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乐
麦子糠掉了,油葵还不能牵,洋芋也不到挖的时候,村人们没了活干,进入了秋收前短暂的一段农闲时节。大后晌,日头懒洋洋地照在村头老杏树的巨大树冠上,筛洒下斑斑驳驳的光点。这些光点在杏树下面玩牌的几个人身上脸上停一下,晃一下,弄得扑朔迷离。杨老大呵呵地笑着,满脸焦黄的皱褶挤成了一堆。他手里捏着牌,眼睛瞟着上家催促说,出牌啊,快出啊!上家还是磨磨蹭蹭地没出牌。杨老大发现上家的目光正直愣愣地望着村口,于是他和其他几个人也都把脸扭过去朝村口瞅。
一辆黑色小轿车打村口开进来,嘎吱一声停在了路边上,油漆匠右手拎着一个黑亮的小皮箱钻出了汽车。他穿着一件卡其色西装,打着红色领带,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嘴里叼着一支烟,气度不凡地从大家面前走过。杨老大赶忙站起来说:“哟,回来了?”油漆匠昂首阔步地走着,边走边朝杨老大举起左手,很优雅很有风度地晃了两晃。只晃了两晃,村上人后来都这样说。杨老大呆愣在那里半天没落座,脸面上很有些下不来。
村上人被激怒了,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
“看把他尿得高的,有几个臭钱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这锤子忘恩负义,不是个好东西!”
油漆匠七岁时候爹就不在了,娘儿俩相依为命,饱尝了生活的艰辛。初中还没读完,他就因贫困辍学了,给外地来的一个刷油漆的师傅打下手,几个月以后,就学成了油漆匠,背上工具包,到处找着给人家刷油漆。后来他觉得刷油漆这活虽然不费力气,但是很麻烦,油漆一件家具先后得十多道工序:调料、刮底、打磨、上底漆、油漆灰补洞、打水磨、再上底漆、打磨光滑后上面漆,最后抛光。而且不挣钱,还没有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挣的钱多,于是他就扔下油漆刷子,到一家建筑工地上去当小工。他吃苦耐劳,做事情认真、仔细,深得老板赏识,几年后就提拔他做了工头。又几年下来,他挣得盆满钵满有了数十万身价。这次回来,他就是要以前所未有的新姿态出现在人们面前,彻底洗刷一下他过去留在人们脑海中的印象。他小时候总是破衣烂衫,跟讨饭的似的,处处遭人白眼。如今他有钱了,是大款了,就要拿出大款的做派震一震村里人。他知道他这样村里人会嫉妒,会看不惯,但他不管那么多,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如今这世道有钱就有一切。这偏僻的小山村多少年就出了他这么一个大款,张扬一下显摆一下咋了?谁能把他怎么样?
油漆匠的娘正在猪圈里给猪喂食,看见儿子回来了,赶紧把两手在衣襟上抹了几下,从猪圈出来迎了上去。她接过儿子手中的包,像招呼稀客一样将儿子招呼到房子里,一边给儿子沏茶一边说:“媳妇咋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油漆匠说:“她上班呢,过年时候回来。”
“你爹走得太早了,如果他能活到现在,看到你这么出息,不知会有多高兴哩!”娘一路唠叨着到厨房给儿子准备晚饭去了。
油漆匠脱了西装坐在沙发上喝茶,边喝茶边拿目光在房子里上上下下扫着。这房子还是爹盖下的,那时候条件不好,墙是用土坯垒的,椽子檩子都是白杨木的。已经维修过几次了,依然是一副破烂不堪的模样,他这次回来就是要在这旧房子旁边漂漂亮亮地盖一幢小洋楼。
晚饭后,油漆匠和娘坐在屋里闲聊,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两个男人,一个是邻居陈二,一个是油漆匠儿时的伙伴大福。娘赶忙起身让座,热情地给客人倒茶。油漆匠拿起一包红塔山,给两个人一人一支,然后他自己也叼上一支,点着抽了几口,问:“有事吗?”
