎样,她可是珍稀植物啊!
珍稀植物得有个大棚,我在这城里连一个洗手间都买不起!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关键要抓住她的心啊!
女人心,海底针……
捷克今晚就交给你了,你这个动物学专家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太累了,但愿以后能回归正常生活!
尽力而为吧,毕竟猴子天生顽劣,有时真拿它没办法。
……
章子欣一个人回房间去,她也许好些日子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她的手机落在客厅的茶几上,鲁端明没提醒她,这是她的习惯吧,睡觉时不把手机带回卧室。
捷克孙精神劲好着呢,灯火辉煌的客厅成了它的游乐园,你看它两只爪子抓在滑板车的扶手上,一只脚踩着滑板,另一只脚踮着地面,在客厅里转圈圈,嘴里吱吱叫。在动物园,那些猴子到了十点都得睡觉,猴王“贝贝”对作息纪律抓得严,谁也不敢从中作梗。偶尔有谁捣乱,只要“贝贝”一瞪眼,很快就平息下去。但是,鲁端明作为一名管理员,面对一只养在家里的猴子,却一下子束手无策。他明白猴子的生性,你越是以顽治顽,它越是极力抵抗,只能用爱心去感化。
鲁端明把吊灯关了,只亮着一盏壁灯,客厅转眼暗了下去。这灯光削弱了捷克孙的兴致,很快停下滑板车。但它嘴里发出抗议,划拉爪子指着天花板上的灯。鲁端明说,捷克,很晚了,不能打扰你妈妈休息,让她睡个好觉吧!捷克孙似乎听懂了,不再纠缠。鲁端明把它抱在怀里,轻柔地摸着它的头,但它的眼睛却在骨碌碌转动。
偏偏鲁端明的手机响了,是向岚发来的微信视频聊天。他一下子愣住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如握着一只烫手山芋。
点开视频,向岚说,在哪呢,等那么久?
鲁端明满嘴诘屈聱牙,硬着性子完成了跟向岚最漫长的一次对话。
他如坐针毡地坐在沙发上,从果盒里掏出一个夏威夷果,用简易的开果器塞到开口处一拧,一只雪白的果仁便破壳而出。他怦然一动,把捷克孙喊过来,他想用这法子给它催眠。
捷克孙拿着开果器老是对不准开口处,用力又不均匀,开一个果子要几分钟。鲁端明在一旁撺掇,剥了近十个,差不多用去半个小时。盒里的果子剥去一半时,已过了一个小时。捷克孙明显疲惫了很多,越剥越慢,还打起了哈欠。快要把盒里的果子剥完时,捷克孙竟然靠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鲁端明吁出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无比粲然。他走到章子欣房间外,拧着门把手,开了。昏黄的灯光里,十几个人影在眼前影影绰绰。鲁端明心头一惊,正要退出,却看到全都直挺挺地站着,耸起高高的胸脯,戴着颜色各异的乳罩。是塑料人体模特!鲁端明终于看清了。床头灯亮着光,好像在等待一个晚归的人。章子欣蜷缩着躺在床上,那条吊带睡裙泛着平滑柔顺的光,把身体的曲线衬托得更加玲珑剔透。章子欣似乎睡得很沉实,她相信鲁端明会有办法让捷克孙睡着,于是,她便在久违的梦里等待虚掩的门被一双手轻轻推开。
鲁端明正要往床前走,一只毛茸茸的手扳住了他,他吓得汗毛直竖。捷克孙拿着章子欣放在沙发上的手机,铃声响着,红色信号灯闪闪烁烁。
章子欣接了过去,恼怒地掐掉了。
也许是她男人打来的吧,鲁端明悻悻地想。
3
一晚,鲁端明路过“衣衣不舍”服装超市时,被门口LED大屏幕上的内衣展视频吸住了脚步,那些俏丽的模特挺着高耸的胸脯在T台上走猫步。很快到向岚生日了,鲁端明正愁不知送什么礼物给她,这个视频让他眼前一亮,他决定进去看看。
超市的大堂挤满了人,舞台上正上演着一场内衣秀,模特们一个个闪亮登场。鲁端明侧着身子挤到前面,他要挑一件最适合向岚的内衣。鲁端明从来没有访问过任何女人的乳房,在他眼里,那是女人的神圣之地,如米兰达身上的捕虫囊,忠贞的女人用她的囊袋捕获自己的男人,放荡的女人却捕获不同的男人。向岚一直不肯让鲁端明的手接近那个私密的地方,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向岚不是一個随便的女人。他要在她生日这天送上一件特别的礼物,让她的捕虫囊散发迷人的气息,早日把他这只荷尔蒙激增的飞虫捕获成囊中之物。
台上刚下去一个胸模,又上来一个。一条三角裤,一件胸罩,在裸露的肌肤上款款浮现,台下的雄性“飞虫”纷纷放射眼球。加上猫步衬托下摇曳的身姿,飞虫们已经被迷惑得快把持不住了,一个个吹着口哨,发出疯狂的呐喊声。又一个胸模下去,上来的这个穿着一件蕾丝紫色胸罩,与紫色蝴蝶结三角裤相辅相成。就是这套了,鲁端明一阵欣喜。猫步越走越近,当那张脸清晰地出现时,鲁端明惊愕了,是章子欣!
