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本田一郎,要是有人照护,也能撑到年后。
我刚到家,母亲就开始跟我絮叨起村里的人事。寿则多辱,更何况一个寡汉条子。也该轮到他了,算一算,这个本田一郎应该有90岁了吧?
本田一郎可不是什么日本人,他是土生土长的王畈人,本田一郎是村里人给他起的外号。我爷爷跟我讲过,王畈以前有三个姓,除了王姓李姓,就是赵姓。不过,到我们这辈的时候,赵姓就只剩下一户。确切地说,只剩下一个人,赵本田,也就是本田一郎。在我的记忆里,这个人好像生下来就只有一条腿,拄着木拐。当然,他生下来的时候我还没有影儿,我是想说,打我看到他,他就一条腿,另一条是木腿。也因此,我们暗地里都叫他木腿。见他并不生气,木腿这名字就叫开了,大名反倒忘了。而我爷爷那一辈老人,更习惯叫他本田一郎,说木腿那是后来的事,年轻时本田一郎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就剩下一条腿。这个人嘴紧,关于他那条腿,我们听到的只是一些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
倒是本田一郎的传说得到了他自己的印证。文化大革命期间,汉奸本田一郎被游行批斗得没办法,交代了他在日本军队帮厨的经历。当时他还有一个同伴,河南岸的李天宝,按说也应该受到牵连,可惜那人没能熬到全国解放就死了。
民国29年(1940年),陡沟集上有了小日本。他们穿着土黄色的制服,讲一口谁也听不懂的鸟语。陡沟人才知道,这次既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小日本来了。在我们当地,现在还有一种习惯,要是厌烦谁或不喜欢谁,总要在那人的前面加个小字。前天我回王畈,村里人说到钓鱼岛,还咬牙切齿,小日本!
赵本田去赶陡沟集,挑了两半筐萝卜。热天的萝卜,王畈人叫热萝卜。热萝卜一连阴就容易起黑头,卖相不好。赵本田特意起了个大早,用干涩的稻草一个一个缠住狠拧,再搁水里一摆,黑头不见了,萝卜就光亮起来。陡沟集很小,也就一条路,两边被人家的房子夹住。赵本田把好看的萝卜摆在最上面,人藏到屋后根的阴凉里。等了一上午,也没几个人问。大毒的日头把赵本田慢慢挤出了阴凉地。赵本田不停地用草帽扇风,浑身像快要馏好的馍,全是汗。热萝卜也怕热,眼看都蔫了。这么热的天挑到集上,换不到钱不说,还得再挑回去,多窝心啊!这时候,日本人来了。陡沟人那时候还不知道日本人有多狠毒,老百姓嘛,你打你的仗,我又不惹你。再加上他们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露出真面目。
赵本田先看到的是日本人的刺刀,老远就闪着刺眼的白光。三个日本人,其中一个就是山田。日本兵的帽子很特别,两边耷拉下来两块披帘,像是被太阳晒蔫的树叶,无精打采的,一点儿也不精神。那几年,到处都能见到扛枪的兵,身上的制服一会儿是浅蓝色一会儿是草绿色,老百姓也搞不清谁是谁。这次不一样,这次来的是外国人,日本人。日本人很容易辨认,那两个小披帘,太滑稽了,活活猪八戒的扮相。三个猪八戒一看赵本田的萝卜个大好看,比划着全要了,根本没有讨价还价。他们刺刀一晃,示意赵本田把菜送到他们的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