大福笑着说:“你这家伙在外面发达了,也应该关照关照老朋友呀,把我弄到你工地上去,随便让我干啥都行。”
“兄弟,”邻居陈二央求说,“我也想去你工地上干,你看我都三十老几了,还打着光棍,别人给介绍过几次对象,都因为家里穷,出不起彩礼钱,没成。头些年,手里有几千块钱就能娶回媳妇,现在不行了,人家一张口就要上万的彩礼,地里头一年又弄不上几个钱,只能靠出去打工了。”
油漆匠猛吸几口烟,吐出一串缭绕的烟圈,然后慢腾腾地说:“这个么,说实话,我工地上现在不缺人,等啥时候缺人了再说吧。”
大福说:“你那么大的工地,把我们两个随便哪个缝缝里都塞下了。”
陈二说:“就是么,人不亲土亲,我们去了不管咋说也是自家兄弟,一定会好好给你干的。”
油漆匠拿眼睛把坐在他对面的两个人瞟了一下,说:“不是像你们说的那样,工地上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哪能随便往里塞人呢?再说了,我的工地这阵子在克拉玛依,太远了,我们县上到处都是工地,你们要是真想干,还不如在跟前干呢,有个啥事回家也方便,反正在哪都是凭力气挣钱嘛,你们说是不是?”
大福和陈二相互望了望,都再没言语,两双发亮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两人站起来告辞了。油漆匠刚把他们送出门,杨老大又来了。油漆匠的娘还是一视同仁地给让座,倒茶。油漆匠也给了杨老大一支红塔山。 杨老大就那么坐着喝茶、抽烟,好半天,什么也不说。一支烟快抽完时,油漆匠问:“有事吗?”
杨老大讪讪地笑一下,说:“也没……没啥事情。”
又坐了一会儿,当油漆匠的娘给杨老大续上第三杯茶时,油漆匠瞅着杨老大说:“我今天坐了一天的车,累了,想早点休息,你也回去睡吧。”
“哦,我,我想求……侄儿……帮个忙……”杨老大吞吞吐吐地说。
“我能帮你啥忙啊!”油漆匠皱了一下眉头。
杨老大说:“我家里,遇上了点事情,想在侄儿跟前……借些钱,先应个急,我手底下一转开就还你。”
油漆匠说:“我的现金都存在银行,身上就带着一点零用的钱。”
杨老大说:“我可以等几天,等你从银行取回钱了再借我,利息咋算都行。”
油漆匠朝杨老大脸上望了一眼,一股嫌恶之情涌上心头。那是他爹死后的第二年秋天,杨老大家墙根那几棵苹果树上挂满了红红绿绿的苹果,一天中午,油漆匠趁杨老大家的人在屋里吃午饭的时候,悄悄爬上最边上的一棵果树,当他的手刚伸出去挨到一个又大又圆的红苹果上时,突然觉得屁股上一阵生痛,扭头一看,见杨老大抄着一根长棍子站在地上,正怒冲冲地戳他的屁股。他慌忙从树上溜下来,两只小手张开摊在杨老大面前,说:“我没摘果子……我没有……”杨老大黑着脸不吭声,他拧住油漆匠的耳朵,将油漆匠揪到他娘面前,凶巴巴地说:“这没爹管教的东西就交给你了,这次我饶了他,下次再偷偷摸摸的,我不打断他的腿才怪呢!”娘抓起一根牛鞭,发了疯一样拼命抽打油漆匠。油漆匠被娘的神情吓坏了,他不敢躲闪,木桩一样戳在那里任由皮鞭抽。末了,娘扔下皮鞭一把扯开油漆匠的衣服,看着油漆匠身上一条条血红色的印子,娘伤心得哭了。油漆匠记得娘当时只说了一句话:人穷志不要穷,就是馋死也不能去偷!
“你不要等了,有钱我也不会借给你!”油漆匠硬梆梆地撂了一句。
杨老大愣了一下,再什么也没说,站起身走了。“砰”的一声,油漆匠使劲关上了门。
娘望了望油漆匠,说:“你不借就不借,话说那么绝情干啥。”
油漆匠说:“是他以前把事情做得太绝了!”
娘叹口气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记那个干啥!”
第二天早上,娘给油漆匠打了一碗荷包蛋,油漆匠吃完,说要去城里办些事情,办完事情回来就动工盖房子。
油漆匠要盖新房子,娘心里自然高兴。她想要盖就得抓紧,趁着这阵子大家都闲着赶紧弄,过些日子一开始收秋庄稼,别人就没工夫来帮忙了。于是油漆匠刚一走,她就去请村里人,想赶在儿子回来之前先把地基打好。村里人对油漆匠虽然有看法,但觉得孤儿寡母的也确实不容易,看在油漆匠娘的面子上,大伙儿都爽快地答应了。
当天下午,油漆匠家的宅基地上汇集了好多人,有的挖地基,有的搬石头,一片繁忙景象。油漆匠的娘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拿着烟,笑呵呵地给干活的人斟茶递烟。
这当儿,油漆匠回来了。他朝宅基地上扫了一眼,立刻拿出做包工头的架势,挥着手吼道:“停下!都给我停下!”