章子欣大约也看见了他,给他抛去一个媚眼,他险些被击倒。鲁端明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章子欣,后面一只手扳住了他,是捷克孙。保姆牵着它,也在台下一起观赏主人的精彩表演。
保姆打的回去了,他们去了附近的一间酒吧。三个影子坐在这独立的厢房里,昏暗的灯光沉淀着夜色,酒愈加的浓烈,人愈加的恍惚,而每一个影子却很单薄,如没有筋骨的皮影。
捷克孙坐在沙发上打着盹,这是鲁端明这几天来调教的结果,当然是夏威夷果帮的忙。两人呷着酒,身上慢慢充盈起来,能听到骨头被唤醒的声音,连影子似乎都变得挺拔。还是章子欣先拉开了话题。
当胸模十几年了,拍广告、内衣秀、形象代言,这行来钱容易,但也很无奈!
……
与各色各样的男人周旋,活得累。幸好我有捷克,不然早崩溃了!
……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上台表演了!
……
为什么?鲁端明终于开了口。
……
章子欣把手紧紧地按在左胸上,忍不住说了声——好疼!
……
向岚结束了一个星期的新疆培训回到植物园。这天,正是她的生日。鲁端明送给她一套内衣,向岚很是意外。她送给鲁端明一包干果,包装袋上写着“树上干杏”。
向岚说,这干杏在新疆还有一个名称,叫吊死干。这些杏子成熟后一直吊在树上,直到自然风干才被果农从树上摘下来。这辈子,你要吊死在哪棵树上?
鲁端明撕开包装袋,拿出一颗放进嘴里,清香味从舌尖泛起,一咏三叹地说,看来这辈子要吊死在你身上了!
向岚骤然变了脸色,换了一副口气,说,你们男人一个个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说实话,那晚你到底在哪里?
鲁端明噎住了,没想到向岚会来这一招。他说,不是说过了吗,在一个朋友家里!
向岚加重了语气,说,只有章子欣家里的墙上才有五个时钟!
这下,鲁端明没话说了,谁叫他在视频聊天时刚好对着那扇该死的墙壁。他只得说了实话,帮她调整捷克的作息时间。
向岚怎么会相信呢,说,是到章子欣床上帮她调整作息吧!
