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艳
太平街的鞋匠朱多福打光棍好多年,今年都四十一了,还没找到婆娘。急肯定是急的,十多年前也急,那时候好歹人还算年轻,又觉得有手艺,找个婆娘不是难事。
可这么多年过去,除了年龄一把增长,啥也没有,看头发还嗖嗖花白了,心头渐冷。多福不是单纯一个人,娘死了很多年,还有个多病却长寿的老爹。老爹从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他长大,儿长大可不能扔掉亲爹不管。他对老爹很好,问寒问暖。手艺就是老爹传授的,他在这街区修鞋二十多年,口碑很好——人家多福手艺好,收费又便宜,生意不可能不好。每天都有大批货件,包围在脚边,一天收拾不完就搁在柜里,接着修。
多福个头矮,面容粗粝,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和他的年龄从不相称,二十岁时像三十岁,三十岁时像四十岁,如今四十岁,完全就是个五十糟老头。他报自己年龄,总没人相信,很苦恼。
多福原本对自己颇自信。我有房子!小青瓦的大屋有四间!我老爹一间,三间都是我的,家具电器早就买好了!嫁过来住哪间,随便你挑,朝向也好,还可以用井水哇!我有手艺,挣钱!吃饭穿衣没得问题!嫁给我可以不上班,就在屋头做好家务,照料好我爸就成。他认为自己条件不错,没少托人给自己介绍对象,相亲N次却都无果。人家一听到他的状况,还有个七十岁老爹,房子有几间,那又怎样?成套吗?有卫生间吗?家具电器都置办好啦?嘻嘻!
多福住在城郊,听到信息反馈,也有心把瓦房卖掉到城里买成套房。本来信心满满,认为不成问题,岂料去售房部一打听,吓坏了。售楼小姐看这个踏进售楼部,一听到几千元一平米,就拔脚逃跑的粗汉,笑了很久。多福这才觉得房子搁在天边,怎么卖这么贵了哟!一个平米就好几千哪,小户型也要七八十平米吧,几十万呀!他的修鞋生意是不错,但除去父子生活开销,老爹还要吃药,花销不小,余钱能买房?天真,于是迅速打消了买新房念头。
短暂失落后,又有点欢喜,那是听到又有邻村的因为拆迁致了富。自己也住在城郊,这开发如火如荼,说不定哪天也拆迁到他家里,补上一大笔,那时买房就不是梦啦!
可梦还是梦,多福苦盼拆迁好几年,华发两鬓,四十出头了,拆迁偏就不来,他那地界在尾端,恰恰不在开发范围。急得很,有人调侃他,多福,你还说多子多福,婆娘找不到,害怕要断子绝孙了哟!他急不可待,把一切社会关系都动用起来,好在补鞋识人不少。这天有个老大妈来补鞋,摆谈几句后,多福就央求她介绍个女人过日子,不要好看,只要心好,勤快,咋都成!
大妈看他一眼,疑惑道,你真没结婚?多大岁数了?
四十啦。
四十?怎么看像五十多了?大妈不信。多福掏身份证给她看,大妈惊呼,真是四十?你好显老呀!
多福讷讷道,下力人,嘿嘿,是显老。人是好人,也勤快,帮个忙吧。旁边的摆摊匠人也说,是个好人!跟他没错!多福不要大妈的修鞋钱,还去买了一支火炬冰激凌给她,谢谢你啊。
大妈看在熟人份上,还真把这事上了心,回去物色个老闺女,也是三十大几,好像是远房侄女,挑来挑去给剩下。多福和剩女处了两月,剩女要他给买了两千块一台冰箱。冬天到了,来多福家里坐坐,瞅瞅,听见老爹咳咳吭吭,没言语,也没留下吃饭,说有事先走了。过两天对多福说性情不合,算了。你那台冰箱,折旧算点钱还你吧。
多福原以为这次基本搞定,结果还是吹灯拔蜡完事。他没要冰箱折旧款,就当学雷锋了吧!一共处了小半年,才拉拉手,亏大了!连醉两回酒,蒙头睡几天,然后宣告说——老子这辈子不结婚了!还结个铲铲的婚!
有人抱不平道,多福真是个猪,两千元就拉拉手!要是找小姐,两千元可以搞好多个了!