众人一时愕然,纷纷直起身来望着油漆匠。
“简直是胡整!”油漆匠铁青着脸说。
“咋了?到底咋了?你咋能这样呢……”油漆匠的娘气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来帮忙的村人们收拾起各自的家伙,默默地走了。
油漆匠上前扶起娘说:“你知道我要修啥样的房子吗?不是村里随处可见的那种小平房,我要修的是楼房,就是城里人住的那样的楼房,他们弄下的这个地基,能修楼房吗?”
娘说:“那你就好好说么,人家又不是你手下的工人,都是来帮忙的,又不挣你一分钱,你那么凶巴巴的干啥呢?”
油漆匠说:“我刚才一着急,就把这一层给忘了,不过不要紧,等咱们的楼房竣工了,我置办几桌酒席,把大家请过来好好玩一下。”
翌日上午,几辆大汽车开进了村子,最前边一辆汽车满载头戴安全帽的建筑工人,后边几辆汽车上分别拉着卷扬机、搅拌机、水泥、钢筋等。油漆匠引领这支建筑队来到自家的宅基地上,安营扎寨,开始修建楼房。
修这样的住家小楼,对这支专业的建筑队来说完全是小菜一碟,这可能是他们承接的最小的工程了。只几天工夫,一幢小洋楼就竖起来了,它傲然挺立在一片灰扑扑的农家小院中间,显得极其高大和特别。接下来是装修,楼房的外墙贴上了奶白色的瓷砖,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气度不凡。室内也装修得非常奢华。赤褐色的大理石地板,再打上油蜡,光可鉴人;顶棚用镂花木板镶了,吊附着一盏豪华的枝形大灯;铝合金的门窗,厕所盥洗设施达到了城里星级酒店的标准……
这天,油漆匠高薪请来了县城一家酒店最好的主厨师傅,准备了十几桌酒席,想好好庆贺庆贺,热闹热闹。可是,都快中午了,除了油漆匠家的几个亲戚外,再没来其他客人。
油漆匠的娘急得团团转。按村里的习俗,修了新房子这样的大喜事,全村人都要带着贺礼来吃喜酒的。不来的也有,那都是素有仇怨的。可现在已到了午饭时分,村里家家都掩着院门,一片静寂,村街上空落落的,连个玩耍的娃娃都没有。油漆匠娘的心里也空落落的,空得有些发慌。她敲开邻居陈二家的门,只见陈二和他的父母都捧着碗吃面条,哧溜哧溜吃得有滋有味。油漆匠娘说:“你们过去到我家吃去呀,准备了那么多的菜。”陈二娘说:“我们这不是已经吃了吗?就不过去了,他婶你快去招呼别人吧。”油漆匠娘只好退出来。又走了几家,情形都差不多,她心里一阵发酸。
村长来了。村长带着村委会一班人,买了两挂鞭炮噼噼叭叭地在油漆匠的新楼下面响了一阵。村长认为油漆匠修了这幢漂亮的楼房,令村里的面貌焕然一新,这是好事,值得庆贺,值得提倡。在酒席上,油漆匠殷勤地劝着酒,他举着一杯酒说:“村长我敬你老人家一杯。”
村长眯缝着眼睛,似醉非醉地说:“小伙子,人发达了可不要忘本哪!”
油漆匠说:“村长我记着你呢,以前上面下来的救济款、救济粮啥的,你都批给了我们家,我正准备哪天登门拜谢你老人家去呢!”
