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一毕业,我就去了外地工作,此后整整三年没回东北老家槐树屯。那年赶在春节前,我带上大包小包的礼物踏上了归乡路。
一别数年的儿子冷不丁杵在了院子里,把老妈给惊得像撞见了鬼,她乐得泪珠儿噼里啪啦地直往下掉:“你个臭小子,还知道回来啊?买这么多东西干吗?孝敬老妈点钱不就得了?”
谁料,第二天凌晨,也就三四点钟,忽听“咣”的一声响,老妈健步如飞冲进了我的卧室。紧接着,黑乎乎的炉钩子一挑,我盖的被子便飞落在地。
“别睡了,起来!”老妈气呼呼地喊。她的动静很响,震得我晕头转向蒙了圈:“妈,深更半夜的你闹啥啊?”
老妈再没答话,三下两下拆掉炕砖,探手伸进炕洞好一通摸索。约摸七八分钟后,老妈禁不住双腿一软,“扑通”坐到了地上。
挨到天色放亮,只见老妈心疼得腮帮子直哆嗦,紧攥炉钩子冲我发了狠:“你过来,妈保证不打死你!”
“妈,到底出了啥事?”我凑上前赔着笑问。老妈咬牙切齿地哼道:“你个臭小子,说,你回家过年为啥不早告诉我?老天爷,我的钱全没了,1200块啊!”
原来,我家取暖,是一灶供两屋。三年没回家,我的卧室始终闲置,自然用不着供暖,老妈就插上了由炉灶通往我卧室火炕的挡板,以便省煤省柴火。我突然打道回府,老妈激动得够呛,一进屋就提起挡板,并添了满满一炉膛劈柴。火势熊熊,片刻光景,我的房内便温暖如春。睡到后半夜,老妈突然从梦中惊醒:炕洞里还藏着这两年省吃俭用攒下的一千多块钱呢!
我老妈热衷攒钱,并乐此不疲。我曾问过她,为啥不吃不喝也要攒钱?她没好气地冷哼:“都怪你这个瘪犊子,害我落下了手头没钱心发慌的后遗症。小时候,你调皮,手欠,不是打架惹麻烦,就是爬树上房,光胳膊就摔脱臼六七回。我要不攒点钱备着应急,你早成瘸子拐子了。”等家境稍稍好转,老妈攒钱的劲头更足,藏钱的地儿也越来越隐秘诡异。
一转眼,四年过去。这年初夏,妻子翠巧已怀胎九月有余,行将生产。我本打算再勒勒裤腰带请月嫂伺候月子,可老妈竟掐着日子进了城,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教训我:“你要真有钱,就好好孝敬孝敬你老妈,请的哪门子月嫂?”
“妈,你岁数大了,我怕累着你。”我解释说。
“哼,少虚情假意忽悠我。”老妈回道,“你雇月嫂,月薪八千,倒不如雇我。看在你是我儿子的份上,我给你打六折,咋样?”
很快,翠巧顺利分娩,生下一大胖小子。眼瞅要出月子,麻烦来了,儿子患上了比较严重的新生儿急性脐炎,需入院治疗。一时间,我又愁得头大如瓢。唉,计划没有变化快,原本充足的预算出现亏空,没钱了!
不得不承认,关键时候还得看老妈。在老妈的催促下,我连夜往槐树屯赶。次日天亮,我站在老宅门前拨通了她的电话:“妈,我到家了。”
老妈清清嗓子,指挥若定:“门槛右边,抠开第二块砖,砖下面是钥匙。开门,往东走,直接进仓房。”
我依言照做。四敞大开、棚顶露天的仓房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废旧物件,乱得都无法下脚,且霉味弥漫,呛得人要窒息。
“仓房东北角有口破锅,你挪开它,往下挖。”老妈继续遥控。
拂去湿土,露出了一只肚大口小的坛子。老妈一听,兴奋地嚷道:“撕开双层油布,倒出煤渣,最底下有个布包,里面装着两万块钱。儿子,老妈藏得咋样?信不信神仙都找不到?”定定地瞅着被老妈藏得神鬼莫测的钱坛子,我顿觉心头泛酸:老妈啊老妈,这地儿,也亏你想得出来!
匆匆回城,缴完住院费用,我留老妈在城里住了大半年。这天,老家槐树屯传来消息,请老妈尽快返回商量土地流转的事儿。而就在去往车站的路上,一辆轿车斜刺里冲出,撞倒她老人家后又逃之夭夭。经抢救,万幸老妈福大命大只伤了胫骨,卧床静养一两个月便能康复。听此结果,我悬在嗓子眼里的那颗心也总算落进了肚。
“瞧你那点出息,吓得脸儿都不是人色了。”老妈问,“那混账司机逮住没?”
我摇头:“警察说,还在查。”老妈听罢,登时皱紧了眉头:“那住院的费用,是不是得你出?”
“妈,你的任务是安心养病。钱的事儿有我呢,不用你操心。”我劝道。
实话实说,此时的我囊中羞涩——房子是按揭贷款,月月得还;老婆生产孩子生病,早把手里的那几个子儿花得溜光;要彻底治好老妈的伤,少说得万八千块。这可咋办?而我的心思,又岂能瞒过老妈的眼睛?只见她冲我招招手,压低声音说:“儿子,有句老话叫宽打窄用,有备无患。别愁,老妈还藏着钱,整两万。”
“真的?在哪儿?”我着实吃惊不小。
两天后,仍是在老妈的遥控下,我跨进了老宅。紧挨着仓房墙根,生有一棵水桶般粗、枝繁叶茂的百年老槐树。
“仰头,瞅到朝东的树丫上的马蜂窝没?”老妈命令道,“搬梯子,上树。别怕,蜂窝里没马蜂。摘掉它,再扒开死树皮,伸手掏树洞。掏到啥没?”
树老窟窿深,黑咕隆咚的看不见底。我捋起袖子,径直探进了胳膊。当伸到大约一尺半深的时候,嘿,还真摸到了满满一大把钱!
回到医院,老妈嘱咐我把钱一分为二,一半给她治疗,一半补贴家用。看着老妈得意与自豪的表情,我的眼泪却不争气地跌出了眼眶。
老妈克勤克俭节衣缩食,为我攒了一辈子钱,而我永远都不会告诉她,百年大槐树的根系极其顽强,能穿透油布和煤渣。雨水下渗,早把装在坛子里的钱浸泡成了纸浆。此外,千万别小看老鼠。它们不只能钻墙洞,还会爬树。我掏出的那一大把钱,早被该死的老鼠咬得比碎纸机打得还碎,做了窝。里面还趴着两只光腚耗崽子!至于应急的钱,则是妻子翠巧从娘家借的。因担心老妈上火,就没敢跟她说实话。
两个月后,老妈伤愈出院,回了老家槐树屯。没过几天,我也跟了去,一进门便问:“妈,土地流转的事儿办妥了吧?”
“妥了。这是你那份儿,我一分没动。”老妈边说边拿出一沓钱递来。我数了数,又问:“你的呢?还是我帮你存银行吧,既安全又保险。”
话音未落,就见老妈狡黠一笑:“不劳你费心。我那五千块钱,呵呵,早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