多福只苦笑。那些男人都是过来人,平时闲散就吹点裤裆龙门阵,挤眉弄眼道,多福呀,你不知道女人的味道,啧啧,安逸哈。
四十岁还是童男子,嘻嘻,白活!
有天多福又喝酒了,醉醺醺吼一声——我今天看自己是不是男人!老子就要试试女人是啥味道!
好事者说,那你去呀,夜总会,歌舞厅,美容院洗头房,多得是!
多福心疼银子,不舍得,那些场合都妖里妖气,他进都不敢进,只在马路对面晃悠了一会子就打道回府。回去经过一条小街道,路灯幽暗,转角处有个小杂货店,卖点油盐烟酒,有个女人声音叫他。哎,大哥买包烟嘛。
多福一激灵,回头看,是个近四十的大姐,坐柜台后瞅他笑呢。阿福说,我不抽烟,要回家了。
嘻嘻,不抽烟算啥男人呀?怕贵?我卖得便宜哈。女人笑道。多福心火陡升——我怎么就不是男人!悲凉迸发,活到四十多,怎么个个都说自己不是男人!
多福伸进荷包,扯了一张二十元的钞票,买一包!
要啥牌的?老女人问。
就按这个价的!多福说。女人就拿了一包给他,只能拿硬玉。她说。
多福不懂硬软,撕开烟盒拿出一根,想起没火,又摸一块钱出来,拿个火机!女人就拿个火机出来,嗒的一声给他点燃。多福吸了一大口,这香烟也不是洪水猛兽,只是心疼银子,也真不好这口,就没抽。因此喉咙和肺就闹情绪,咳咳!呛起来。女人见状笑道,还真是个良民。她从柜台递过来一只塑料凳,大哥你坐坐嘛。他就坐下去,拿着香烟皱着眉看,这玩意儿有啥意思,二十块钱,可惜了。
女人从柜台出来,身材不高,还匀称,穿着裙子,脸虽然黄黄的,胳膊大腿还白白的。高跟鞋,露出脚趾头,指甲沟里还有红色残留,打过指甲油的。多福看得有点发怵,香烟放进嘴巴就给熏了一口,就像不善喝酒的人猛然整了一大口,类同“醉酒”,这就是“醉烟”吧。多福说,我好像看到过你。
女人有点吃惊,忙问,在哪里?
多福有点为难,他是想说,你有点像洗头房的,虽然他没去过,却晓得有些幺妹虽然浓妆艳抹,却比较节约,高跟鞋坏了,也不舍得丢掉,还要拿来修。
嘻嘻!女人忽然笑出声来。我还说你是生手,原来有经验!
多福明白她的意思,黑脸涨红,说,才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没经验!没干过!
女人哈哈大笑起来,倒杯水递给多福,看你呛的!又坐在阿福身边,哈哈,我说今晚上怎么就要出点啥,好耍得很。你很害怕那事儿呀?
多福又吸口烟,喷出烟雾,有点鼓劲的意味。没经验!也不怕!
女人侧过脸,瞟了他一眼,看来你真是没经验。看不出来呀。
多福羞愧地低了头,这根香烟吸得差不多了,时间不早了,准备走人。女人拉住他,大哥不想学学嘛。说着拉拉他的手。阿福忽然有点害怕,却又有点欢迎。
多福终于没有走,女人把店门关了,带他到里间去,这间屋不大,家具生活用品堆得满满的,几乎掩盖了后面一张小床。女人先坐在床边,斜眼看阿福不动作。哈哈,你怕我呀,干不干?不干算毬。
多福说,老子不怕,干。几番鼓勇,终于抱住了女人,闻到香味,那是女人搽的润肤水,觉得这味道期待了好多年。他在女人指导下完成了男人第一次,对他的笨手笨脚,女人却很激动,说,你还真是个童男。先前我还以为你儿子都十多岁了。又怕你有病惹给我,好啦,放心了!
多福苦笑一声,我还怕你有病呢!不是找不到女人,我怎么会上这儿来!
女人有点恼怒,咋啦?!我强逼你来的?给钱!
多福摸出一张五十的。女人眉毛一抬,说,打发叫花子?
多福心疼,说,那你要多少?