“你确实应该拜谢,不过不是我,是全村的父老乡亲。”村长说,“你知道吗,救济款、救济粮给了你家,村里其他人家就没有了,那时候好多人家都困难,可是大家看你们孤儿寡母的,都勒紧裤带把救济款、救济粮让给了你们。”
油漆匠手里的酒杯晃了晃,几滴酒洒在了地上。
隔天清早,油漆匠又去了城里。下午,他坐着一辆大卡车回来了,卡车上装得满满当当的,大彩电、洗衣机、冰箱组合柜、衣柜、碗柜、酒柜、真皮沙发、席梦思床……该有的都有了,该赶潮流的都赶上了。油漆匠牛气十足地指挥着几个送货的人往楼上搬东西。一进大门是一个偌大的客厅,客厅后面有一道玻璃门,推开玻璃门便是上二楼的楼梯;楼梯后面是厨房和储藏室。豪华的房子再配上时髦的家具,顿时金碧辉煌,处处洋溢着逼人的富贵气息。
东西全搬进屋,安置好,已是黄昏了。油漆匠的娘准备了几个菜,油漆匠陪着卡车司机和几个送货的人吃饭,他心里高兴,使劲给大家劝酒,自己也喝了很多,喝得舌头都打不过弯儿了。
晚上,醉醺醺的油漆匠由娘扶着上了二楼,二楼有两间卧室,娘俩儿各住一间。
睡到半夜,油漆匠醒来了,他感到脑袋蒙蒙的,口干舌燥,就趿拉着拖鞋下到一楼去找水喝。他抓起茶壶倒了一杯凉茶咕噜咕噜地灌下肚去。茶壶旁边放着一包没抽完的烟,他抽出一支点上火,然后便关掉客厅的大灯,嘴里叼着烟摸索着上楼。楼梯间漆黑一团,他后悔没有在楼梯上装一盏灯。不行,明天就去找电工来装,装上灯,以后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瞎摸了。正这么想着,他扑一声摔倒在了楼梯上,嘴里叼着的烟掉落在了楼梯下面。楼梯下面残留着一堆未来得及清理出去的垃圾,那里面有用剩的半瓶松节水、半罐油漆和几只油迹斑斑的手套。燃着的烟头掉落下来,引燃了这些东西,熊熊的火焰迅速升腾起来。
油漆匠晃晃悠悠地上了二楼,他压根儿没有在意那支烟的下落。经过娘门前的时候,他脚底下磕绊了一下,身子撞在了娘的门上,娘在里面问:“你咋了?”
油漆匠说:“我没事,我下去喝了些水。”
娘说:“我起来给你烧一碗酸拌汤去。”
“你睡吧,明儿早上烧。”油漆匠说完,就回屋去睡了。
“我烧去,酸拌汤解酒。”娘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开了灯穿衣服,衣服穿好下了床,一开卧室门,就感觉楼道里有股浓烈的烟味儿。她急忙跑到楼梯口,朝下一望,吓得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她大声呼叫:“天哪——着火啦!”
油漆匠闻声悚然一惊,他一骨碌跳下床,胡乱穿上衣服,抓起床头放着的小皮箱跑出卧室,背着娘奔下楼梯,蹿出了客厅,站在村街清冽的夜风中。娘扯起嗓子拼命喊:“快来人啊——救火啊!”
油漆匠说:“妈你别喊了,我这就打119报警,叫救火车。”他从身上摸出手机,喂喂喂地打着电话。
油漆匠的娘依然一声接一声地呼救:“来人啊——救火啊!”
一户人家的灯亮了,又一户人家的灯亮了,随后村里所有人家的灯都亮了,紧接着就听到了吱扭吱扭的开门声,狗们也盲目地叫起来。每户人家都跑出一两个人,提着大大小小的铁桶、塑料桶,急匆匆冲向村前的涝坝。咣当咣当桶口砍入水中,泼哧泼哧桶水四溢着拔出了水面,啪达啪达沉重而凌乱的步子直奔油漆匠家的楼房。
油漆匠拿着手机,伸着脖颈眺望村外那条蜿蜒的乡间公路。他心急火燎地盼着救火车的到来,一个人拎着水桶吭吭哧哧地经过他的身旁,浊重的喘息声表明他已不再年轻而且有些力不从心。他感激地扭头一看,那熟悉的微微佝偻的身影已冲进了楼门,杨老大!他心头颤了一下,随后他就在救火的人中看到了大福和陈二,愧疚仿佛一块烙铁烙烫了他的脸颊,他感到脸上一阵发烧。
经过男男女女百十号人的奋战,一场突如其来的火很快就被扑灭了。油漆匠心里清楚,如果再延误十分钟,客厅里的东西就全着了,火势将会蔓延上二楼,后果不堪设想。
油漆匠跑进客厅,从柜子里拿出几包红塔山撕开封口给乡亲们敬烟,但没有一个人接他的烟。他们轻描淡写地摆摆手,说要回去睡觉了,就拎着桶摇摇晃晃地走了。
人们都散去了,村子里一片静寂。
一个多小时后,呜啦——呜啦——呜啦,公路上由远而近响起了尖利的警报声。一辆庞大的救火车闪烁着警灯正小心翼翼地驶过来。
“这些狗日的!”油漆匠骂了句脏话。“这时候还跑上干啥来呢?”
一轮明月孤零零地悬在夜空,洒下冷幽幽的光辉。油漆匠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想着村长说的话,眼前晃动着杨老大佝偻的背影和所有村人救火时的情景。是的,村长说得对,是应该好好拜谢全村的父老乡亲,明天一早就去找村长,看自己能不能为村里做点啥,要和村长好好谈谈,一定要好好谈谈!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