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磊
浪子觉得最近自己要有大事发生,他将不安告诉了老徐。老徐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浪子说是身体告诉我的。
半年前,浪子和助手去检修水闸,中途经过一条河汊。浪子想都没想,就跟看那个年轻人一起助跑起跳。结果,年轻人跳了过去,而他却两眼一黑栽了下去。浪子醒来时,已经躺在了河床上,身体无恙,只是有一颗牙齿开始晃动。浪子觉得身下的河床阔大无边,睡着又结实又舒坦。接着,浪子就想起了老徐。他想对老徐说:老婆,我的身体出问题了,马上就能回家陪你了。
浪子这大半辈子陪老婆的时间不多,他主要的时间都用在一条河流上。浪子是三十年前认识这条河的,那时他中专毕业,被分配到一个偏远小镇,主要的工作就是管理那里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河流。他去镇里的第一天,背着几十斤行李,一路过了三次河。他问当地人:你们这里怎么这么多河?当地人说:你三次过的都是同一条河,今年那条河在你来的路上弯了三次。原来,那条河流没有固定的路线,丰水期就像一匹脱缰野马,一路狂奔,枯水时它便缩身为沟塘湖泊,赖着不走。
浪子越看这条河流越不顺眼。他想:有我浪子在,哪能让一条河流如此放肆!从此,他便和这条河流较起了劲。把河流那弯弯扭扭的身子给理直了,再把它松松垮垮的裤腰给紧一紧,等到河流有了稳定的堤岸,流水有了执着的方向,两岸有了固定的人家,三十多年就过去了。如今,浪子早是满头的白发,对河流的态度也早已改变。他指着一段绘在纸上的蓝色线条对那个年轻人说:“你看多美的身段呀,跟个姑娘差不多。”
这句话他还跟一个人讲过。有一年,他借宿在徐家庄的农户家,吃罢晚饭,他就着饭桌画起了草图。他有画这条河流的习惯,每当闲暇下来,他就要在纸上画上两笔,有时画的是河的概貌,而有时画的细末,那天,他画的是重新规划的河流。“你看多美的身段呀”,这时老徐从内屋走了出来,伸头看他的图。当然,那时的老徐还是豆蔻年华,名字还叫真巧。他就不看河流看起真巧了。河流改道要经过徐家庄,真巧问浪子,那我们徐家庄的人以后住在哪?其他人住的地方政府早给想好了,而真巧住的地方浪子也给想好了。
待真巧成了老徐之后,浪子要回去陪她了。镇里安排了一个年轻人来接班,浪子便带着他沿着河道徒步行走,哪段堤坝的身子软、哪处水急是险滩,他都一一作了交待。浪子离职回家的那一天,他把自己多年积累的材料都交给接班人,包括上千张他亲手绘制的河流图。出门后,他一身轻松、也一身失落。“终于能回家了”,他对天伸了一个懒腰。合上嘴时,那颗松动多日的牙齿掉了下来。他捏着那颗牙齿说:“你还舍不得走呀,哪你就留在这吧。”他把那颗牙齿丢在了河边的草丛里。
那是一颗后槽牙。有一年,他在河边的村庄里借宿,和一个马贩子住在一起。那马贩子看马的年岁,就是数数它有几颗后槽牙。后槽牙隐藏在嘴巴的深处,平时好像用的也不多。有一天,他习惯性地借助牙齿来折断一根新鲜的树枝,那树枝已经塞到了嘴里,可牙齿却使不出劲来,他才知道掉的那颗牙齿是他最常使用的一颗。“还好不是门牙”,他这个人的门面没受影响,几天后,他就忘了这颗牙。
离开那条河流后,浪子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不用整天惦记那条河了,不用枯水期要为它借水调水,丰水期又为它提心吊胆了。按理说这下日子过得平稳了,人也该胖上几斤才对。他对老徐说:“我整天吃了睡、吃了再睡,一定胖了不少。”老徐带他去超市购物,给电子秤喂了一块钱硬币给浪子称重,可报出来的数字,还掉下去两斤。浪子解释说:人生分为前、后两个半场,前半场将外界的东西拼命朝身体里吸收,喝水都长肉,吃草都补钙,而后半场,则是把吃下去的东西一点点还出来,结果就是一天比一要瘦。
有几天,老徐不爱说话,浪子引她一句才有一句,明显心里有事。直到为浪子订做的木船到了货,老徐才舒展开眉头。老徐说:带我去划船吧,结婚几十年了,还没坐过你的船呢。浪子说明天再去吧,我今天牙疼。浪子另外一颗后槽牙的牙根发了炎,这是要提前下岗的征兆。浪子去治牙的路上,他的姐姐打来了电话。“你在哪儿呢?”姐姐的声音里有询问、关切、责备等多种意味。如果这句话询问的意思多一点,他就会如实地告诉姐姐的位置:“我在河上呢”、“在河边呢”、“在修理这条河呢”;如果是责备的意思多一点,他便会说:“我离不开呀,过几天回去再看你。”他说的是“我离不开呀”,而不是“离不开我呀”,我离不开是说他离不开河,无形中,河的位置要比姐姐重要一些。