你没打听行情,一百元没凶你吧?哎,算了,收你八十好了。下次再来,蓄个买主。女人扯过多福攥手里的五十大元,再拿三十来!好啦,你走吧。
多福付款八十元,尝了女人味道,走了,转过巷口忽然觉得羞耻,又有点意犹未尽。路灯暗弱,照在他脸上,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哭。
这事儿好像要上瘾,工作之余就老想着去杂货店。多几次,女人又打折,说大哥你也不容易,来照顾我的生意,给你再打个八折吧!多福也感动,来去就认定这个老小姐。
一天亲热过后睡被窝里,多福感叹道,我觉得你还是挺好的,怎么就干了这事儿。
女人咯咯笑,大哥你看上去也蛮老实的,怎么也出来干这事儿?
多福低头不语。说,我哪是好这口,是没办法,想找个女人,人家都不干。两个人就摆起了龙门阵。女人颇同情他。鞋匠的心情给点燃了,说,你真的挺好的,干这有多久啦?
女人黯然神伤,你真以为我是老鸡呀?不是我男人出车祸死了,儿子还小,我没文化,找不到挣钱工作,养活不了他,我哪会干这事儿,卖烟只能吃饭,读书还要卖肉才成。
多福说,你没想嫁个好男人?
女人呸了一声,男人都只肯睡睡就完事,要过日子就跑得比兔子还快!死绝了!我还有个拖油瓶,谁肯要我呀。不对我儿子好的男人,老娘也不要!不过你算个好男人,就是命也苦。她点燃了一根香烟,噗噗吐个圈儿。你好像来我这里也有半年多了吧,女人滋味安逸不?
多福羞涩地裹紧铺盖,倒像女人要来强奸他。这还不是被逼的,我哪会想到干这事儿呀。
女人笑得扔掉了还有大半截的香烟。这事儿再平常不过了!你去打听打听,好多男人都干这买卖。大价钱玩年轻的,小价钱玩老的。有人买,我们就卖!
多福说,其实你们这一行也怪遭罪的,还不能挑三拣四。哎,我那营生也差不多,不说好歹。
你干啥的?
补鞋。
哈哈哈!女人突然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多福有点生气,说,有啥好笑的,你不补鞋吗?勤俭节约的人才会补鞋的,我感谢他们,才能挣钱哪。
女人抹去眼角笑出的眼泪,说,我哪能不补鞋呢?鞋子穿坏了就要补,我人老珠黄,才没有本事穿一双丢一双。只是呀,我这破鞋是没法补喽。
多福才明白她是在说自个是破鞋,有点难受。这半年睡觉,他觉得女人不错,真心不喜欢她这么说自己。想想说,你不是破鞋,对我好,我知道。那次我感冒了,你给我煮姜汤呢。
女人这晚有点想哭,说,你今晚就不要走了,明早再回去,我给你煮荷包蛋。阿福想想,说好。
夜里两人欢喜了一回,都累了,睡得呼呼响。忽然杂货店的门被拍得啪啪响。
多福还没弄清楚,照睡。女人一个激灵,翻身起来。糟糕了!
她不是一两次了,有经验,这肯定是二排来查房,想挣两个零花钱的。又气又恨,他妈的把自己卖了也没见俩钱,这些家伙还要来敲竹杠。
瞅瞅躺在身边呼呼的多福。她捅捅,喂!她喊道。多福咕噜一声,啥事儿呀,裹紧铺盖准备再睡。女人扯他起来,扫黄的来了!
多福一下睁开眼,扫黄?谁?
哎!女人生气地叫道。敲竹杠的二排!
哦。多福才明白,抓嫖的。我没嫖。他说。门拍得更响了。快点开!检查!
多福就迅速地起来,衣裳搭在肩头,我去开。
他开了门,门口站着两个联防队员,没好气地说,怎么这么晚才开?身份证拿来。
多福说,我没带。
联防队员说,没带,那就跟我们走一趟。
女人说,他是我男人,你们不能带走。联防队员说,你男人多了,他是第几个?
多福发火了,衣裳一撩,哧溜滑到地上去,我就是她男人!只有老子一个!
