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许侃,山东人,高级经济师。有长篇小说一部、中篇小说十余部,短篇小说数十篇,计八十余万字发表在《芙蓉》《雨花》《长江文艺》《福建文学》《作品与争鸣》《作家天地》等杂志。曾获首届冶金文协小说创作一等奖、连续四届安徽马鞍山市政府太白文学奖等。
家,像一口沸了水的锅。雷公与风婆较劲,害得雨点儿不住地落泪。暖玉不忍再听父母争吵,摇着轮椅离开家门。
争吵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在厂里开卡车的父亲下岗了,没车开了,就指望做环卫工人的母亲拉着小板车,在社区里倒倒垃圾桶,挣俩小钱过日子。父亲挣不来钱,还老喝酒,这日子怎能不吵架呢?
暖玉摇着轮椅,游走出小巷,在街边书报摊上看见一本新书《带着眼泪去流浪》。她真想看看这本书里写些什么,摸摸口袋里仅有几个钢镚儿,叹了一口气,把轮椅继续向前摇去。
天渐渐黑下来,暖玉仍没有回家的意思。她想在街头多停留一会儿,小心眼儿里有一个念头在作怪,父亲或母亲会不会出来寻找她呢?她想得到亲人们出来找寻她的那份温暖,希望他们对她的爱能弥合彼此间的裂痕。她想起小时候,父母一左一右牵着她的小手,让她蜷起双脚来“吊悠悠”。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呀!
小雨懂得暖玉的心事,如牛毛一般飘飘洒洒,悄然落下。街头的霓虹灯亮了,流光溢彩。轮椅摇到一株梧桐树下,雨水把黑黝黝的树干浸湿,在街灯下发出微弱的光亮。暖玉对着它愣神了,她的眼泪悄悄滑过脸颊,不知道这眼泪能否浇灭他俩心头的恼怒。
这时一只猫穿过街道,匆匆向暖玉跑来,站在轮椅车前,仰着头对暖玉喵喵地叫唤。暖玉低头看见,咦,这不是自家的猫咪小艾吗?暖玉弯腰把小艾抱了起来。小艾原是一只流浪猫,是做环卫工人的母亲从垃圾堆里拣回的,母亲叫它“小二”。暖玉多心了,自己既是独生女,它怎么可以叫小二呢?她不承认小二跟自己一个序列,在心里为它更名为“小爱”,但是她又有些羞涩,不好意思了,暗暗修正为“小艾”。哎,这就对了嘛。
暖玉带着小艾,躲在路边商店突凸的廊沿下避雨,心神黯然地望着雨中匆匆归去的人影。她有点担心父母为她焦虑,想着要回家了。
这时,路边店铺里传出争执声。二三个壮汉推搡着一个瘦弱的小青年,将他赶出门来。小青年细胳膊细腿,单薄的胸膛,细长脖子挑着个瘦脑袋,好像一只刚打鸣的小公鸡,神色却十分倔强。他不服软地责问:“你们凭什么撵我走?”一个黑胖子保安讥讽地说:“回家找你妈,拿了钱再来!”
小青年被搡出门外,碰到了暖玉的轮椅,差点跌倒。暖玉认得这是一个网吧,小青年有点像她崇拜的文学偶像郭小四,对他陡生好感。她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做后盾,支持他免于摔跤。只见他脸色苍白,身体极度虚弱,仿佛连站也站不稳。暖玉扶住了他,问:“哎,你怎么啦?”
小青年厌恶地甩开暖玉说:“我不要你管!”
暖玉揪着他不放手,说:“我才不要管你。可是,你把我的小艾吓跑了,你说怎么办吧?”
小青年说:“咦,什么小爱大爱的,我恨还恨不过来呢!”
暖玉说:“我说的是猫,你别想岔了。”
小青年打量了暖玉一眼。只这一眼,他便安静了下来。暖玉是个美丽大方的姑娘,有一种让人沉静的力量。小青年说:“我帮你找猫。”
在暖玉眼里,这位小青年好生蹊跷:他灰头土脸,浑身肮脏得跟小叫花子似的,穿的却都是名牌。夹克衫胸前商标是两只兔耳朵,运动鞋帮上有潇洒的一钩。虽然脏兮兮的,像烹了酱油炒过似的,却掩不住优良的质地和名牌标识。暖玉估摸他的岁数,也就十八九岁吧,肯定没有自己大,便操着姐姐一般的口吻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金生。”
“网吧为什么把你赶出来?”
“我欠了他们钱。”
“你说话有气无力哦?”