姐姐是进城看病来了,看完了病来看弟弟。这么些年来,都是姐姐来看他,而来看他的时候,他又多数时间不在。这次,他们在医院门口见了面,浪子看到姐姐第一眼,鼻子就发酸。与以前的姐姐相比,面前这个姐姐又黄又瘦,身体的堤岸发生了变化,多个地方已经塌陷。他自幼没有母亲,是姐姐把他拉扯大的,姐姐赛老母呀。而这么多年,因为一条河流,他忘掉了姐姐的存在。那天,他和姐姐聊到了夕阳西下。分别时,姐姐说: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天就要黑了。后来他才回过味来,姐姐说的不是一天,而是人的一辈子。
春到深处,他送走了姐姐。给姐姐磕头时,他的额头碰到了发烫的大地。他想起伏在姐姐背上睡觉的情景,那时姐姐的身体是多么温暖呀!回来的路上,他的牙齿又掉了一颗。他对那颗牙齿说:“你是舍不得我姐姐吧?”浪子跑了回去,把牙齿种在了姐姐的身边。
回家后,他问老徐:“像我这个年龄掉牙还能再长吗?”老徐说:“掉了就没了,你是老糊涂了吗?”他便不安了起来。他又有一颗牙隐隐作痛,地位不保了。
他要提前找到这颗牙齿松动的原因。他打电话给那个年轻人,问那条河流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年轻人告诉他:还真的有情况,不过是个好消息,今年要有一个大工程在汛期后开工,现在正准备土方备汛呢。他又打电话问婚嫁到外地的女儿,问她那里最近有什么事情发生。女儿说:一切都很好,你的外孙女估计在六月份出生,你提前给她准备一个名字吧。他还骑自行车去拜访几位老朋友,问他们的身体怎么样,最近有没有什么病、灾之类的异象,他提前给破解破解。得到的答案是:你才有病、有灾呢,你才要破解呢。这样浪子就放了心。
浪子住地的旁边也有一条河流,这条河是那条大河的支流。浪子在河边裸露的土地里,撒下去几包种子,竟然长出一片绿油油的青菜来。这天浪子和老徐去摘菜,发现河流涨了水,那块菜地已经淹到了水下。老徐责怪浪子:你整天管河,你看你管的是什么河呀,把我们的菜都淹了。其实,这几年浪子管河就是让河流保持正常的状态,让所有的水都按照河流的线路,乖乖顺顺地流淌。浪子指着那条河说:才几天不管你,你竟然欺负到我头上了。
他把船放进了水里,带老徐上了船。河面开阔了很多,人心也跟着爽朗起来。浪子让老徐坐在船头,他一边划浆一边给老徐唱“小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在岸上走,咱俩的情咱俩的爱,没有个尽头”。后面的词是浪子编的。老徐也很开心,她说跟你这辈子,还没见你心情这么敞亮过。天黑后,老徐也不愿回家。老徐说:再坐会吧,一会儿能接到月亮了。
当天晚上,浪子怎么也睡不着,他的第三颗牙又不安分起来,疼痛以燃烧灼热感悬在口腔的半空。挨到天亮,等来了一个电话。原来,那条河流告急,水已经与两岸齐平,老龙嘴那个村子里所有置根于大地的水井都成了泉眼,喷出一人多高的水柱。镇里已经将两岸的河堤地毯式检查过几遍,也没有找到管涌的地点。这时,浪子想起了这条河的第三条堤岸来。
这条河流原本很多行进路线,但老龙嘴是它必走的一段,规划新河道时,就保留了这一段。有一年干旱,河水枯竭露出河底来。两岸的群众倾巢而出,到河底捡鱼、捞虾、拾老鳖,可浪子看到的是这条河的第三道堤岸。河的第三条堤岸是大地的一部分,有个深不可测的大洞通向大地深处,这就传说中的河眼。浪子在老龙嘴这一侧的河堤上,砸下去几根手臂粗的木桩,记下了河眼的位置。
浪子踹响摩托车火速赶去。水情万分紧急,浪子用绳索绑了腰,拿了根竹竿,就扎进了浪里。浮出水面时,那只竹竿已经插在了木桩的位置上,浪子说:大家集中沙石,土包,将竹竿前方的河眼给封住。半天后,终于化险为夷。大众倒酒为浪子庆功。还未举碗,浪子那颗门牙突然掉在了嘴里。这时浪子的手响了,那边的声音说:“老徐出事了,她朝岸上拖船时,突然中了风……”
浪子栽倒在地,他的河流溃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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