你是她男人,她叫啥?联防队员嬉笑起来。
她叫王翠兰!卖烟的!我叫朱多福!就在太平街补皮鞋!你们去查吧!走了走了!我们还要睡觉!多福说着去推那两个队员。
这两人本来想敲一个算一个,没想到遇到多福这么强硬。本来他们早就调得清楚,女人杂货店的项目多,皮肉生意是跑不掉的,敲点小钱,不是一回两回。但遇到像多福这样的,不好搞整,于是蔫了,说,好好,你们睡。两个二排走了。
女人和多福对看一眼。不说话,已明白很多,忽然猛地扑向多福怀里,搂得紧紧。多福说,哎,放手,你踩着我衣裳了。女人不管,说,我就是你的衣裳!两人再次倒下,女人仔细地给多福掖被角,你就是爱把手凉在外面!跟我儿一样!女人嗔怪道。多福不说话,只嗤嗤笑。当年自己的娘也真这样说他。可惜死得好早。多福想起有点难受,转身把脸埋在枕头里。女人说,你咋啦?
睡了,多福粗声粗气地说,顺手拍拍女人的背,不要管我。
第二天早上她给阿福煮了荷包蛋,放很多白糖,多福说,甜死了!女人嘻嘻笑,甜死的,有福气。多福吃完荷包蛋,忽然觉得这情形和两口子没两样了。
多福满四十二岁那天,认真地向女人求婚。你想嫁人不,我们一起过,好不?只是你不要再干这事儿了。这一年我晓得你的生意少了很多。可还是说你不要干了,就和我过吧。
女人瞪大眼,我都这么老了,还有个拖油瓶,不干这事儿,能干啥?
我有手艺,还不要小看补鞋哈,勤快点,一天赚个一两百都可以的,够活了。你儿子我见过,多乖的,不是拖油瓶,还小,才几岁,你就不想他以后好好读书,做个有出息的事情吗。
女人这次没有点烟,也没有笑,表情严肃地思忖起来。你不嫌我是破鞋?
本来就没破嘛。多福说。
女人激动地抱着多福,点头说,好,我们一起过。不干了,其实谁愿干这事儿,扫黄抓嫖的一来日子难过得很。还是找个干净事儿。我那店地势太偏,挣不到老实钱。我以后帮你补鞋,我不笨,可以学,你教我,我还会织毛衣。我这个小店,听说就要拆迁到这里来,多少补我一点。头几年本来有套小房子的,卖了给男人治病,钱光了,人也没回来。女人说。
多福说,一个人带娃,是艰难。我想好了,你干不干?
女人又哭了,说,我干。这个晚上他们喝了交杯酒,酒水映得两人的脸红红的,像两轮肉呼呼的满月。
过了几天,太平街的人惊奇地发现,多福的摊子多了个女人,年岁虽老了点,和鞋匠比起还是绰绰有余。哟,多福艳福不浅呀!他们说。
多福嘿嘿笑着忙活。给我找厚实的车轮底,再拿一个鱼线出来,要掌鞋底了,他吩咐女人。女人利索找到这些。我来车吧,她说。
好啊。针车嗒嗒走着,韵律明快,简直就是一曲音乐,突然啪的一声,哎哟,针断啦。女人惊叫一声。
不着急,我来弄。多福放下手里的活,师傅出马,手到病除。
过了一年,女人肚子鼓起来,生下一个儿子。长到几岁,和伙伴玩得不愉快了,有娃骂他,你妈是个破鞋!我妈说我爸买过你妈的烟!男孩奔回家去,抱着妈妈哭。妈妈,他们说你是野鸡,是破鞋。
女人脸一变。多福老爹顿着拐杖,一口浓痰吐出去。大骂,呸!这些龟儿子,我儿找不到婆娘,你们笑话他。找到了,又生怕两口子长久,净说些狗屁话!又回头对媳妇说,是黑是白我还清不来?!上哪里去找这样的好女人?阿福买不起新房子,也肯跟着他过日子!她嫁过来,今年我医院都少去了!我两个孙子,看是不是多子多福!看还有哪个狗日的敢说我们多福断子绝孙?!
多福朝老爹笑笑,爸,该吃药了,又示意女人去拿药,女人进里屋去,转背听多福抱着儿子说,野鸡在山里,不在城市里,鞋破了就要补,爸爸就是补鞋的,没有补不好的鞋。快去叫你哥来,爸爸买了好吃的给你们。
女人眼睛湿润,再也稳不住,滚落出眼眶,嫁给这个鞋匠,她发现自己变得爱哭了。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