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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五斗虽然是饲养班班长,但整个班就他一个人。他由士兵升任班长的第二天,就带着一把五六式冲锋枪、二十发子弹、一顶单兵帐篷、一条睡袋、一口小铝锅和一堆罐头、压缩干粮和米面,骑着那匹枣红马,赶着二十五匹各色军马,到离连队四十多公里外的一条无名河谷去寻找有水草的地方。他要在大雪覆盖住整个高原之前,把这些军马喂肥,以使它们熬过漫长的冬天。
凌五斗离开连队,觉得自己一下变得脆弱了。高山反应很快就袭击了他,让他差点没有支撑住。他觉得自己有些发烧,像是感冒了一样。
裸露出来的山脊呈现出一种异常苍茫、孤寂的颜色,没有消融的积雪永远那么洁白、干净,苍鹰悬浮在异常透明的高空中,一动不动,可以看见它利爪的寒光和羽翎的颜色,冰山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连队的六号哨卡就在冰山后面,由于太晃眼,凌五斗没法抬头去望它。这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第一天,他赶着马群越过了雪线,雪线下面已有浅浅的金黄色的牧草;第二天,他来到了无名河谷附近。藏族老乡扎西已在那里放牧,他长年穿着那套紫红色的藏袍,看不出年龄,他的脸像一块紫黑色的风干牛肉,似乎一生下来就那么苍老。他每年夏天都会赶着牦牛和羊群到连队附近的高山草场放牧,但时间最长也就两个多月,他们一家人几乎是官兵唯一能在连队附近接触到的老乡。
凌五斗老远就听到扎西在唱那首不知在高原传唱了几千年的民歌——
天地来之不易,
就在此地来之。
寻找处处曲径,
永远吉祥如意。
生死轮回,
祸福因缘,
寻找处处曲径,
永远吉祥如意。
他的声音并不好听,尾音总带着狼嗥的味道,但有一种圣洁的感觉,似乎可以穿透坚硬的石头和冰冷的时间。
凌五斗来放牧的时候,连队通讯员汪小朔曾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凌五斗,你知不知道,你去放马时可能会遇到扎西,他有一个像仙女一样好看的女儿。我听曾和指导员一起到他帐篷里去租过牦牛的文书回来说,他女儿才十七岁,不过,今年该十八岁了。她名叫德吉梅朵,文书连这名字的意思都打听到了,就是幸福花的意思。他说她长得真像一朵花。看文书那个样子,好像想把人家含在嘴里。反正他一从那里回来,就沉着脸,锁着眉,要给德吉梅朵诌情诗。”
凌五斗听通讯员那么说,突然想起了老家最好看的女孩袁小莲,不禁有些伤感起来。
“哈哈,你看你的眉毛也像文书一样锁起来了,是不是也想给德吉梅朵写诗了?”
凌五斗摇摇头:“文书是文化人,我哪能写!”
凌五斗望了一眼插在白云里的雪山,暗自叹了一口气。“袁小莲……”他在心里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禁泪如泉涌。他再也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伏在马背上,嚎啕大哭起来。
他记起,他已经好久没有哭过了。想起袁小莲,他就想哭;想起母亲,他想哭;想起奶奶,他想哭;想起老家乐坝,他想哭。他哭得马儿都不吃草了,它们低垂着头,也像是在流泪。他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抽泣着收住了。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从没有这么痛快地哭过,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原来就像被阻塞的沟渠,现在都被眼泪冲刷开了,那阻塞在渠沟里的污泥浊水都顺着渠沟流走了。他浑身轻盈、通泰,像是可以飘浮到大团大团的白云上去,像是被高原上遍布的神灵的光芒穿透了。