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这棵板栗树,是钟一去世那年栽的。神冲人习惯在去世的亲人坟前种一棵树,一是给亡灵提供一个乘凉聊天的地方,再则多占点地盘,树栽在坟墓前侧,后来者自然要让让空间,靠太近了树根会把坟头挤裂开爆。钟一阿婆当时的想法是,后山埋的死人多,地方太挤,干脆叫钟一回家来陪我歇凉,就把本该栽到坟前的树栽到了家门口。选的板栗树是钟一在世时一直想要的。那时全冲只有明五老娘家有一棵板栗树。某年农历十一月,明五老娘提一篮子熟得开裂的板栗球送来,钟一用牙齿咬开黄绿色的毛栗球,絮叨着要去弄一棵来栽。板栗树难弄难种,最后还是钟一阿婆帮他圆了这个生前心愿。栽下去后两年不见长,到第三年忽然一蹿高过屋顶,枝繁叶茂,很有些儿孙满堂的福相,却从没结过一颗球。她以为这是树公子,还想着怎么才能跟明五老娘家的树婆子配对。虎子告诉她,板栗树是不分公母的,结不结果跟地方有关。地方不都是神冲这块地?土也是神冲的黄泥巴土,钟家的风也是从明五老娘家那边刮过来的。钟一阿婆想不通,常在树下叹气,这哪是栽树呢,这栽的是命啊!
秋阳晒得钟一阿婆喉咙发涩,她跟着鸡婆的细碎脚步走过渠道,回屋去喝水。两条腿沉得跟泥巴地里拔萝卜一样费力。
西屋门半开着。她扶着门框用力提起一只脚,搬进门槛,再提另一只。身后跟进来一个人。钟一阿婆闻到一股熏鼻的臭气,以为屋里有死猫死老鼠,回身看见癫婆子,便用力地,实际上是轻飘飘地一跺脚:“你到我屋里来做么子?我屋里一根纱都没有你偷的。”
“借口水喝,干死了!”癫婆子不容拒绝,大步走向屋角灶台边的水缸,弯腰从缸里拿起一只竹筒勺猛舀一下。竹筒勺刮得缸底咣咣响。她举起勺子仰脖一倒,咕咚咕咚,又哇地一口喷出,大叫:“臭死了!你家的水下了大粪吧?”
“你的嘴才臭!你家的水缸才下大粪!到外头去!”钟一阿婆恼怒地抢过勺子,把癫婆子赶出门。自己拿着勺子走到水缸边,缸里早已见底,只余一小圈含沙带泥的脚子水,她弯腰一舀,放在嘴边一吸。果然臭,尿水的味道。
钟一阿婆家水位不好,门前渠道在大跃进时引过水,后来填满了泥巴。屋前屋后打井都打不出水,饮用水要去神冲塘挑。近年神冲塘被人承包养了鱼,塘里又撒石灰又泼大粪,用水得去铁匠家的井里挑。平时挑水是虎子的事,虎子昨天中秋节打麻将输了,把他从娘的衣柜里偷到的一千块现金输得一毛不剩,还打了张欠条留在牌友手里。回来怕娘问,一直躲在房间里挖脑浆想办法到哪儿弄点钱来堵窟窿。挑水的事由月桂临时顶班,她早就忘记西屋还有一只空水缸。
水缸臭了,把缸也空了,钟一阿婆走到门口想叫虎子送碗水来,发现癫婆子没走远,正光屁股蹲在地坪里屙尿,一边乐癫癫地喊:“钟一娭毑快来看呐!我屙出一个跳舞的妹子,看!你看!”她跳跃着指点地上一滩尿湿的黄土灰,“有手有脚,灵活得很!跳刘海砍樵……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哎嘿哟!”
钟一阿婆回身去找那根平时戳在手上的竹棍子,她忘了竹棍子昨天留在神冲塘了。
癫婆子跳到钟一阿婆跟前,贼溜溜的眼睛盯着东屋,神神秘秘地凑过嘴道:“你媳妇偷野男人,我看见了!”
此时月桂从东屋走出来,提一竹篮子猪草去神冲塘洗,看见西屋门口两个人在咬耳朵,便大喊一声癫婆子,你搞什么鬼名堂!癫婆子狡猾地答,我来告诉钟一娭毑,明五娭毑回来了。月桂骂一句多管闲事,就抱着自己肥鹅似的身子一扭一扭游向神冲塘。
癫婆子的话在钟一阿婆的耳边像闪电一样划过,照得她从耳朵眼到心口都通亮通亮的,让她看见了自己藏在心里的一个清晰的主张。她追问道,明五老娘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