“我有一两天没吃东西了。”
“哎呀,这还了得!要饿出人命来呢。”暖玉像自己挨饿一样,心里急煎煎的。她领着金生,摇着轮椅来到街角一个卖鸡蛋煎饼的老奶奶跟前,买了一份鸡蛋煎饼,递给金生。
金生瞟了暖玉一眼,接过煎饼咬了一大口,噎得把一个“谢”字,差点连同煎饼一齐咽了下去。
暖玉看金生吃,咽了一口唾沫,说:“都饿成这样子了,还有心思泡网吧、打游戏呀?”
金生停止了咀嚼,皱起眉头说:“你说话怎么跟我爸妈一个样啊!”
暖玉看见金生动了气,连忙说:“好了好了,吃吧吃吧,我不说了。”
金生吃完煎饼,暖玉大致了解了他的情况。金生高考落榜,跟父母呕气,一个人离家出走十余天了。这些天来他整日躲在网吧里打游戏,直到把身上带的钱花得一干二净,弹尽粮绝,被网吧保安撵出来。
“你一跑这么多天,父母该急坏了吧?”暖玉说。
“我恨他们,我才不管他们急不急呢!”金生说。
“你怎么能恨父母呢?”暖玉惊讶地说。
金生没有回答,用一个酷毙的眼风把暖玉打算说教的话噎死在嗓子里。
他们的头顶上是煎饼摊子撑开的一把竹骨大圆伞,圆伞的把柄插在一个灌了混凝土的铁桶里。伞够大的了,可是空气湿漉漉的,感觉有牛毛细雨斜扫到脸上。金生吃了暖玉的煎饼,心存感激,又看了暖玉一眼。他发现暖玉的头上环绕着一个晕轮,脸上有一层荧白的毫光,像电影上的伟人头像向外放光。金生使劲眨了眨眼睛,肯定是出现了幻觉。
暖玉问:“你晚上睡在哪里?”
金生说:“以前吃睡都在网吧,今天晚上怕要……”
暖玉说:“回家吧。你父母见你回去一定高兴坏了。”
“他们爱咋咋地!”金生说,“我死也不回去。”
暖玉说:“那你怎么办呀?”
她真的为他发愁了,平坦的额头眉心紧锁,仿佛年糕上印的花纹样。猫咪小艾不知跑哪儿转悠一遭回来了,仰起脸来朝暖玉“喵喵”地叫,想要再度爬上她的膝头。暖玉搂起地上的小艾,把它放到了车后的篓子里,对金生说:“这样吧,我有一位朋友,是个盲人,不知道他肯不肯收留你,让你暂时栖身。”
“盲人?你有一位盲人朋友?”金生问。
“对呀,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暖玉摇动轮椅,在前边开道。金生乖乖地跟着,像个失了魂的梦游者,被她牵着走。
走进一个老旧小区,只见许多灰色的墙皮驳落的民居。有一栋低矮的平房,横在两栋楼房中间,形成一个凹字,门边上挂着一个白木牌,上面写着黑漆仿宋:木木盲人按摩推拿诊所。
推开门,金生看见一位眼珠子蒙了一层白翳的年轻人正给一位中年妇女按摩。年轻人身体结实,壮得像头熊,眼睛瞎了,感觉却比正常人敏锐。他说:“暖玉,你来啦?”金生讶异,他们尚未出声,盲人何以能够先打招呼,并且知道来人就是暖玉呢?
“木木,”暖玉开玩笑地说,“我给你带来一位学徒,要不要呀?”
木木咧开大嘴笑起来,说:“暖玉介绍来的,说什么要不要,就怕庙小菩萨大,我供不下呢。”
暖玉说:“有你这句话就好了。这位落难公子借你宝地歇歇脚,将养好了,他自己就走了。”
木木说:“不嫌弃的话,住多久都行啊。对了,暖玉,你上次拷给我的有声读物我都听完了。你走时把我的mp3带去,再给我拷些新的来吧。”
暖玉说:“好的。”又对金生说,“今夜你就在木木的按摩床上将就一下,明天我再来看你。”
金生并不愿意像个包袱似的寄存在木木这里。只是为了能够再见到暖玉,他才决定在这里待下去。否则,他宁愿在街头流浪,像一只野猫那样。
第二天,暖玉一早就来了,她给金生带来了烧饼油条,还有一杯热豆浆。这时木木还没来诊所上班,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小屋里只有一层薄薄的微明。
金生大咧咧地接过早点,问:“这是我的?你吃什么?”
暖玉说:“我在家吃过了。”
金生啃了一口大饼,说:“吃什么好的了?”
