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五老娘做人方圆,在村里没跟任何人结过仇,还经常给扯皮打架的夫妻和婆媳做中间人、和事佬。神冲人都把月桂当外人,只有明五老娘不分亲疏,经常出手帮钟家渡难关。虎子豹子一两岁时都没穿过裤子,热天光屁股蛋,冬天系一条破围裙。明五老娘费神费力地把几块布头子边角料拼接起来,垫上棉花,给虎子豹子各做了一条棉裤,一分钱不收。黑大在家时唯一能去串门的,也就这一家。明五夫妻朝他敞开大门,只是暗中把存放贵重物品的柜子锁得铁紧。有年年关之夜,明五家的后墙被人挖了个大洞,土砖墙只差两寸就挖通了,后面杂屋门被撬,鸡鸭丢了好几只。邻居们暗中猜是黑大干的,连月桂都这样怀疑。黑大不承认。第二天黑大去明五家串门,依然受到热茶热话招待。
月桂来到明五老娘家,二话不说,把东西往明五老娘手里一塞,说句送给您老人家的,转背跑回家。过了不到两个钟头,玉簪子转一圈回来了,还带回了明五老娘叫山伢子送来的一只粉嘟嘟的猪心。加点白菜叶子煮了,一家人饱吃了一顿。逢年过节敬神,月桂总是念一句,希望下辈子投胎能投到有钱人家。
钱是月桂做了一辈子的梦。那年闯祸后丢下婆婆开溜,她在长沙投靠了一个建筑工地的包工头。黑大刑满出来,家里不等他出力就已“翻了身”:堂客跑了,老娘成了半瞎,两个儿子在外面闯。其他都能忍,最不能忍的是自己的堂客跟了野男人。打听到月桂的迹踪,黑大发动他的伙计们,个把月就把长沙的建筑工地寻了个遍,在棚子里逮住了月桂。一个耳光刮过去,月桂昏天黑地中被拎进面包车。包工头躲在田埂下面不敢露脸,听凭肥牛一样的月桂呀呀叫着被牵走。
钟家人是齐了,心却再难齐整。堂屋门口砌起一堵墙,一家分成两家。黑大一家四口住东头的两房,钟一阿婆住西头的杂屋。分完家当晚黑大就出门,临走对月桂说,我去弄点钱,很快回来!
十来天后,公安局派人进村来找月桂去认尸。一伙蒙面人抢劫银行的押钞车,当场击毙一个。这次黑大兑现了承诺,他很快回来了,身上盖着白布。月桂没钱付停尸费运尸费,还是钟一阿婆出面向明五老娘借了两千块。
男人没了,好在还有儿子。名字叫得英雄的虎豹却没法让月桂指望。豹子在外地打工认识了一个远处姑娘,做了上门女婿,生的孩子已不姓钟。虎子出门瞎混了几年没混出名堂,天天打牌睡懒觉。快四十的人,远近没一个媒人上门,没哪个姑娘跟他沾边。虎子自己倒是无所谓,他常跟村里人说,打一辈子单身也比讨个背时堂客强,他那背时的爹,就是不该讨了这个背时的娘,害得他跟着背时,在他手里绝了钟家的代又有什么可惜!
6
两条黑不溜秋的狗沿渠道跑来,在板栗树下追追咬咬。
钟一阿婆跷起二郎腿摇摇,跟狗打招呼。狗却不看她,黑乎乎的尾巴与腿扭成一团,在她脚边团团转。她睁大眼睛想辨认一下这是哪家的狗。如是跟她关系好的人家养的,她就要去屋里找个冷饭团扔给它。狗们却成心不想暴露身份,这只脑袋顶着那只屁股,一大团黑影在眼前转,扑腾出一地爪子印,忽儿箭一般射进后山林子,一线尘烟淹没了树下失望的眼神。
一只黄鸡婆大踏步走过地坪,经过渠道石板,径直走到板栗树下,朝钟一阿婆身上一啄,啄走了衣襟上一粒饭。她厌恶地一扬手,鸡便咯咯嘎嘎发着牢骚跑开。
良久,终于又听到声音,这回来的是人。一对男女青年打从渠道经过,女的指着鸡婆道,看!上山下乡的鸡!吃的是无公害蔬菜,喝的是山泉水,做一只乡下鸡真幸福!男的拍了女的一下,戏谑道,那你就到乡下来做鸡啊!女的猛然看见树下的老人,立即加快步子走远,附在男的耳边道,巫婆一样,眼珠子都没有,吓死人!
男青年的背影让钟一阿婆想起儿子。儿子是一把砸哪伤哪却永不着地的锚。黑大十岁那年,他爸钟一给自家修茅草屋,从屋顶上失足摔下来,一跤跌进了阴间。黑大总说要去赚大钱,有一天上学一去不回。儿子在外面做什么她并不清楚,邻居的议论传到耳里,她气得这辈子不再认那不孝子。黑大小时偷过邻居的菜,被娘打得屁股一挨凳子就痛。当不孝子娶了个不花钱的媳妇,一下子儿孙满堂,她一度对晚年有了盼头。她从心里感激月桂,把家交给媳妇当。没想到媳妇的心从没安放在这个家里。儿子说他早就不干老行当了,在外面跟朋友合伙做生意,一会贩煤一会卖铁,一会赚了一会亏了。她不信也得信,五口之家全靠他养。他经常对黑大说这么两句话,儿子出远门时说,你要走正道呀!儿子回来时说,回来了就好。就这两句话,儿子最终都没听进耳。她活在这个世上,费心费力去做的事情几乎没一件如愿的,连一棵树都没栽出好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