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月桂去鸡窝收蛋,发现比平时少了一只,问虎子豹子,都说没看见。又问虎子,是不是你娭毑拿了?当时钟一阿婆就坐在虎子旁边做针线活,听出话中话,立马朝虎子一呸,虎子你没有瞎眼吧?我未必还偷自家屋里的鸡蛋?月桂冷笑道,有些人作贼心虚!以为别人不知,把别人当睁眼瞎啊?钟一阿婆那时两眼完好,比从娘胎里出来时睁得还要圆,将手中的鞋底拍在腿上,赌咒发誓,谁偷了这只鸡蛋就天打雷劈!谁诬赖别人谁就烂嘴烂舌!
十岁的虎子被熊熊上升的火焰吓得跑开,去叫明五老娘来拉架。屋里干起了仗。钟一阿婆力气比媳妇大,但没媳妇下手狠,她拿的是一根扫把,想扫媳妇的脸,媳妇则操了一根竹棍子捅过来。削尖的竹棍子刹时变成刺刀,一刀捅在钟一阿婆右眼上,血水喷涌,一下糊住了整张脸。赶过来的明五老娘吓得脚软。几个男人跑过来,将一把竹椅子绑上两根竹篙,把钟一阿婆抬进了乡卫生院,卫生院直接叫送县医院。当即喊了一部手扶拖拉机送到县医院。月桂见祸闯大了收不了场,一进县医院就说要上厕所,溜了。
钟一阿婆的右眼,就此变成一只摔碎了壳、漏光了蛋清蛋黄的破鸡蛋。
虎子豹子要去湘西外婆家找娘,邻居们说,去找呀,找回来正好送进班房跟你爷老子团圆。两个小子没敢去。
5
那年失手打瞎婆婆一只眼,月桂并没有躲回娘家。娘家并不是她的安乐窝。
娘家穷,她只上过两年小学就回家干活了。十六岁时跟表姐到长沙打工,做过保姆,扎过钢筋,还拉板车拖过砂石。后来,表姐介绍她到长沙郊区一家叫“喜来仁”的小饭店。她是个呆瓜,反应慢,笨嘴笨舌,手脚也不太利索,在小饭店也只能干些洗碗洗菜的勤杂活。她跟黑大就是在“喜来仁”认识的。
黑大是“喜来仁”的常客,一副大老板派头,每次来都点一桌子酒菜,结账时抛出一沓整票,零头余尾直接叫桂妹子拿去。那时月桂在这店里干了一年多,成天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冷屁股,没结交半个朋友。黑大的慷慨是一盆火,暖得她心里吹起了三月风。有一次,他当着老板的面从身上掏出件东西送给月桂。月桂口里推谢着,眼睛却粘住那根细长白润的东西。一根白玉簪!这辈子她还是头一回见到真玉,跟见到真神般神圣。打小就知道,只有有钱人家的夫人太太才有资格穿金戴玉,她觉得自己不配。在老板怂恿下月桂收下了玉簪子,这灯芯糕一样的宝物,让她尝到了日子的甜味。玉簪子从没戴过。她舍不得,怕弄丢,怕碰坏摔坏。每晚睡前把玉簪子放在手心里掂一掂,贴住脸搓搓,有时也对着镜子扎扎头发,端详自己的冬瓜脸与玉簪子黑白配的味道。将来嫁人,玉簪子就是她第一笔嫁妆。
却有一日,小饭店的客人议论说,黑大是偷东西的贼!
小偷,强盗,大贼,这些名称像放炮弹一样接连着向她砸来,砸得她心窝阵阵痉挛。她反复回想黑大的动作神态,怎么看他都不像坏人,不仅不坏,还对自己有情有义。再看这玉簪子,无疑是偷来的,想起电影里的国民党太太和地主婆,说不定这东西就是那些坏人传下来的。偷坏人的东西劫富济贫,他是英雄呐!她冒出一个坚定的念头,穷了八辈子的她,要跟定这个有钱又有情的贼。老家捎信叫她回去相亲,她不理,在“喜来仁”专心等了半年。年关口上,“喜来仁”要放假关门,月桂愁得肠子打结,收拾了东西准备第二天回家。是夜打烊后,守店的月桂在竹凉床上翻烧饼,忽然卷闸门哗哗敲响,泄洪的闸门轰然打开。黑大来找她了。
十八岁,月桂嫁进了湖南东南部一个小山冲,成了神冲的堂客们。
身子是安下来了,心却一直没安稳。原以为跟着黑大是来做压寨夫人的,来到钟家,住的是茅草屋,睡的是稻草铺,肩上挑的是稻草担,手里撒的是稻草粪,压寨夫人变成了“压草夫人”。日子也是一时饱一时饥。成家后的黑大仍是常年在外头,一走十天半月,大半年不回一个信也不稀奇。虎子豹子相继出世,个个瘦成猴子,在孩子堆中哪里是虎豹,根本就是没沾过油水的瘦猫。有一次黑大出门三个月没回家。家里的米缸早已见底,也没钱买油盐。月桂翻箱倒柜找出玉簪子去找明五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