……
虽说她和章子欣是高中同学,但毕业这么多年,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这五六年的时间里她们没有交集,谁也不知道对方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当鲁端明告诉她章子欣是个胸模时,她愈加觉得这个曾经的高中同学变得陌生而遥远。社会是个转经筒,能把一个坏学生转成对社会有用的人,也能把一个好学生转成魔咒缠体的孽障之身。
向岚这些天把心思扑在大棚里,一呆便是几个小时。只要一进去,她的嗅觉就变成了无数只蜂蝶,在珍稀植物的不同气味中翩翩起舞。她的出现,是植物们最幸福的时刻,叶片和花蕾焕发出莹莹光泽,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在轻微地扭动着腰肢。向岚只要深嗅一下,闭着眼也能辨认出自己站在谁的身边。比如那股散发蜜香的气味,肯定是来自米兰达身上。它的捕虫囊口有蜜腺,分泌出带有芳香气味的蜜汁,以此来引诱昆虫。那些虫子正是循着香味误入囊中,被蜜汁粘住,囊口的小叶片如盖子一下子盖上,虫子们便成了米兰达的囊中美餐。
大棚其实是个封闭的温室,日光和温湿都能调节,它们身体要是稍有微恙,向岚便会及时出现,转眼由一个管理员变成了植物医生。珍稀植物们就是过着这样的幸福生活。上次鲁端明的一句话提醒了向岚,为了让米兰达能吸收到虫体营养物质,经管理处领导同意,向岚偶尔会开窗放一些飞虫进来,它们当然经受不住米兰达蜜汁的诱惑,纷纷成为它捕虫囊里的食物。米兰达因此而出落得愈加光鲜艳丽。
那次,向岚与同事在大棚里察看植物,保安说有人找。走出去,是章子欣,她又是一身盛装,柠檬色的百搭短袖圆领上衣配一条印花棉麻连衣套裙,她美艳的光芒照射在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向岚身上,简直成了天壤之别,一个是勾人眼球的贵妇人,一个若田间劳作的布衣村姑。向岚脸无表情地说,正忙着呢!章子欣牵着捷克孙,她说在家闷,带捷克出来散散步,顺便来看看岚美女!向岚爱答不理,章子欣盯着她身上的工作服,说想进大棚看看。向岚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说,管理处规定非工作人员不能随便进入!但章子欣不屈不挠,说,我至少是工作人员的同学,难道这点薄面都不给?没办法,向岚只得破了个例。而捷克孙呢,只能拴在门口的凤凰树上。
珍稀植物分布在大棚的多个区域,章子欣眼里,它们全成了坐在写字楼格子间的城市白领。章子欣的到来,让它们眼前一亮,诧异地看到一个如此娇艳动人的城市金领,目光全都聚集到她身上,而它们的主人向岚,却成了一个可以忽略的陪衬。向岚跟她介绍着这些珍稀植物,她的美丽,完全可以压住它们的风姿。当章子欣走到米兰达身边时,被它奇异的样子吸引住了,她的手伸向垂挂的捕虫囊,一碰,轻轻晃荡起来。
她的一个又一个提问在向岚这里得到了最好的回答,章子欣知道了这捕虫囊诱捕飞虫的特异功能,知道了捕蟲囊能分泌一种蜜汁,还知道了虫体营养物质相当于是米兰达的羊胎素。不知为什么,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双眉紧蹙,猝然伸手去扯米兰达的囊袋。向岚啊了一声,赶忙拉住她,却已经迟了,几只囊袋连同叶片被扯了下来,米兰达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那阵钻心的疼痛转嫁到了向岚身上,她两手痉挛,怔住了。
向岚的同事跑了过来,两个人分别架着她的左右胳膊强行拉了出去,她们生怕她毁坏更多的珍稀植物。说,这可是我们培育了两年时间的米兰达,你怎么能摘她的捕虫囊,要不是看在你是向岚朋友的份上,我们肯定报警了!
捷克孙看到它的主人被押出来,又是蹦又是跳,嘴里发出愤怒的吱吱声。向岚的同事没想到门口会出现一只猴子,吓了一大跳,松了手。章子欣眼里却噙着泪花,胸口猛烈地一起一伏。
这些天,向岚的误会使鲁端明烦躁不安,他的夜晚被一下子拉长了。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去消除误会。一晚,鲁端明打开微信,一个链接跳了出来,标题是《猴子阻止医生为女主人做乳房摘除手术》。点开,有一张图片,一只猴子把医生的白大褂撕扯下来,而床上躺着一个女人。鲁端明愣住了,那女人正是章子欣!他赶紧把链接发给向岚。没想到向岚很快回复了过来——我们去医院看看她吧!
病房里,两天前已做完手术的章子欣脸色刷白地躺在床上。她有气无力地说,这几个月,左胸老是疼。捷克又打乱了作息时间,晚上不睡觉,我只得陪着它,自己的生物钟也乱了,左胸更是疼得难受。到医院一检查,得了乳腺癌,幸好是早期,左胸整个摘除了……
向岚说,怎么不叫你老公回来?
章子欣眼睛濡湿了,哽咽着说,孙岸……他在我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他是我编造的……一个男人,我怕结婚……怕生孩子……更怕在不明不白的……男人之间周旋,干我们这行的……得会想办法……保护自己!
鲁端明和向岚怔住了。
鲁端明把捷克孙揽在怀里,他仿佛看到白墙上挂着五个时钟,一艘游船穿行在碧波浩淼的海面上。而海的彼岸,是她的整个世界,那里正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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