暖玉说:“哪有什么好的吃呀?昨晚的剩饭用开水泡泡,就点咸菜罢了。”
金生的脸刷地红了,说:“我还以为像我家早餐那么丰盛呢。跟你吃的比起来,烧饼油条就算好的了。”
暖玉说:“你父母是干什么的呀?”
金生告诉暖玉,父亲是电力部门的科长,母亲是医院主治大夫。暖玉感慨,都是好单位呀,不像我爸爸他们厂子,说倒就倒了。金生问怎么会呢?暖玉便把她家经济拮据、父母经常吵架的事情说给金生听了。
暖玉告诉金生,小时候父母对她很溺爱,各种零食无不满足,炸鸡翅啦,火腿肠啦,尤其是乳酸饮料,一天能喝好几瓶。如今想来这些垃圾食品真是害人不浅。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病,时常感觉髋关节疼痛,到医院检查说是股骨头坏死,医生认为是乳酸饮料里含有大量激素引起的。患病之后,父母的关爱反而少了,因为这时父亲下岗了,再也不给她买零食了,而且脾气出奇地坏,家里是一天三顿地吵,结果便把暖玉的病给耽搁了。这病如果治疗及时不一定会瘫,可是……
暖玉说到这里,眼睛里的金生变得毛绒绒的。她把脸上的皮肤绷紧,把泪水憋回去,开玩笑地说:“也许我就是人家说的‘小时候缺钙,长大了缺爱的那种倒霉女子吧……”
“你恨不恨你父母?”
“父母怎么能恨呢?他们什么样那是你前世注定的。”
“要是他们犯了错误呢?”
“父母做了错事也还是父母。爱是无条件的,有条件那还叫爱吗?”
金生不同意暖玉的说法,他对自己的父母憋了一肚子怨气。金生的父亲虽然只是小小科长,官不大却手握实权,有许多客户因为业务关系要拍他的马屁,一来二去,就有了一个情人。金生的母亲发现后,与父亲大吵大闹。父亲表面上妥协了,答应与情人断绝关系,其实藕断丝连。父母之间隔三岔五就要大吵一架,难得有几个安生日子。金生的高中就是在这种氛围里度过的。高考前那段日子,父母表面上不吵了,说是要给他营造一个安宁的环境。可是,家里的气氛怪怪的,父母的暗斗一刻也未停止。金生的高考毫无悬念地落榜了,这时,父母反倒结成同盟,对他发起异口同声的责难。金生觉得摊到这样的父母,真是倒霉透顶。
暖玉听完金生的讲述,陪他叹了一口气,说:“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爱你的。”
金生说:“我宁愿不要这样的爱。”
说到爱,两人之间出现了片刻沉默。金生在暖玉的头上又看见一轮光晕,她浑身散发出女性的温暖气息,好像怀中藏着宝贝一样。暖玉感觉到金生目光中的热量,她的心房陡然被摘空了,升起一种模模糊糊的慌张。
金生注视着暖玉,脉脉含情。暖玉不好意思地闭上了眼睛。金生情不自禁地扳着暖玉的肩,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暖玉迅速回应,她把嘴转过来,像小鱼儿在荷茎上轻轻一啄,给了金生一个措不及防的吻。金生受到鼓励,一把搂住暖玉,很想把这一个轻吻变成长久的热吻,可是暖玉却微笑着,抵挡着,再也不肯了。
“暖玉,你是我的。”
“金生,我是姐姐,这是不可以的。”
“我不要姐姐,你只要你。你是暖玉,我的暖玉。”
“我有残疾啊,这怎么可能。”
金生还要闹,这时门外响起木木的盲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两人连忙分开了,金生就去开了房门。
木木走进门来,听见暖玉问金生:“金生,这是你家的电话号码吗?”金生回答说:“你别乱翻我的手机。”木木的心里有点凉,脸上却笑着寒暄道:“啊,暖玉来得真早啊。”
又是一天,金生的父母突然来了。木木盲人按摩诊所里除了木木,金生、暖玉都在。看见父母突然造访,金生大吃一惊,问:“咦,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金生的母亲说:“我接到一位神秘女子打来的电话,告诉我你在这儿。”
金生把目光投向暖玉。打电话的除了暖玉,还会有谁呢?
暖玉说:“你别瞅我,就是我告的密。”
金生的母亲说:“原来你就是给我打电话的姑娘呀,你真是我家金生的贵人。”她拉起暖玉的手,热情的目光看到她的下半截就凉了,表面上仍装出一副高兴的神气说,“哎呀,真是谢谢你。”
暖玉说:“您过奖了,阿姨。”
金生的母亲从头到尾打量金生,仿佛要看出他是否少了什么似的,说:“金生呀,这些天来你没有学坏吧?”
金生怒道:“就是学坏也是跟你们学的。”
暖玉说:“金生,不可以这么跟母亲说话。”
金生的母亲息事宁人地说:“好了,好了,跟我回去吧,你瞧瞧你,埋汰成什么样子了。”
小区的巷道上停着金生父亲开来的轿车。金生像被捉拿的逃犯一般上了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暖玉喊道:“我会常来看你的!”
暖玉坐在轮椅上,朝金生挥了挥手。她的脸上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孤寂之美,呈现出凄楚却又温暖人的微笑。
金生被父母带回去,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他时不时地回到木木诊所来找暖玉。有时候暖玉不在,金生竟摸到了暖玉的家。金生不敢从前门进去,大模大样地找暖玉,只敢悄悄地绕到后窗下吹口哨。有一次暖玉的父亲打开窗户,像呵斥一只叽叽喳喳叫得讨厌的麻雀似的说:“哧——哪儿来的二流子!”
金生被骂作二流子,却一点儿也不恼,朝暖玉的父亲嘻嘻笑,笑得暖玉父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暖玉父亲回过头来,发现女儿在身后朝外扬手,这才明白那笑容不是给自己的。
金生对暖玉的恋情很快也被金生的母亲发现了。金生的母亲把暖玉看成一只狐狸精,她不能让狐狸精把儿子迷住,必须阻止这事!
可是跟儿子一谈就崩。女人的小聪明使她想到找暖玉谈,只有让暖玉剪断情丝,儿子才能得救。金生的母亲瞅准一个机会,在街上拦住暖玉,把自己的意思说了。原以为很难谈的事,不料三言两语就谈成了。暖玉非常尊重她,连同她的想法。暖玉答应再也不理会金生了。
金生的母亲得胜回朝。
暖玉来到木木的按摩诊所,小屋里传出铮铮综综的吉他声。没有病人,木木独自在弹吉他。木木说:“暖玉来啦。”暖玉把轮椅摇进小屋,半晌没有出声。木木说:“心里难受吧?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暖玉把头摇了摇,说:“哪有什么心事啊?我就爱听你弹琴,你弹吧!”
木木说:“一个人弹琴太寂寞。我弹你唱?”
暖玉便和着琴声,轻轻唱道:“多幸福,和你在一起。你的吻像烈火,燃烧了我的心。啊——你就是幸福,我要把这秘密永远藏在心底……”
可怜木木是个瞎子,他要是不瞎,就会看见暖玉的面颊上淌下的热泪。暖玉竭力控制住喉头,不使嗓子带出来颤音。
金生并未死心,越是遭到拒绝,越是狂热。他听见暖玉说从此不再与他来往,恼得脸上泛起一片红潮,疯狂地追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暖玉,你必须回答我!”
暖玉被金生摇撼着,蓬松的头发轻拂在脸颊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不是我妈跟你说了什么?”
暖玉摇头,说:“金生,天下只有不爱父母的孩子,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你妈是为了你好。你用不着打听她跟我说了些什么。”
“我不管。我就是要跟你好,谁也拦不住。”
暖玉心里一急,落下泪来,说:“唉,金生,你脾气这么犟,好叫人为难啊。”
金生的母亲知道儿子还在纠缠暖玉,便又找到她说:“姑娘,我知道你一片好心。你在外地有没有亲戚?我给你出盘缠,你到亲戚家住几个月,让金生见不到你,断了这个念想。”说着,掏出几百元钱来,塞给暖玉。
暖玉谢绝了,说:“我家亲戚都在本地,用不着路费。我尽量藏起来,不让金生找到我罢了。”
金生的母亲感激涕零,说:“唉,你就把我那宝贝儿子当成断奶的娃娃好了。”
暖玉又羞又恼,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她还是个未婚的姑娘,哪来的什么“断奶的娃娃”?暖玉盯了金生母亲一眼,把一腔委屈咽回肚里,低下头来,摇着轮椅默默地离开了。
在巷口的书摊上,暖玉买了那本新书《带着眼泪去流浪》,她一定要看看它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故事。这本书看完,暖玉摇着轮椅去找木木,她想跟木木一道分享这个故事。
金生再也找不到暖玉,急得像掉了魂一样。他天天都来暖玉家门口踅摸,实在熬不住了,便闯进门去,向暖玉妈妈要人,歇斯底里地发问:“暖玉呢?暖玉上哪儿去了?”
暖玉妈妈问:“你是谁?你找我们家暖玉干什么?”
金生狂野地说:“我要跟她谈恋爱!”
暖玉妈妈说:“你一个毛伢子,胎毛未干,晓得什么是恋爱?噢,暖玉说她要躲开一个人,原来就是为了躲你啊!”
金生说:“你骗人,暖玉为什么要躲开我?”
暖玉妈妈说:“你等着,我叫暖玉他爸爸来跟你答话。”
金生想起那个骂过他“二流子”的壮汉,吓得赶紧溜走了。身后传来暖玉妈妈的训斥:“年纪轻轻的,先学会孝敬父母才是正经。”
金生心里灰憷憷的,他把这句话记住了。
离开了暖玉家,金生去找木木,发现木木盲人按摩诊所的牌子已经摘掉了。这才想起木木也很久没见了,木木到哪儿去了呢?难道他是与暖玉一道失踪的吗?慢慢的,金生总算想清楚一个事实:暖玉是怕他纠缠,躲着他了。暖玉和木木在一起。可是,他们究竟去了哪儿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金生并没有忘记暖玉。痛定思痛,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渐渐收了狂狷,变得谦卑有礼。到了大年三十,金生忽然接到暖玉打来的电话。暖玉在电话里说:“谢谢你啊,金生!”
金生激动地说:“暖玉,你在哪里?”
暖玉说:“我和木木带着小艾去流浪,现在在北京的地下通道里唱歌。我已经听妈妈说了,你给他们带去了好运。”
金生说:“是吗?我没有惹他们生气就不错了,好运?怎么可能!”
暖玉说:“哎呀,你还不知道呀?我爸爸又有车开了,他说这事要感谢你。”
金生摸了摸后脑勺,说:“真的跟我有关系吗?”
暖玉在电话那端笑起来,说:“你就不要跟我卖关子了。我虽然离开了家,什么都知道的。”
前不久,金生又去了暖玉家,因为想到快过年了,或许会有暖玉的消息。金生一进门,就向暖玉妈妈表达了道歉的意思,让暖玉妈妈不好意思撵他。但是暖玉妈妈还是不肯透露暖玉的下落。临走,金生留下二百块钱,作为孝敬二老的一点小意思。除此之外,他金生并没有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呀!
暖玉说:“你知道我爸妈把那二百块钱做什么用了吗?”
金生的心呼的一热,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因为他刚才经过步行街的时候,看见街上挤满了摸彩票的人。
“我爸爸说,非亲非故的,怎么能收你的礼。但是没个退处,干脆买了社会福利奖券吧,就当是捐献了。你猜怎么着?200块钱买了100张彩票,刮到第88张的时候,竟然刮出了大奖——一辆带出租营运证的桑塔纳轿车。这么一来,我爸爸就又可以重新上岗啦。他现在忙得不亦乐乎,再也没有闲工夫酗酒了。不!因为要驾车,他一口酒也不喝啦!”
听到这些话,金生感觉幸福极了,就好像自己中了大奖一样。金生说:“我真不知道还有这段佳话,谢谢你!不过,我更关心的是,你现在怎样?过得好吗?”
暖玉说:“我和木木在一起。我们像候鸟一样随季节迁徙,走遍了全国的大中城市。今年冬天我们在北京的长安街地下通道里演唱,这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是流浪艺人们的洞天福地。”
金生想起北京,曾经在地下过街通道里见到的景象。他想象白眼珠的木木弹着吉他,暖玉坐着轮椅手持麦克风,那只叫做小艾的猫咪趴在她的膝上,他们组成一个奇妙的乐团。
金生问:“你坐轮椅,上下楼梯怎么办?”
暖玉说:“木木有一把子蛮力气,他把我连同轮椅一道抱起来,我当他的眼睛,给他照路。”
金生说:“木木真是好样的!放着赚钱的生意不做,说走就走了。”
暖玉说:“对了,金生,我跟木木要上电视了,有一档选秀节目挑中了我俩。”
金生高兴地说:“那是一档什么节目呢?”
暖玉笑道:“暂时保密。”
金生说:“哪天播出,别忘了通知我收看呀。”
暖玉呵呵笑着挂上了电话。金生在想象中看见一个奇异的场面——
北京地下通道,一位穿风衣的人经过这儿。这人个子很高,长脸儿,蓄着波浪形长发。他对暖玉说:“我是中央电视台的,我注意你们很久了,我们要做一档特别节目,献给天下所有过节不回家的流浪者。你们愿意做为嘉宾,到我的录制现场来吗?”
暖玉突然认出了他是谁,激动地说:“这么说,我们有机会上电视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穿风衣的人说:“梦中的好日子就要来啦。”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